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以一種自盡的姿勢對着他。
如果他不想我死,那他完全可以把劍奪下來的。
但他沒有。
眉頭似有郁色,茶灰色的眼睛卻依舊清澈。淺色薄唇向下撇着,和他的側臉連成一道冷硬的線條。
我看向他身前的素衣,那也許是下一個我。
我吸了口氣,忍下酸楚與淚意。想說些什麽,但又有什麽用呢?
“星郁……早在去葉陵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了……或者更早,在茶館裏遇見唐門弟子之後……我又不是傻子……”
但是個瘋子。
我無所挂了吧。
盡管如此。
我再一次看向素衣,笑了笑。眸中淚意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最終還是沒有對我說一個字。
軟劍劃過,黃沙喋血。
葉陵,百曉門。
門前兩道長長的幡子在風中飄着,百曉生仰頭飲盡碗中湯藥,随手扯過一段白綢來。
墨字蒼勁,最新的一條也不過是月前的消息了——
魔教教主獨孤伽辰與瑤山沈虹練死于塞外,北堂星郁劍下。
北堂星郁,繼任神火教教主之位。
下一句,迎娶青城掌門陳素衣。
而青城前任掌門箬雲意,下落不明。
他輕咳一聲,松了握着白綢的手,緩緩背在身後。右手展扇,又慢慢搖着。
遠處是百曉門長長的殿階,長的似乎沒有盡頭。長的,似乎比塞外黃沙被風吹到葉陵百曉門還要遠。
衣袖裏是一方絹帕,上面繡了一道流雲,水藍色的絲線在白絹上冷冷清清的待着,不聲不響的惹人憐。
當真是喜歡的瘋魔了。
他一邊想着武林大會那日,箬雲意強撐着同人比試時的樣子,還有故意說出沈虹練是自己大師姐這樣的話去氣人的樣子,一邊收起了絹帕。
“門主心情倒是不錯,出來看風啊。”
身後有人語帶笑意,半是戲谑半是打趣道。
“這風,又是什麽樣子?”
她走到他身後。“是把我從黃沙之下挖出來又吹到葉陵百曉門的那個麽?”
百曉生轉身看她,一身水紅色長衫,單鎖骨邊有顆盤扣系着。
“箬姑娘便看不到那風麽?”
他笑了笑,不着痕跡的把袖口的絹帕又往裏收了收。
“不過也是,你倒是從來都看不到那些的。”
“哦,是麽?”箬雲意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動了動。
不過眨眼功夫,百曉生袖裏的絹帕便到了她手裏,正一晃一晃的在他面前繞着玩呢。
他的臉色垮了下來,箬雲意卻笑出了聲。
“素聞江湖百曉門之主百曉生無所不知。”她又近了一步,一只手壓在他握着扇子的手上,輕輕一按。
“小女子不才,不知通貫古今的百曉生,是否知道,會有今日的局面呢?”
百曉生嘴角揚起,握着扇子的手反扣到她手上。
“那箬姑娘是否知道,我之前又為何非要籌辦武林大會,事後又圍剿魔教呢?”
他悠悠嘆了口氣。
“獨孤伽辰和北堂星郁,若他們沒有傷過你,我倒也不介意留着。可從他們到了泱亘之後,就該死了。三年,為了有這樣的能力我等了三年,已經夠久了。”
箬雲意一哂,“那日我說北堂星郁有能力在百曉門殺個七進七出,你還不信,後來都被人家打的吐血到現在都不好,還說大話?”
百曉門垂眸看她,反扣着她的手一緊。“大話?”
箬雲意不答,只是笑。她從他腰間抽出根筆來,動作親昵的讓百曉生身體僵硬了一刻。
她提筆,捏着一旁的幡子,在最上面寫了一句——
“青城箬雲意 同葉陵百曉生 狼狽為奸”
“喏。”她把筆塞回他手裏,左手仍是被他反扣着的姿勢。
“這樣,才不是大話。”她道。
百曉生眉頭皺了皺,然後微微俯下身子。
“箬雲意,你明明知我心意。”
“白葉微。”她一字一頓。
“聰明如你,必也知我欲何為。”
他突然想起那年初遇的時候了。
在青城後山連綿的蒼翠和冷清裏,她拎着水紅色的裙角,從岩石上蹦到自己面前。
“你就是這一任百曉生,白葉微?”
她歪了歪頭,然後露出一個笑來。
“我叫箬雲意,箬葉的箬,流雲的雲,心意的意。”她向前一步。“你好哇,白葉微。”
惶惶然間,他紅了臉。
似是夢。
大夢初醒。
☆、此後物是人非
十月下旬,閑來無事。
早起時,北堂星郁同妻子在床上溫存了些時辰,待天色徹底亮起的時候,他便起身去處理教內事務了。
現如今,青城并入了神火教做一旁支。其下弟子分派到門中各處,零零散散,也有人監管。
曾經自诩正道,現在卻無奈為魔教走狗。青城弟子裏有意見的不少,北堂星郁也少不得要動用些手段壓一壓。
初時免不得要看陳素衣的面子容忍些,可這一來二去,便把他真的惹煩了。
今早上陳素衣還吹了吹枕邊風,希望他手下留情。
但這話說的實在太錯了。
一,陳素衣在北堂星郁眼裏到底算不得什麽東西。
二,北堂星郁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她陳素衣難道不清楚?
三,将青城并入教內,本就注定了是一個無解的局。
石室內,北堂星郁盯着一根簪子發呆。
幾月過去了,他曾叫心腹在漠北幾次尋找箬雲意,都沒有結果。
人若死于大漠上,日日都有沙暴掩埋,能尋得屍身,才是奇怪。
可要說箬雲意真的死了,他不信。
北堂星郁突然握住那根發簪,簪花尖銳的棱角劃破他手心,順着簪尾流下道道殷紅。
箬雲意死了,是自盡而死。
而自己沒有攔她。
北堂星郁苦笑一聲。
既沒有攔她,那便是希望她盡早死了幹淨的。
那自己又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他向來自诩為目标清晰的人,不會因旁人擾了心神。
可他在與箬雲意虛與委蛇的時候,并不費力,就像是本該如此。
而北堂星郁也的确,眷戀那些旖旎暧昧。
三年前,人都道箬雲意叛出師門,被罰的廢了武功,是個廢人了。
當時自己所想的,也與今日相同吧。
就像是沒有攔着她自盡一樣,三年前他不也沒攔着獨孤伽辰給她潑髒水嗎。
可她走的那麽從容,就像是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內。那她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呢?
北堂星郁看向手裏的簪子,忽的想起在馬車裏她說的那句話了。
【“我只是要告訴你。北堂星郁,你不該招惹我這個瘋子。”】
原來她早就看破,早就知道。
無端端一股悔意。
可是啊,縱使有了悔意又如何?武林大會時悔了從前,現在不也是看着她死嗎?
便是箬雲意活着,自己今日又悔了,誰又能保證明日不會再把她推入深淵?
所以,北堂星郁想,箬雲意還是死了好。
只要她死了,自己這般的反複無常,便再也傷不得她分毫了。
石室內,北堂星郁笑了起來。
玉簪落地,便碎了。
我看着百曉生站在書架前不知翻找着什麽,心裏好奇,下意識在他身後踹了他一腳。
他也不惱,只是愣愣的看着我,全無半分百曉門之主的精明算計樣子。
那他的傻,會不會是騙我呢?
我笑眯眯的走到他身邊,戳着他的額頭。“白葉微呀,你幹嘛呢?”
北堂星郁要我去殺人,可他又要算計我什麽呢?
“找書……”
他撩袍坐在了一旁的小幾上,把硯臺挪了挪。
錢我沒有,名利他不缺……那他是要什麽呢?
我突然想起他給我的那本劍譜了。
若無那本劍譜,要和北堂星郁聯手拿下沈虹練和獨孤伽辰,那還是要廢些時辰的。
“所以……那日我在葉陵與你談話時,你是去見了北堂星郁,回來才給的我劍譜?”
白葉微站了起來,他慌忙要解釋,而我等待的表情裏帶着點無所謂的笑意。
“我去試了試他武功深淺,怕你打不過他才給你的劍譜——”
我打斷他,“你同他約了什麽。”
我又補了一句。“他總不能莫名其妙的找你。”
“……”
白葉微從未有過這樣慌亂的時候,我未見過,也覺得有趣。
“劍譜是他給的,你舅舅是他殺的。”
哦……這樣呀。
“那劍譜我來時就找了內家大師看過,是沒有問題的!”
“你讓外人看了我家劍譜了?”我挑眉問道。
他怔愣片刻,似是覺得我該先問我舅舅死訊一樣。過了一會,他答。
“那位性子淡泊,不争江湖事的。”
“哦……那還好。”我也撣了撣身上水青色的中衣,坐在了桌子上。
“那你為什麽騙我說我舅舅還活着呀。”
話尾的落寞,我自己都聽得出來。
“那劍譜……”他話尾一轉。“箬雲意……你還有我。”
“你?”我笑出了聲,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我為了北堂星郁落得個一無所有,他都做不到真心愛我。我又為你做了什麽?你要這樣……這樣信口開河?”
“北堂星郁又為你做了什麽!你要為他死!”
他終是吼了出來。
可我已經聽不進去了。
“那日我告訴他……”眼淚砸在地上,指尖染上墨漬。“別再費盡心機的設計我了,他要什麽我給他……除了青城,可他何苦再算計我一回!”
“他要的就是青城!”
白葉微把一卷蠟紙扔到我懷裏,我打開一看——
他要的果然是青城。
哈。
“白葉微,我憑什麽再信你。”
“就憑你現在一無所有。除了你,我無所求。”
人總是要求得些什麽的,不可能真的有人無欲無求。
自從入了泱亘,十數年來我只求一個飄渺的愛字。
師父不喜歡我。師姐不在意我。我遇到的男人一個個都不愛我。
可白葉微,你又求什麽!
我一無傾國美貌,二無錢權人脈,三無絕世武功。
我不過是個被人哄的團團轉的傻子而已。而幾月前武林大會上我還以為自己是個什麽看淡了世事的人物。
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
“箬雲意。”
葉微生站在我面前。
“我想娶你。”
他道。
“很久很久以前就想了,見你第一面時——”
“好,我嫁。”
我揉了揉通紅的眼睛,笑的燦爛。
“我答應過你,青城箬雲意會與葉陵百曉生狼狽為奸。那就勾結在一起好了。”
我頓了頓,又補上一句。
“但我得告訴你,我并非完璧之身。”
“一月後的今天是個好日子。”他道。“你脖子上的傷也差不多好了,到時我們就成親。”
說完,他像是賭咒發誓一樣。
“箬雲意,我會對你好的。”
這話,從前北堂星郁也說過。
百曉生絕頂聰明,處事圓滑,長袖善舞。
這是世人給他的評價。
白葉微溫潤如玉,明淨清朗,幽默風趣。
這是他想讓我看到的。
一月過得實在太快,當管家把宴請名單遞給我的時候,我還在想大婚那日的禮服。
我随手翻了翻,看到了唐門和點蒼,前一個是和青城同地門派有交情的,後一個是我動手打過結過仇怨的。
剩下那些亂七八糟不知道什麽門派,我只掃了一眼就過去了。
百曉生什麽意思,我想我知道了。
不管平日裏怎樣,成婚這種事情總是值得喝上一杯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
青城前任掌門箬雲意要嫁給百曉生,光是聽聽就知道那會是最轟動武林的事了。
可我總覺得事不關己似的。
這世上還會有什麽事,讓我覺得和自己有關呢?
我看着白葉微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帶着笑意,摒退了一旁的弟子。
“有什麽不合心意的,你就告訴我。”他倒了杯桌上的茶,看着茶湯的色澤,我這才注意到是青城幽雪。
“沒什麽合不合心意的。”我打了個呵欠。
“就是覺得累。”
“累的還在後頭呢。”他意有所指。“魔教聽了消息在往葉陵趕。”
“成婚的日子裏見血總不大好,但也沒法子不是?”
我撚起一绺他散着的頭發,在他下巴上蹭蹭。
“明日過後,江湖上便沒有神火教,青城派,和百曉門了。”
他握住我的手。
“只有白葉微和箬雲意。”
對,只有白葉微……
和箬雲意。
作者有話要說: 來自作者君的人物解析一波
北堂星郁:
因為之前都按照箬雲意視角寫這個角色,所以就會覺得,他好像很愛她一樣。
也許愛吧,但是之前立的各種flag都在說,北堂星郁眼裏最重要的,就是地位和權力。
他給獨孤伽辰下毒,主要是因為他太占位置了,他要往上爬呀爬。
第一次利用箬雲意的無知單純,是為了地位。第二次利用箬雲意的武功和人脈,是因為地位。
後來他發現自己,好像還是挺喜歡箬雲意的。
但是地位權力都比箬雲意重要,而箬雲意永遠都會被他欺騙,所以“還不如死了好”,這樣自己就再也不會傷害她了。
妥妥渣男一個。
箬雲意:
這個就比較悲催了,小時候死了爹媽,被送去的門派瞧不起她不教她好武功。
長大了喜歡的人不喜歡她,嘴上說喜歡她的實際上要騙她。
自己要幫的師姐看不出她一片好心,為了自己男人殺了她不大在意的全家,自己能為之舍棄一切的男人騙了自己兩次,兩次都把自己騙的一無所有,扣了自己一盆髒水就跑,看着自己死了就跑。
還說什麽“你死了就不用被我傷害了你快去死”吧。
然後出現一個之前一直和自己不對付的男人,說喜歡自己。
理論上,下意識的,是不信的。
真正倒黴蛋一個。
白葉微:
寫了這麽久都快大結局才上線真是……對不起了。
你以為我之前在怼你?不是的我要怼北堂星郁。你以為我之前是要搞魔教?不是的我要搞北堂星郁。
除了沒告訴箬雲意以外,他真是能做的都做了。
組建武林大會找人痛毆北堂星郁,圍剿魔教預備痛毆北堂星郁,和箬雲意說話到一半跑出來試探北堂星郁虛實和他讨價還價要劍譜保護箬雲意不被他打死,結個婚還要布局圍毆北堂星郁。
wow,厲害。
祝你可以抱得美人歸。
但要是抱不得請繼續痛毆北堂星郁。
謝謝,謝謝。
亂講一通希望你們看得懂。
謝謝,謝謝。
☆、雪日成婚時
成婚前夜,大雪下了一夜。
百曉閣的琉璃窗紙映進來極亮的雪光,我睡不着,就推開了窗子看雪。
其實雪這東西沒什麽好看的,但是撲面而來的涼意卻讓我更加清醒。
門口人影綽綽,雪夜裏的白衣角我也再想不出第二人了。
“白葉微。”
我半個身子越過窗棂。
“這百曉閣可是你的地方,不讓你進來算怎麽回事啊。”
紅梅竹傘半空中一滞,他就又慢慢的走進來了。
“你倒不怕涼啊。”他冷不丁說了一句。
我看着他收傘抖雪脫鬥篷,好像是我曾想過的平淡日子,動作緩慢的像是夜裏的一場夢似的。
這麽想着,我也就這麽問了。
“你說……會不會是我做了個夢呢。”
他頓了頓,然後開口笑道。“怎的呢?”
我越過小門,走到他面前定定的看着他。
“白葉微,你是百曉門之主,又是青年才俊,你值得更好的——”
“——你除了眼光和運氣不大好之外。”
他忽的打斷我。
“還會有哪樣不好呢。”
我說不出話來了。
他只是看着我,溫和的眉眼收斂了當初與我針鋒相對時的氣息,現在白葉微身上剩下的,只是一種……
我說不清楚。
“我有一種感覺。”他說。
“嗯?”我擡頭剪了燭花,蠟燭便更亮了些。
照在他的臉上,半面是雪光映的冷,半面是燭光映的暖。
白葉微看着我,眼裏奔湧而過的情緒一點點收斂起來。
“沒什麽。”他兀自說着。
“明日累的很,還要早起呢。”
我拄着下巴撐在桌上,懶洋洋的打趣。“哦……那門主倒是神算吶,竟然知道我睡不着就來看看我。”
“……你明明知道是我睡不着了。”
“啧,白葉微,你睡不着什麽,明日又不用你動手。”說着,我在他胸口上不輕不重敲了一下。
“下着雪你也不怕涼,不是還傷着要吐血嗎?若是要吐,就吐在我門口雪地上,正好我缺枝紅梅壓景呢。”
他笑了起來,聲音朗潤,是在塵世裏滾過一遭卻未經世俗玷污的樣子。
“那倒好。”他也開起了玩笑。“若是吐血,我就吐你門口好了。”
“那就說定了。”我随口一句。
半晌無回話。
“好。”他答道。
白葉微穿好衣服要走,我在被窩裏找到個手爐塞給他,還笑他現在果然是個文弱書生的樣子了,但是也挺好。
“怎麽好呢。”他問。
“要不然你算計別人時怪吓人的。”我又補了一句。“正道結盟時你就吓着我了,不過那天還是謝謝你解圍了啊。”
白葉微一怔。“哦,原來是這樣嗎。”他伸手接過我的手爐,指尖相觸時似乎僵硬了片刻。
但他把情緒藏的很好。
白葉微的視線在我的臉上停留一會,然後下移,最後又瞥到牆上挂着的、我娘的舊劍上了。
“雲意,用那劍別傷着自己。”
像是被戳破什麽隐秘心思似的,我迅速錯開了眼神。
那夜,白葉微走前,他摸了摸我的臉,然後笑的就跟以後再也見不到了一樣。
他走的時候沒拿傘,那把紅梅竹傘就落在了我門口,就像如約一口鮮血吐在我門前,上面的紅梅分外豔麗,猶如曼殊沙華生于枯骨。
夜深,雪紛。
雪下了一夜不停,還下到了明日早上。身後是兩個端着盤子的梳洗侍女,盤子上盛着紅色的嫁衣。
我在鏡子裏瞥了那衣裳一眼,白葉微倒是知我心意,那紅衣也不過分豔麗,只是幾朵繡着金線牡丹,料子倒好像是什麽很貴的樣子。
我描着眉,鏡子裏的女人眼下有着淡淡的烏青,整張蒼白的臉上唯一的血色,恐怕就是眼睛裏的了。
穿過繡着金線牡丹的紅嫁衣袖子,袖口上細密兩道金線收口。系好腰前暗色鴛鴦帶,披上防風雪的披風。
雪天成婚,怕是少見極了。
侍女為我蓋上紅蓋頭,眼前便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紅,雪光透過時,我總會想起昨夜照在白葉微臉上撲朔的燭火。
他一定是有事瞞着我。
就像是我也有事瞞着他一樣。
“雲意。”
他叫我名字。
不知不覺間,已經走過了禮堂,将要行禮拜天地了。
周遭是來客的祝賀聲,伴着門外細細吹過的風雪碎響和地龍撲面的暖意。
我眼前只有紅,滿腦子亂糟糟一片。
“一拜天地。”
我牽着那紅綢帶,對着不知什麽方向一禮。
“二拜賓客。”
呵,我們倆的親族都死光了,還能拜什麽?
又是一禮。
“夫妻對拜。”
我聽見他隐約的笑意。
“禮成,送入洞——”
大門被人推開,寒風卷攜着雪粒吹了進來,我冷的一哆嗦。
他來了。
白葉微突然側身抱住我,右手輕輕拂過案幾上的長劍,把它遞到我手裏。
我握了握劍柄,将它藏在身後。
“不過幾副碗筷罷了。”
白葉微又恢複了那副百曉生的語氣。
“今日我大婚,來者都是客,也不缺教主這幾副不是?”
說完,蓋頭外人影晃過,已經開始布菜了。
我聽見一聲笑,那是蔑視和輕狂的笑。
北堂星郁緩緩抽劍。
“門主這話客氣了,本教主不過是來厘清些舊賬的。”
“你們未免也太猖狂了!”
江湖上請來的賓客有些開始為這邊幫腔。
“居然在人家成婚的日子來搗亂!”
“又不是魔教被我們打的屁滾尿流的時候了!”
“這群癟三……”
“……”
“本教主要厘清的舊賬!”
北堂星郁忽然提高了聲音。
“是箬雲意殺我教前任教主獨孤伽辰的舊賬!”
一片嘩然。
江湖上都道,獨孤伽辰和沈虹練是死于北堂星郁劍下。
我本無意争執,只是握緊了手裏的劍。垂眸看着蓋頭外被籠着紅色的百曉閣,我對着白葉微微微一禮。
“夫君,該掀蓋頭了。”
眼前突然明亮起來,我對着一身新郎官衣服的他笑了笑,回身去倒案幾上的酒。
拔劍,劍尖挑起半滿的酒杯。
我把酒杯遞到依舊一身黑衣的北堂星郁面前。
“我敬教主一杯?”
狐貍眼眯起來,半是試探的拿起劍尖上的杯子——
我手腕一轉,杯子裏的酒劈頭蓋臉的灑在他身上,長劍破空,直取他命門。
北堂星郁傾身後退。
就這樣,我一劍将他逼出了殿外。
雪落在我頭上、身上,百曉門的長幡子還在随風飄着。
他手裏的軟劍對上我的,兩個人就這樣一招一式打了起來。
劍鋒掠過脖頸,我右腕輕巧一擡将他劍尖挑遠。劍鋒再劃過腰間,我順着他的力轉身繞開攻勢。
幾個來回間,誰都不能傷了誰分毫。
雪還在下,天越來越冷了。人群聚在殿門口看着,争着去說那些年的恩怨情仇。
可我沒看見白葉微去了哪。
手腕一轉,蹭着北堂星郁的脖子劃出道劍花,下盤攻他下三路,卻招招都被避開。
左手使出“雲卷雲舒”對他當胸一掌,右手反握長劍劃破他衣襟。而他的軟劍也纏上我左臂,抽回時留下幾道血痕。
兩個人就這麽各自倒退幾步,橫劍相隔。
北堂星郁皺了皺眉,嘴角滲出血絲來。
我揚起嘴角,又是一劍向他刺去。
他雙劍纏上我的長劍,後退一步攔住我動作。
“阿若!”他叫我,溫熱的呼吸撲在我臉上。
我一掌打在他腰間,反手又劃過他胸前。
我左臂上的傷口正滴着血,落在又白又軟的雪地上,很快就凝成了星星點點的紅。
我鮮少着紅衣,今日卻得償所願。
“北堂星郁!我早就該殺了你!”
“阿若是不是還要說,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呢?”
他忽的笑出聲。
“教主以為如何?”一劍破空,呼嘯而去。
劍尖逐漸逼近他命門的一刻,我忽的想起很多事。只是頃刻之間,又都變成了落在我劍尖上的雪。
也許我當初并不愛你。
也許我當初只是需要有個人愛我。
也許只因為你當初出現的時機是恰好。
也許,青城幽雪,葉陵路遠,黃土通天道。光是過去,便一生也走不完。
又也許。
該遇的可遇不可求。
該錯過的糾糾纏纏緩慢紮根。
而我箬雲意的一生,也不過一個劫難。
作者有話要說: 大結局倒計時開始
此時此刻作者君面前有個窗子
窗子外有一團暗藍色的雲孤單單的飄過
天空萬裏無雲,只有這一朵
如果只有這一朵,那麽風吹一吹可能就要散了
emmm所以我想說那個顏色還是挺好看的
☆、恍恍戲散場
若心如流雲·浮生意幾許
雲意是自由輕靈的物性,到最後,也只能自由的消湮。
正當我與北堂星郁激戰正酣,而衆來客也看的正在興頭上的時候。
可是,白葉微到底去哪了?!
只一刻,心意便亂了。
冷如冰霜的軟劍帶着雪天的七分寒氣,倏忽間從我右臂上劃過。
初時不覺得疼,連血都鮮有滴落。
可随着熱血湧出浸暖了傷口,那絲絲縷縷的疼就愈發變本加厲了。
疼……
雪天的冷凍木了我的腦子,恍恍惚惚中剩下的也只有這一種感覺了。
我實在是讨厭這樣的自己。
我在哪裏,我又在做什麽。
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竟需累的我這條命搭在這裏?
還是……
昨夜燭火明滅撲朔,映照了他半張臉的暖。
信與不信否,我都是怕的。
怕,又是怕些什麽?
手上動作再一慢,軟劍幾繞,傷的我右臂血肉橫飛、鮮血淋漓。
我這才緩緩擡頭,對上那雙狡黠的狐貍眼。
“阿若。”
他又那樣叫我。
他總是那樣叫我。
可從頭到尾,皆是算計。
我跌跌撞撞幾步向後退去,只聽得見周圍江湖散客的戲谑笑語。
于是,我就成了一個……
笑話。
其實早些時候,我便是個笑話了。
從青城掌門的遺孤,到泱亘門下的小弟子,再到,被逐出師門的孽徒——
可還有,殺回門派的箬雲意!武林大會上震驚四座的青城掌門!
我怎能甘心啊!!!
白茫茫一片天地,向後退去的紅衣女子眼神驟然清明。
長劍劃過,濺起地上結實的雪塊。
我橫劍立身,用指尖抹去刃上的污跡。
是滿天的落雪,是幹涸的鮮血。
我母親的劍清清白白的到了我手裏,定也要清清白白的離去。
北堂星郁似是不忍,又或者是做出了一副不忍的姿态,要去搏個什麽名聲。
管他呢。
思過,笑罷。
曾見的舅舅年輕時使過一招一劍定中原,氣勢恢宏,鋒芒所向,無人能敵。
可那時舅舅告訴我,光明磊落一劍上去又到底有什麽意思呢。
所以,我舅舅北堂朔風,他其實并不是個英雄。
他只是個淘氣的、長不大的孩子,不過是有人縱容。
可縱容他的人已經死了,死在他的劍下。
劍尖挑起沉重的雪粒,撲面而去。
可縱容我的人也将死去。
死在我的劍下。
這是一招被拆解過的一劍定中原,在北堂朔風流傳下的劍譜裏,僅存半式。
而剩下的半式,則存于我五歲那年,舅舅的戲言。
長劍穿過皮肉,我聽見沉悶的痛哼。
一瞬間,所有的聲音和色彩彙聚到我面前。
笑的,變成沉默。
白的,則被染紅。
“阿若……怎麽……”
他咳了口血,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
那雙狐貍般的眼睛裏,第一次失去了那種亮晶晶的神采。
我此生竟能得見這般場景。
“哈…哈…”我幹巴巴的笑了兩聲,冷眼旁觀逐漸圍攏上來的魔教弟子。
“星郁,本就該是如此……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可是,我再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去過曾經最想要的日子了。
握劍的手一轉,絞的他胸口血肉模糊。
抽劍揮斬,我砍下了他的右手。
旁觀者倒吸了一口冷氣。
越來越多的血湧出喉嚨,他咳着,眼角裏的濕潤也不知是淚還是融化了的雪水。
他想對我說些什麽,可我不想聽。
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血,已經冷了。
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下意識回身一望。
白葉微領着身形熟悉的蒙面兩人正匆匆奔來,見到這般場景,也都生生止了腳步。
我想我知道那兩人是誰。
右手再也握不住劍,長劍掉在鋪滿白雪的地面,竟一聲也無。
我舉起沾着不知是誰血的手指,指腹壓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
他們便也都聽話的斂了聲息。
我看向白葉微,他也看着我。
魔教教徒蠢蠢欲動,百曉門徒力不從心。
而我和白葉微之間,隔着重重人障,隔着漫長歲月,隔着生與……
我看見白葉微忽然震驚的神色,心下了然。
低頭看去,長劍穿胸而過,濃稠的血低落在地面。
隔着生,與死。
我和白葉微之間,隔着生與死。
身後,是陳素衣的哭喊聲,還有自刎後的倒地聲。也許,她真的有那麽愛北堂星郁。
和同樣被騙對他俯首帖耳的我一樣,所以,才會有這樣“報仇雪恨的一劍”。
能活成陳素衣這樣其實也好,被騙,就是一輩子。
癡夢不會醒,死,也是在夢裏。
我渾身上下的力氣被驟然抽空般,整個人不可抑制的向後倒去。
仰倒在一片綿軟的、透着血腥味的雪地裏,細碎的雪花落在我的眼睛裏,又化作了溫熱的淚滴。
我終于看見了他死時見到的場景。
“星郁,其實我最喜歡穿紅色的衣裳,但師姐穿的多,我便不要同她一樣了。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穿了紅色的衣裳,那就是說……。”
十七歲的少女臉頰緋紅,是沉悶門派裏最靈動清潤的景致。
“……那就是說……我要嫁給你!”
玄色單衣男子勾唇而笑,一雙狐貍般狡黠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
他道。
“好。若有那時,我便娶你。”
“雲意!”
一場鬧劇終将收尾,白葉微瘋了似的跑到渾身是血的紅衣女子身前,好戲就要落幕。
“雲意……”
他只是一遍遍的叫着她的名字。雪天冰冷,悲寒交加,陳疾舊傷便一同被牽引了出來,咳喘不停。
終于,一口鮮血落在雪地上。
“你倒說……門前缺了枝紅梅壓景呢……”
許久,沒有回應。
意,幾許?
作者有話要說: 這就是一直以來定下的結局
其實一開始從女主名字就可以看出來了
是個be
雲意——若心如流雲,浮生意幾許
箬雲意一生漂泊無依,到最後啊,也沒什麽好在意的了
選擇殺北堂星郁,是她骨子裏的倔強,是最後的尊嚴
選擇死,是因為白葉微是一種可望不可即的美好,可她早就無所求了
後面還會有一章番外,講一下箬雲意死後,江湖上其他人的瑣碎事情
算是……我對這個中篇小說裏的江湖最後的收尾
真的很感謝各位一直以來的支持了!
愛你們!
☆、番外·江湖不見
從前在泱亘的時候,小白……也就是獨孤伽辰對我說——
“練練,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
我還記得當時的我是這樣回答的。
“啧,你個小屁孩!毛都沒長齊呢,說什麽人生大道理?不可靠的是人心,那我是不是也不能信你這個大豬蹄子啊?”
這個回答着實弄懵了當時記憶還不全的小白,所以他連連擺手,表示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個樣子的。從脖子到臉到耳朵都紅了個遍,整個人手忙腳亂,看起來煞是可愛。
啧,也許少女心意動,也就是那個時候。
那天的小樹林後面似乎有什麽異樣,我問他,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便一本正經的告訴我——
“沒什麽。”
現在看來,有兩句老話還真是說對了。
一是“男人都是大豬蹄子”,那日小白明明察覺到了小樹林後的小師妹和左使,卻非說沒有,實在十分的不靠譜。
二則是“緣分果然妙不可言”,那日不止我情動,也還多多少少算是小師妹同她那段孽緣的第二次見面。四個人一段糾葛,實在往事不堪回首。
現在算來,我已是二十九歲,一個眼角都開始不可抑制的長褶子的年紀了。可十一年前的事情算來依舊那麽清楚,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舊人,舊事。
前些年我小師妹這輩子的孽緣算是落了個尾聲,搭進去了三條命,再後來也又跟了一條。
事情若是要說,也得從百曉門的武林大會開始說起,說來也是巧合。故事再翻新頁是因他百曉生,故事落尾聲還是在他百曉門的百曉生。
諸多感嘆,我實在忍不住要先說一說這個百曉生。
百曉門門主都叫百曉生,這是慣例。至于和我們有關系的這個,真名已不可考,除了他們百曉門上着鎖落着灰的老竹簡,恐怕這世界上也沒誰知道他到底叫個什麽名字。
總之,武林大會是由他舉辦,正道聯盟也是由他組織。
這個人武功貌似不怎麽好,但是當頭頭的領導能力倒是讓小白都十分佩服。
就憑這一點,我覺得神火教的教主位置就得讓他來當——或者說他一開始的目的就是為了武林盟主?
我這個人腦子在這些方面轉的不夠靈光,問過小白,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表示僅為猜測爾爾,但不失為可能性之一。
說回正題,武林大會後,各家各戶都是舊事重提開始搞什麽破鏡重圓。我和小白這邊是,小師妹和左使那邊也是。
可誰知道呢——
誰知道這緣分真是妙不可言,一切都如小白那日對我說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