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乍暖還寒(1)

白疏桐的外公是江城大學退休的老教授,住在江城大學的職工樓裏。職工樓建造時間久遠,因為房子老舊,陰雨天裏不免撒發着潮腐的氣味,弄得白疏桐心煩氣悶。

好在開了門,屋裏的景象還算融洽,白疏桐這才緩了口氣,臉上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外公聽見了門口的動靜,從書房裏出來,笑意盈盈地招呼了一聲:“桐桐回來了。”

外婆聽見聲響也從廚房裏探了個腦袋出來,忙不疊地招呼着白疏桐洗手、吃水果。

不管外邊的天氣如何惡劣,外公外婆家總是暖意融融。

白疏桐放下包,坐在外公身邊對着暖風扇烤了一會兒手,又陪着外公聊了會兒江城大學的近況,便去廚房給外婆打下手。

外婆和外公不同,心裏挂念的是白疏桐的終身大事。老太太邊做飯邊打探白疏桐的近況,得知理學院今年又新進了不少青年教師,不由提起了興趣。

白疏桐吃着聖女果,想着剛才在樓下的事情,雖然心不在焉,但還是聽出了外婆話中的端倪。她急忙把手裏的聖女果喂到外婆的嘴裏,又在她身邊蹭了蹭:“外婆不是煩我了吧?怎麽把我往外轟?”

外婆笑笑,伸手刮了刮白疏桐的鼻頭:“你呀,再不談個戀愛,就真跟着果子似的了。”

白疏桐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眼手邊的聖女果,這才恍然大悟,不由撒嬌似的嗔了一聲:“外婆——”

外婆看了笑起來,“去看看我給你買的手鏈,就在儲物間。”外婆說着,神秘兮兮地笑着補充道,“那可是石榴石的。”

石榴石,色澤紅豔,旺桃花。

白疏桐無言以對,但還是依言去了儲物間。

儲物間在走道的盡頭,裏邊一片昏暗和清冷。白疏桐打開燈,屋子亮了,一眼便看到桌案上擺着的首飾盒。她走過去拿起盒子,打開一看,裏邊趟這一串紅彤彤的手鏈。

白疏桐本就膚白,帶上手鏈更襯得手腕纖細和白嫩。且不說能不能招來桃花,看着确實挺漂亮。

白疏桐笑笑,收回手,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桌案後擺放的照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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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是黑白的,鑲着凝重的黑色邊框。因為年代久遠,白底的照片已有些許發黃,照片的玻璃框上也泛着淺淺的一層浮灰。

白疏桐猶豫了一下,伸手擦掉灰塵,照片裏女人的相貌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她的氣質溫婉樸實,就連笑容也是似有似無的。白疏桐看着她,腦海裏卻想到了方娴。

她緩緩嘆了口氣,氣息吐出後,竟覺得渾身乏力。

母親的音容笑貌在白疏桐的腦海中已經變得模糊,到最後,她能回憶起來的也只有這張沒有溫度、沒有情緒的照片了。除她之外,外公外婆恐怕已也是一樣,不是遺忘,而是極力回避、淡化那段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揪心記憶。那白崇德呢?他是不是已經遺忘了那個曾經和他患難與共的母親,轉而惦念着年輕貌美的方娴?

白疏桐又看了一眼母親的遺照,關上燈從儲物間裏退了出來。

十五年了,一切都不一樣了,而她卻永遠都只能留在那個方方正正的黑框裏,用不變的笑容回應着這個世界。

白疏桐從儲藏室出來,經過客廳時,發現白崇德也上來了。

白崇德這會兒正坐在客廳裏陪着外公,茶幾邊堆着大大小小的禮品袋。外公戴着老花鏡在看鐵皮罐子上的小字,白崇德在邊上介紹:“爸,這是靈芝孢子粉,對您的身體有好處……”

外公扶着眼鏡頻頻點頭,似乎對女婿的孝順很欣慰。

母親過世多年,白崇德待外公外婆依舊如初,這是讓白疏桐動容的事情。可一想到剛才車上那個和母親截然不同的女人,白疏桐心裏又覺得別扭起來。她看了一眼白崇德,一個“爸”字就在嘴邊,卻怎麽也喊不出口。

白崇德知道女兒在賭氣,臉上不由浮現出一絲尴尬,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父女之間的這點嫌隙似乎沒逃過外公的昏花老眼,外公摘了眼鏡,眯眼看着白疏桐,問道:“丫頭怎麽了?也不叫人。”

白疏桐嘟哝了一句,白崇德倒是先開口了,像是給白疏桐解圍似的:“沒事,剛才樓下碰見過了。”

白疏桐看了眼父親,沒說話,一頭又鑽進了廚房,幫着外婆燒飯去了。

半小時後,飯菜上了桌,四個人圍着餐桌吃飯,話題繞來繞去繞回到了白疏桐身上。

“一個人住習慣嗎?”白崇德不忙着吃飯,正襟危坐打量着埋頭扒飯的白疏桐。他許久沒見女兒,覺得她的輪廓似乎比之前見面時清瘦了一些。白崇德皺了皺眉,斟酌着開口,“你搬回家來吧,家裏除了我還有別人可以照顧你。”

白疏桐不用想都是知道那個別人指的是誰,方娴細細算來其實和她同齡,同樣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誰能照顧誰?

白疏桐心裏冷笑,悶頭扒了口飯,這才含糊道:“我不會去你那兒的。”良久,她又補了一句,“我自己有家。”

她可以把學校的宿舍當家,也可以把外公外婆這裏當家,可唯獨白崇德那裏,實在不像是她的家。

白崇德聽了女兒的話眉頭鎖得更緊,但礙于老人家在跟前,他也不好說什麽,不由悶聲嘆了口氣。

好在外公外婆還算是開明的人,知道白崇德這些年也不容易,便扯開導白疏桐:“什麽叫家?有父母在才叫家。桐桐,聽你爸爸的話,住回去外公外婆也放心。”

白疏桐年幼時母親車禍身亡,外公外婆時常幫襯着白崇德,他們的話她不好不聽,當下也只好默不作聲,埋頭吃着碗裏的飯。

這頓飯吃得煩悶,吃完飯,外婆收拾了碗筷,白疏桐本來準備直接回家,可見到白崇德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她便在外公身邊膩歪着,遲遲沒有離開的意願。

白崇德那邊的動作也不太利落,猶猶豫豫的,邊穿外套邊看白疏桐,像是有話想說。

外公看出來了,拍了拍白疏桐肩膀:“外邊雨越下越大了,讓你爸送你回去。”

白崇德見狀也說:“車就在樓下等着,我先送你。”

白疏桐知道父親想借機說什麽,也知道樓下車裏等着的是何方神聖。她不願意,但還是架不住外公的勸,最後也只好跟着白崇德下了樓。

樓外,雨下個不停,并且越下越大,一頓飯的功夫,就已從傍晚時的淅瀝小雨變成了瓢潑的大雨。

白崇德站在樓門口給方娴撥了個電話,“我在樓下,你讓司機把車開過來。”他說罷,又小聲補了一句,“桐桐也在。”

白崇德的聲音雖小,但還是被白疏桐聽見了。她站在父親身後,看着他日漸蒼老的背影,不由想起了臨走時外婆對她的開導:“你爸爸這輩子也不容易,之前不肯再娶,也是怕你受欺負。”

老夫少妻的故事白疏桐聽得多了,也許久而久之就有了偏見,又或者,人不可貌相,方娴也許對父親動的是真情。

白疏桐低頭看着腳下的水泥地,因為人進人出,樓門口的地面已是一片透濕。白疏桐用腳沾着水在地上劃着圈,悶頭叫了聲,“爸。”

白崇德有些受寵若驚,自從兩、三個月前他旁敲側擊地向白疏桐提起方娴,她便再沒有喊過他,連話都很少主動說上幾句。

白崇德應了一聲,轉頭時聽見女兒問他:“你打算什麽時候……再婚?”

樓門外一道光線閃過,司機已将車子開到了樓外。

白崇德眯了眯眼,遲疑了一下,看了眼緩緩降下的車窗。

方娴就坐在窗邊,車窗降下,露出了她憂心忡忡的臉。她将頭微探出窗外,望向樓門口的父女二人,瞧見白崇德投來的目光,方娴擔憂的神色轉為溫柔一笑,似是最能寬慰人心。

白崇德神情舒展了幾分,回頭看着女兒,緩緩開口道:“我和小娴,我們上個月已經……辦過手續了。”

白疏桐聽了這話,猛地擡頭看向父親,嘴張了張,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父親和方娴已經是合法夫妻了,如果不是她此時問起,他打算什麽時候告訴自己?

白崇德知道她一時接受不了,便說:“這事我和你外公外婆都商量過,他們也都答應了。”

“可我還沒答應!”父親再婚,她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所有人都瞞着她,好像她真的是不通情理、不為父親着想似的。

白疏桐一時憤怒,話脫口而出後,又覺得毫無意義。她看着白崇德,冷笑了一聲:“不過我答不答應都沒有意義。”

白崇德聽了女兒的話,想起平日裏方娴的善解人意,再看看白疏桐,不由大為生氣。“你的意見要是不重要,我當時會第一個問你嗎!”白崇德越想越氣,聲音不由提高,“小娴怕你生氣,處處忍讓,你再看看你!說起來你們歲數差不多,怎麽一點都不懂事。”

“懂事?懂事就該心甘情願地管一個和我一樣大的人喊媽嗎?要是我明天也找一個和你一樣大的人做男朋友,你會怎麽想!”

“啪——”

白疏桐話音落了,白崇德的巴掌也落在了她的臉上。

自從母親去世,白疏桐不管做了什麽錯事,父親都沒有再打過她,可今天……

白疏桐覺得委屈,淚水奪眶而出,嘴角卻不由勾起,忍不住笑了出來。現在對白崇德而言,母親已是完完全全的過去式,他身邊的位置已被人取代。

白疏桐臉頰漸漸火辣起來,眼淚也流了滿面,但她不願示弱,咬着嘴唇不願哭出聲音。

雨裏,車門開了,方娴從車裏走了下來。

她妝容依舊精致,腳上卻破天荒地穿了平底鞋,衣着也不似往日那樣凹凸有致,反倒是寬松得像是要隐藏腰腹間的臃腫。

方娴冒雨往父女兩人這邊走來。她的步子有些沉重,走了兩步,一手托腰,一手不由撫在了腹部。

白崇德先看見了方娴,他很鐵不成鋼一般看了女兒一眼,略一權衡還是走進雨裏,脫下大衣披在了嬌妻身上。

方娴拉了拉衣服,又朝白疏桐這裏走了兩步。

“桐桐,”方娴喊她,“你爸爸很為你着想的,這件事都是我的錯,你千萬別再和他吵架了。”

她的聲音讓白疏桐覺得惡心,她隐隐帶着的笑意更讓她作嘔。白疏桐恨恨地剜了她一眼,扭頭直奔雨中,任背後白崇德如何大喊自己的名字,她也沒有再回頭。

江城的春雨很少下得如此之大,白疏桐沒有打傘,任由冰冷的春雨淋着,卻沒來由地覺得渾身舒爽。

婚結了,孩子也有了,以後白崇德就不再是她一個人的父親了。想起幼時白崇德對她的寵愛,白疏桐的眼淚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她覺得自己幼稚,像是個争寵的孩子,但是面對方娴,她永遠是個手下敗将。

如果自己能争氣一點、聰明一點、冷靜一點,怎麽會讓方娴處處占了上風?

瓢潑的雨中,白疏桐眼前的道路變得模糊了起來,連路口的紅綠燈變動也沒看清。

她渾然不知,邁步往路對面走,剛走出去幾步,不遠處傳來急促的鳴笛聲。

白疏桐扭頭一看,一片白茫茫的燈光背後,一輛大貨車飛馳着向她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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