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荔枝

展懷春曾經以為,在尼姑庵住的那段時日是他過得最苦的日子,這次真正出門後,他才發現,有房子住,有小尼姑伺候,一日三餐及時供應着,真的算是不錯了!

去京城的路上,一行人遇到暴雨,匆匆避到破廟裏,渾身衣服都濕透了,沒法換,也沒有熱乎乎的餐食,只能吃幹糧,晚上打地鋪。旁的男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他自然不能斤斤計較,只能忍着,忍着周圍的異味,忍着半夜來耳邊嗡嗡叫的蚊子,忍着連續兩三天都不能洗澡的煎熬。

到了京城,他也不是享福去了,有各種事情等着他,查賬看鋪子,喝酒應酬,還要提防小人口蜜腹劍的算計。

除 了一個長安,身邊都是陌生人。早上起來,沒有人伺候他穿衣服了,長安可以,但他已經不習慣讓長安伺候,寧可自己動手。一頓三餐,沒有能下飯的小丫鬟陪他, 展懷春自己胃口不好,跟旁人應酬時更是食難下咽。晚上回來,長安伺候他洗腳,阿榆沒來之前也都是長安伺候的,如今有了比較,展懷春才發現,阿榆那雙手有多 溫柔。

在外面忙了兩個多月,他最惦記的,竟然是這個新得的丫鬟,大哥他當然也有些想,但那是不一樣的。

回 來的時候,一路上路過許多縣城,每到一地他便搜羅些禁放的小吃。馬車靠近縣城,他莫名的雀躍,恨不得馬上就到家。返程之前,他并沒有給大哥寫信告訴他自己 何時回來,不想像個孩子似的什麽都禀報,所以今日大哥出門去了,他什麽人都不用顧忌,下車後直接奔向自己的院子,想快點看看她,看她有沒有什麽變化,看她 頭發有沒有長長一些。

可是,他滿懷期待地過來,竟然沒有看到她人,現在終于看到了,她穿的那是什麽衣裳?

她低着頭不說話,展懷春看看那邊同樣低頭的長安,沉聲吩咐道:“進屋回話。”轉身朝房間走去。

阿榆提着心跟在他後面,不懂展懷春為何會生如此大的氣。他離家在外,阿榆也想過再見面後會是什麽樣子,卻怎麽都沒想到會是這樣。本來還覺得兩個多月不見的男人有些陌生了,他這樣一生氣,阿榆頓時記起他以前的兇,心裏便只剩下害怕。

少爺還是那個少爺,喜怒不定,摸不透。

“說,為什麽換衣裳穿了?”展懷春坐在桌子前,盯着阿榆問道。

這個問題阿榆早就準備好了,此時稍微鎮定了些,她看着地面答:“少爺,以前是我不懂規矩,少爺賞什麽我都接着,現在我知道規矩了,少爺賞我是看得起我,但我只是個丫鬟,真的不适合穿那麽好的綢緞衣裳。阿榆,多謝少爺好意,但真的不能再要了。”

“知道規矩了?誰教你的?”她那番話說得頭頭是道,也有淡淡的委婉世故,跟以前她口是心非的笨拙拒絕完全不一樣,要麽是真懂了,要麽就是旁人教她這樣說的。詫異過後,展懷春馬上想到了他的好大哥,該不是他又插手了吧?

“沒有人教我,是我在書中學到的。”阿榆低着頭答。

她剛才确實從書房出來,展懷春納悶了:“在我書房裏看到的書?”他怎麽不記得他有那種教丫鬟學規矩的書?

阿榆搖頭:“不是,是大少爺送我的書,我看完了,學到了很多。少爺,以前我不懂事,做了很多冒犯你的事,以後不會了。”學會了,以後就不會再惹他生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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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懷春沒理她後面的話,皺着眉頭道:“大少爺送了你什麽書?拿過來給我看看。”

阿榆便去自己房裏拿書,很快就回來了,乖乖遞給展懷春。

展 懷春接過來,翻開,見裏面講得是姐妹丫鬟伺候少爺的故事,心中已然有數,後面随手翻兩頁,正好翻到姐姐訓斥妹妹不該觊觎少爺的話,他怒極而笑。大哥可真夠 關心他,看不慣他對一個丫鬟好,知道他不聽話,竟然想到這種辦法教阿榆規矩本分。他是已經摸清阿榆的純善了吧?還真會對症下藥。

“看了很多書?”将書扔到桌子上,展懷春悶聲問。見阿榆點頭,又問:“跟我說說,你都學會了什麽?”

阿榆垂着眼眸,将自己最近讀書心得都說給他聽。

她聲音又輕又柔,一直這樣細聲說着,像是潺潺溪水流進他胸口,澆滅那裏的火氣。展懷春怔怔地看着她,看她規規矩矩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不知該作何感想。

因為尴尬他不想教她的,大哥都替他教了,那個什麽都不懂那個很好糊弄的小丫鬟,再也沒有了。

“擡起頭。”他想看她的眼睛。

阿榆愣了愣,偷偷看他一眼,見男人看起來雖然清冷卻不像生氣的樣子,便擡頭給他看。

那雙眼睛依然清澈如水,不染俗世塵垢。

展懷春略微舒服了些:“知道荔枝是什麽嗎?”

阿榆眨眨眼睛:“不知道,是什麽?”

展懷春指指桌子上的圓盒子,讓她自己打開。

阿榆好奇極了,轉了半圈走到展懷春一側,擡手打開圓盒。此時是盛夏,但圓盒卻是涼的,開了,才發現圓盒外面是木頭,裏面還鑲了一圈瓷,中間堆滿了冰,冰裏放着七八個類似果子的東西,紅紅的,很奇怪。

“剝開。”

男人在旁邊吩咐,阿榆只得從命,只是拿起來才發現果子很是硌手,硬硬的也剝不開。正發愁,展懷春突然低低罵了她一聲“笨”,同時把果子搶了過去。阿榆也覺得自己笨,但還是好奇地看着展懷春,看他三兩下就剝開了,露出裏面晶瑩潤透的果肉。

“張嘴。”展懷春托着果殼,把東西遞到她嘴邊。

阿榆不由自主往後退,茫然地問:“這是什麽啊?”

“嘗嘗就知道了,嘗玩我在告訴你。”展懷春不耐煩,直接站了起來,掐着她下巴把東西塞到了她嘴裏。她下巴細細滑滑,大眼睛驚慌地望着他,展懷春心中一軟,笑了笑:“不用怕,這是好東西,你安心吃吧,裏面有籽兒,小心別咬到。”

東西已經入了口,阿榆不得不吃,真的吃了,她感覺自己要飄起來了。有些冰的果子讓她渾身都跟着涼快,而果肉軟滑多汁,甜中帶酸,還有一種淡淡的香,就是,就是裏面的籽兒也太大了,沒吃幾下就沒了。

那麽大的籽兒,阿榆看看展懷春,低頭轉過去,将烏溜溜珠子似的圓籽吐到了手心裏,悄悄攥住。

“好吃嗎?”展懷春重新坐回椅子上,盯着她眼睛問。

“好吃。”阿榆誠實回答,瞥一眼圓盒,忐忑地問:“少爺,這就是荔枝嗎?貴不貴?”看樣子都像很貴的。

展 懷春本來不想告訴她,但現在,他想知道她是選擇規矩還是順從自己的饞心:“很貴。這是南方産的果子,咱們這邊根本沒有,普通商人運到半路就爛了,只有官府 驿站快馬日夜不停地跑才能運到京城,但也只是給宮裏享用的,皇上再分賞給官員。展家在京城有些交情,我才弄到了三盒,一路上用冰鎮着回來的。一盒給我大 哥,一盒給肖少爺,這盒,是給你的。”他看順眼的人不多,她該慶幸她入了他的眼。

阿榆吃驚極了,“少爺自己沒有嗎?”他沒說多少錢,但話裏已經表明了這種果子有多稀奇,阿榆看過那麽多書,已經懂了,不是所有好東西都是用價錢衡量的。

“我在京城已經吃夠了,這東西,一口氣吃太多也不好。怎麽,你要不要?”展懷春盯着她眼睛問。

“不用了,少爺還是留着自己吃吧。”阿榆想也不想便低頭拒絕。這麽貴重的東西,哪裏是一個丫鬟能消受的。

“真的不要?那我送給旁人了。”展懷春嘴角笑容凝固,聲音變冷。

阿榆眼裏半點猶豫都沒有:“不要。”

展懷春沉默,低頭看自己的手,攥起再松開,擡頭看她,目光不經意落到她耳朵上,愣了愣,問:“耳釘是新買的?怎麽沒買上次看上的那種?”

阿榆低着腦袋,不知道男人臉上是什麽表情,聽他又閑聊般問她耳釘,不由淺笑:“上次看上的太貴了,我現在想攢錢,不能在這些東西上浪費錢,反正我只是個丫鬟,不用戴太好的。”

“攢錢?攢錢做什麽?”

這個問題阿榆不太好意思說,但他問了,她便微紅着臉道:“将來,将來總要出府的,現在攢了錢,到時候就不怕沒錢花了。”

“你想出府?怎麽出府?”展懷春好奇地笑了,聲音都帶着笑。

他一笑阿榆就放松了,有些話也敢說了:“如果少爺幫我找到爹娘,我就回家跟他們一起過。如果沒有,那,那,我總是要,嫁人的啊。我是丫鬟,那人應該跟我差不多的身份……”說到這裏又有些難為情了。

“是嗎,已經開始為嫁人準備了,可是有了人選?告訴我,我替你做主。”展懷春捏起一顆荔枝,攥在手心裏轉着玩,攥着攥着有汁水從他指縫裏流了下來,有的順着他手腕往下流,有的滴到他腿上,向來喜幹淨的少爺卻渾然不在意,只笑着看他的小丫鬟。

“沒有,我就是随便想想,還沒有呢。”阿榆急忙辯解,擡頭時才發現展懷春有些不對,他雖然在笑,看她的眼神,卻好像要吃了她一般。她莫名地害怕,“少爺,你……”

“沒有啊,真是可惜。”

展懷春淡淡說完,站了起來,準備往內室去,只是才轉身又頓住,回頭看她:“你不要我送的衣裳,不要我給你帶的吃食,頭巾呢?你怎麽沒有摘下來?那雖然是繡娘繡的,卻也是我吩咐下去的,全是難得的好綢緞,你一個丫鬟戴不合适。”

他目光落在她頭頂,突然很想知道她頭發有多長了。兩個月沒見,他黑了瘦了,個子稍微長了點。阿榆也有了變化,她比以前白淨了,臉蛋更細膩了,人,也更懂事了,懂事的都不像她,都知道攢錢了,都知道出府嫁人了。

他的意思是,不許她戴頭巾嗎?

“說啊,你怎麽不摘下來?我送的東西你不是都不要了嗎?”展懷春逼近她。

阿榆臉上瞬間燒得通紅,想解釋自己為何留着頭巾,可對方明顯不想讓她戴了,她只能聽從:“我馬上摘,少爺你別生氣……”

“出去!”眼看她真的擡手要摘,展懷春猛地指向門口:“你走,敢摘下來我馬上趕你出府!”

他暴跳如雷,阿榆腦子裏轟的一聲,什麽都無法想,奪路而逃。

還沒出堂屋正門,身後忽然傳來咣當悶響,有什麽東西被扔了出來。阿榆渾身打顫,回頭,瞧見外屋門簾晃動,之前還在桌子上的圓盒躺在滿地碎冰之中,而那些深紅色的荔枝正滿地滾動,其中一顆朝她滾了過來,最後停在她腳下。

阿榆淚如雨下。

她真的很想問問他,她到底哪裏做錯了,為何他一回來就對他發火,臨走之前,兩人不是好好的嗎?

可她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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