第22章 酸澀

刀子切下去,阿榆聽到一聲奇怪的響,同時好像有什麽東西濺到了她手上。

她疑惑地叫了聲,下意識去扯眼帶,展懷春沒有阻止,搶過她右手中的匕首,起身,走到別處。

還沒到晌午,陽光明媚而不刺眼,山林裏靜悄悄的。

展懷春默默等着,低頭将匕首上的血跡逝去,帕子丢到草叢裏,匕首收好藏到身上。做完了,身後遲遲沒有動靜,沒有意料之中的尖叫,也沒有哭泣責怪。

展懷春忍不住回頭。

他看見小尼姑跪在那裏,一手攥着胸口,一手捂着嘴,面白如紙,單薄肩頭顫個不停,偏偏沒有眼淚。

展懷春莫名心顫了一下。

有時候,不哭比哭出來還難過。

他快步走過去,只隔幾步時小尼姑突然偏頭看了過來,那樣憤怒控訴的眼神,展懷春胸口一緊,竟有點不敢靠過去。他頓住腳步,視線在她周圍繞了一圈,最後慢慢對上她的,有些艱難地解釋道:“你,你以後會下山嫁人,嫁了人就得學會炒菜做飯,如果連雞都不敢殺,你……”

“我是尼姑,我是尼姑你不知道嗎!”

聽他還要狡辯,阿榆猛地站了起來,摘下尼姑帽指着腦頂給他看,淚如泉湧:“我是出家人,你嫌我笨,打我罵我都可以,為什麽要逼我吃肉,還騙我殺……”他怎麽能這樣,就因為他對她的那些好,她總覺得他其實是個好人,再生氣都肯重新相信他,他卻……

阿榆低頭,地上那只還不會飛的小雀已經身首異處,是被她親手切下去的……

如果她沒有信他……

可是沒有如果,她親手殺生了。

阿榆再也待不下去了,扭頭往回跑。她要去向佛祖忏悔,她會跟師祖坦白罪過,師祖那麽好,一定不會趕她下山的,只要可以留在尼姑庵,什麽懲罰她都可以接受。

然後,她再也不要見這個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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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以不在乎他的兇,卻無法忍受他一次次藐視清規戒律,逼她騙她犯戒。

展懷春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狼狽離去的背影。山中草木雜生,她一身寬松尼姑袍,因為跑得快因為一手舉着擦眼淚,總是會被旁邊伸出來的枝條挂住,可她不管不顧,蠻橫地用手臂胡亂去擋,一點都不在乎是否會被劃傷。

“嘭……”

正看着,她突然朝前撲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展懷春趕緊跑過去扶她,快到跟前時她笨拙地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往前走。林風從她那邊吹過來,帶來她低低的抽泣。

“你腳受傷了?”展懷春大驚失色,心中顧慮全消,幾個箭步沖過去,拽住她胳膊迫她轉身。

“放開我!”阿榆使勁兒甩手,另一只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展 懷春弓着身子要檢查她傷呢,一時沒有防備真被她推了出去,踉跄後退時碰巧撞到一根斷枝截口,戳得他差點吐血,站定後阿榆已經繼續往前走了。盯着小尼姑蹒跚 的背影,展懷春臉色難看至極,朝她怒吼:“你屬狗的吧?我那是為了你好你看不出來嗎?這裏離尼姑庵那麽遠,你這樣走回去,保不住腿就廢了!”

前面的人沒有理他,停都沒停,好像根本沒聽到他說話。

展懷春憤憤轉身,走了兩步又龇牙咧嘴反手去揉後背。剛剛撞到的那截樹枝斷的不均勻,有長刺刺進了肉。展懷春看不見,褪了上衣一手扶樹一手在後面摸,拔.出兩根木刺,手指從傷處抹過,沾了血。

這是他練武之後第一次流血。

展懷春自嘲地笑,回頭就朝那棵樹狠狠踹了一腳。

踹完了,扭頭見那邊小尼姑都快被樹木擋住了,展懷春低低罵了聲爹,披好衣裳再次追了上去。

他承認這次自己做的過火了,即便是小尼姑氣他在先。

“站住,給我看看你傷哪兒了!”

他 大步流星,很快追上她,緊緊攥住她胳膊不許她再走。阿榆還想推他,被展懷春搶先一步按到了地上,阿榆不會罵人,哭着打他,展懷春沒有還手,單膝跪在她身 前,一手維持按着她腿的動作,然後擡頭盯着她,目光冰冷。阿榆開始還能打得下去,慢慢就被他盯得不敢動了,只能不停地抽搭。

她老實了,展懷春繼續檢查她傷口,将她右腿褲子提上去,便見那細白小腿上被劃了半掌長的血口子,還不停流血呢。展懷春皺眉,知道這種傷還不至于影響她走路,視線下移,果然發現她腳踝腫了,紅紅的一片。

“你不想要這條腿了是不是?”他氣急敗壞地罵道。

阿榆咬唇不語,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掉。她很疼,但她寧可疼也要離他遠遠的。

“上來!”展懷春懶得看她這副受氣樣,蹲着轉身要背她。小尼姑的傷因他而起,他堂堂一個大男人,沒法不管她。

“我自己走!”阿榆右手撐地試着站起來,還沒站穩,身前那人突然朝後撞她。阿榆小腿被撞,上半身一下子朝前撲去,剛好撞到他背上。阿榆撐着他背要起來,展懷春卻迅速反抱住她大腿站直了身子。

“你……”阿榆差點歪下去,本能地抱住他脖子。展懷春趁機将手挪到她腿彎,高高颠了颠,大步往前走。

“放我下來,我自己走!”阿榆推他肩膀,掙紮要下去。

“那你松手啊,你自己往後仰,只要你不怕我把你丢下去就行。”展懷春冷聲道,眉頭緊緊皺着,背上傷口被她蹭得有點疼。

阿 榆第一次被人背,聽他這樣說便準備試試,才松手展懷春就故意往一旁歪,吓得阿榆趕緊重新抱住他。展懷春諷刺地笑,阿榆難堪極了,恰好兩人走到一棵老樹下, 展懷春低伏身子躲避頭頂橫伸出來的臂粗樹枝,阿榆不想讓他背,靈機一動伸手抱住樹幹,雙手合握緊緊扒着。只要展懷春放開她,她就跳下去自己走。

身後突然傳來阻力,展懷春納罕回頭,見她猴子似的抱着樹幹,差點笑出來。

她越不想讓他背,他還偏偏要背她!

展懷春後退幾步,讓她上半身直着,免得她力有不逮真仰頭栽下去。站定了,他托着她腿道:“你喜歡這樣挂着?那好,等你玩夠了咱們再走。”說完便沉默了,微微弓着身子,眼睛看向前方。

阿榆盯着他後腦勺,又不争氣地哭了。

她再傻,也知道他堅持背她是為了她好。

“放我下去!你那麽欺負我,我受傷你不更高興嗎?何必還要假好心?”阿榆哽咽出聲,她寧可他一直都欺負人,也比一會兒好一會兒壞強。

“誰欺負你了?欺負你我能得什麽好處?我說了讓你殺生是為了你好,過陣子你就知道了。”展懷春沒好氣地道。

一提殺生,阿榆就什麽都聽不進去了,腦海裏全是那只雀鳥的凄慘死狀。

身後只有哭聲,展懷春回頭看了一眼,知她難受,聲音不禁軟了些:“行了行了,以後不逼你做這些了。放手吧,你胳膊不累我還累呢,真不知道你整天都吃什麽,這麽重,該趕上一頭豬了!”

阿榆一點都不覺得好笑,抱樹抱得越發緊了。

她好賴話都不聽,展懷春來了氣,猛地松開她腿。身體驟然淩空,阿榆尖叫一聲直直往下掉去,被迅速轉身的人及時接住,抱了個滿懷。她輕飄飄沒多少重,展懷春直接将人扛到肩上,急急朝尼姑庵奔去。阿榆趴在他肩頭又打又哭都不管用,慢慢也就默然接受了。

快到尼姑庵時,阿榆盯着地面,終于開口道:“我要告訴師祖去,我犯戒了就要挨罰。”

“只要你不怕被趕下山,盡管去說。”展懷春微喘着道,背了這麽久,他也累了。

“我誠心認錯,師祖不會趕我走的。”阿榆有些不确定地道。

展懷春沒吭聲。她不知道,就算她殺了人,那個老鸨也不會趕她走的。

阿榆扭頭,自被他背上後第一次看他。他臉紅紅的,有豆大汗珠從額頭滾了下來,流經他無人能及的絕色.臉龐,再彙聚到下巴處。他呼吸越來越重,這樣累,都是因為背她背的。

淚水模糊了眼睛,阿榆無聲地哭,最後在尼姑庵大門口掙了下去,低頭道:“施主,阿榆愚笨,真的無法再伺候施主,施主若繼續在庵中小住,還是換位師姐服侍你吧。”單手行禮,轉身,一瘸一拐地進去了。

施主對她有壞有好,她真的沒法恨他,卻也不願繼續服侍他。

一路沒有回頭,阿榆直接去了靜慈房裏,跪下去坦誠自己的罪過,只是将展懷春逼她吃肉改成她自己偷吃的,鳥也是她誤殺的。

靜慈根本不把她破戒當回事,奈何小尼姑哭成了淚人,還口口聲聲求她罰她,靜慈只好讓她晚上在佛堂念一晚的經。阿榆安心了,乖乖離去。靜慈納悶地送她出門,先去吩咐明容下山一趟去請郎中,再去客房那邊找展懷春興師問罪,順便索要點傷藥錢。

可惜客房門關得嚴嚴實實,靜慈怕得罪展懷春,到底沒敢闖進去。

晌午郎中來了,替阿榆包紮過後,稱沒有大礙。

阿榆乖乖在屋裏躺了一下午,晚飯後直接跪到佛堂,對着佛像念經,求佛祖寬恕。

那邊客房,展懷春不悅地打開門,冷聲道:“我說過不吃晚飯了,你怎麽又來了?”

明安緊張地低下頭:“施主,您晌午飯都沒有吃,若是連晚飯也不用,明安擔心您餓着。”

展懷春本不待讓她進來,想到半天沒有消息的小尼姑,便側身讓她往裏走,等明安擺好碗筷,他才不經意地問:“你師妹呢?請郎中看過了?”

“看過了,郎中說沒有大礙,只是師妹腿上有傷需靜養幾日,怕是不能繼續伺候施主了。”明安低眉順眼地道,沒提阿榆自願領罰一事。

展懷春沒話可說了,拿起筷子準備吃飯,卻見旁邊明安也準備坐下來跟他同桌而食,他冷笑,頭也不擡地道:“以後你送完飯就走,不用陪我吃。”不是所有尼姑都能像小尼姑那樣不倒他胃口。

明安愣住,跟着滿臉通紅,僵硬地将伸到椅子前的右腿收了回來,眼中淚珠滾落。她,她真的沒想到對方如此看不上她。

“還不滾!”展懷春突地喝道,憋了一肚子的火全都朝明安發了出來。

明安吓得直打哆嗦,看都不敢看他,捂着臉往外跑,還沒跑出幾步,身後突然一陣嘩啦巨響,卻是裏面的人把案板碗筷都扔了出來,随之而來的,是重重的關門聲。

那一瞬,明安所有自信,都像那瓷碗碟子一樣,碎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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