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覺得自己是真的醉了,如果不醉,我為什麽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那聲音如此響亮,如此聒噪,簡直像是要掙破束縛越出胸膛。

周遭的聲音全像消失了,靈澤似乎說了什麽,我卻根本無法做出恰當的反應,只是呆呆看着他。

他一定覺得我很傻……

白色巨龍歪了歪腦袋,巨大的犄角猶如參天樹杈,不似他之前半妖形态,上面并沒有附着絨毛,皆是堅硬的骨質層,頂端尖銳異常。

要是被撞一下,絕對腸穿肚爛,死相難看。

他灰藍色的眼眸半閉着,連纖長卷翹的睫毛都是雪白的,瞧着格外溫柔。

“墨憶……”

靜谧的屏障被打破,聲音一下彙入到耳朵裏,我猛地回神。

“在!”

白龍發出輕笑聲,擺了擺龍尾,往我身側游了一段。

“上來。”

我遲疑地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他的背脊。

“上??你的背嗎?”我不自覺咽了口唾沫。

真龍的背,他竟然讓我騎他的背?我沒聽錯吧??

族人還老視我為異類,他們真應該來看看北海王,看他做的這些事,他可比我出格一萬倍。

靈澤似是知道我在想什麽,巨大的吻部蹭了蹭我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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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你去追熒魚。”

我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整個人僵在了那裏。

紫雲英穿梭于熒魚群中,與旁的海族放肆嬉鬧,女孩們留在地上。墨雀只能擡頭仰望她的身影,靈澤卻讓我騎在他的身上。

就算是對待一個珍奇的玩物,他也太嬌寵了些吧。

“我……”我想說我還是不要了,靈澤已經探頭過來一口咬住我的後領,将我甩到了他的背上。

我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平穩住身形,不小心握住了他的龍角。

靈澤輕微地甩了甩頭,似乎不太喜歡被人碰到角。

“坐穩了。”靈澤等我坐穩,龐大的龍身騰飛而起,朝着穹頂而去。

穿過靈力凝結的透明屏障,沖進鹹澀冰冷的海水中,發絲與衣袍瞬間漂浮起來。

我壓低身子,抓緊白龍脊背上的鬃毛,嘴裏吐出一串氣泡。

熒魚自我們身邊大片游過,璀璨到叫人無法逼視,就像……游淌在星河裏。

一切都是那麽不可思議。

到了這會兒,我才确定自己真的是把北海的王,整個海族敬仰的存在,騎在了身下。

我從未敢有過這樣的妄想,有一天能騎在北海王的背脊上,俯瞰整個北海的景色。就算給我十個膽子我也想不出來。

我将滾燙的臉頰貼在冰涼的龍鱗上,想讓自己已經一團漿糊的腦袋冷靜下來,可一切只是徒勞。

“困了?”

我聽到靈澤的聲音,這聲音伴随着身下軀體的震顫,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仿佛隔了層什麽。

我輕輕“嗯”了聲,在他的鱗片上蹭了蹭。因不常飲酒,只是兩口,我竟就醉了。

趴在龍脊上,我不知不覺就瞌睡起來,但一直顧忌着在靈澤面前不能失禮,所以沒敢真的睡實。

等感到白龍緩慢降落,身下的骨骼發出響動,我擡頭看了眼四周,發現我們已經回到了飛霞宮。

知道今晚的奇妙時光結束了,我微微直起身子,剛要自己跳下去,身下就一空。

失重感便轉瞬即逝,我被一雙溫暖結實的臂膀接住了。

靈澤将我打橫抱起,大步跨入飛霞宮內。

宮內伺候的魚奴見此都識相地魚貫而出,将寂靜的寝殿騰了出來。

我雙手環在靈澤的脖子上,視線無處安放,只好落到他的臉上,不可避免地觸到了那雙緊閉着的狹長眼眸。

酒壯慫人膽,在清醒着時我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但是這會兒醉意濃重,也不知怎麽想的,竟伸出一只手,如同撫摸蝴蝶的翅膀一般,小心撫過靈澤的眼簾。

“痛嗎?”我的嗓音微啞。

俊美的男人的步伐一頓,很快又若無其事接上。

“已經不痛了。”他将我一路抱到床上,輕輕放下。

我懶懶躺進雲朵似的被褥裏,指尖夠着他,還要追根問底:“治不好了嗎?”

如果這雙眼睛能看到,看到世間萬物,不再死氣沉沉,一定會很美很美??攝人心魄的美。

靈澤一把握住我的手指,放在唇邊親了口。

“能治好。它被劍氣所封,只要劍氣的主人解開這道封印,我的眼睛就能恢複視覺。”

“那??主人呢?”我嘴裏絮絮叨叨地說着,意識逐漸昏沉。

靈澤覆在我上方,表情模糊,聲音遙遠。

“被我困住了。”

啊,那很好啊,這樣眼睛就能看到了……

他似乎是摸了下我的臉:“我發過誓,如果他破印重生,這次我不會再顧及兄弟之情,一定會打散他的魂魄,讓他後悔再出現在我面前。”

好兇啊。

墜入夢境的最後一瞬,我腦海中唯餘這一個念頭。

我坐在家門前的石階上,遙望頭頂。夜鲛長在深海,穹頂外不見陽光,也沒有星空,只有零星的幾條會發光的海魚游過上空。

族裏各處終年燃着夜光珠,雖也夠照明,但終究還是昏暗。

“啪”,額頭一痛,一粒小石子掉到地上。我看向飛石來處,高高矮矮一衆孩童聚在不遠處,見我看向他們,嬉笑着跑開,過了會兒又站住了往我這邊指指點點。

“傻子,族長的兒子是個傻子……你看他那傻樣!”

“墨憶是個傻子……”

“傻子連哭都不會……”

我愣愣看着他們,不反駁也不傷心,如他們所說就跟個傻子一樣。

人群裏我看到了墨笙,我那個混蛋堂弟。他留着鼻涕嘬着手,瞧着不過四五歲的樣子。我和他其實是一般大的,他不過小我幾天。他既然四五歲,我應該也不會大到哪兒去。

“墨笙,去,教你堂哥怎麽哭。”一名稍大點的孩子一推墨笙,那鼻涕精就着力往我這邊走了過來。

我一直注視着他,直到他到我面前。我坐着他站着,我只能仰起頭看他。

他将手指從嘴裏抽出來,臉上露出與長大後一般無二的惡意表情,叫人忍不住想一巴掌呼他臉上。

“臭傻子,你和墨雀那個賤人一樣,都是廢物!族裏的廢物!”他伸手用力一推,将我從大石頭上推落。我重重摔到地上,掌心一片刺痛。

擡起手,掌心被碎石割破,鮮血淋漓,可我仍是沒叫沒哭,連聲兒都沒出。

墨笙一臉得意,還要再來,忽然從我身後奔出來一名身量嬌小的小女孩,手裏揮舞着一截比她人還高的灰色珊瑚柱,沖向了墨笙。

“你滾開!”小女孩怒氣沖沖,吓得墨笙轉身就逃。

不遠處的那群孩子再次爆出大笑,嘴裏念叨着“墨憶是個傻子”,蹦跳着離開了。

我是個傻子?

墨笙是傻子我都不會是傻子。

撫養我長大的嬷嬷說,我五歲前的确不怎麽活潑,也不愛說話,但五歲後就好了,能說會哭,機靈的很。她說我只是開智晚。

小女孩轉過身,珊瑚柱再拿不住,掉到地上。

她邊抹着眼,邊跑到我身邊,用着稚嫩的聲音問我:“哥哥,你有沒有事?”

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到她的臉,那竟是幼時的墨雀。

我睜開眼,只覺頭疼欲裂,昨晚的事逐一閃過腦海,都是零星的片段。

好像……我騎龍了?

捂着額,我小心瞟了眼身旁,偌大的床榻上除了我并無他人,龍蛋好好放在床腳鋪着毯子羽毛的小籃子裏,我上前聽了聽裏面動靜,鼓點一樣的心跳聲十分清晰。

“銅錢!”我招來小魚奴,詢問昨夜靈澤是何時走的。

他轉着銅鈴似的眼睛,道:“公子醉的不省人事,陛下等您睡着了就走了。”

我點點頭,他見我沒問題了,轉身要出去給我傳膳,我在他出門前一刻叫住他。

“陛下……”我盯着地面,手指不自覺揉搓身下被褥,“有說什麽嗎?”

小魚奴扶着門,想了想:“就說讓您好好睡,不要吵您。”

明明我問得問題也不如何奇怪,不知為何卻自己都覺得尴尬。

清了清嗓子,我道:“知道了。”擺手讓他退下。

殿中再次只剩我一人,我仰躺回床上,望着帳頂發了會兒呆,擡手捂住了臉。

手背微涼的肌膚貼在額上,緩解了醒後的頭痛與那不知所起的無措。

昨夜一切猶如夢一般,這要是傳回夜鲛族,絕對要讓墨笙吃驚到下巴都掉下來。

北海王背着我看了一晚的熒魚。

哪怕将來我離開北海,獨自生活,這也是光宗耀祖值得子子孫孫流傳下去的經歷了。

随着龍子日漸長大,靈澤幾乎每日都會駕臨飛霞宮,哪怕不宿下,也要來看一眼。

關于我要成為下一任龍後的傳聞愈演愈烈,而在我被宣入龍王寝宮“帝錦宮”,并被允許留宿時,這傳聞達到了頂峰。墨雀甚至第二日到宮中與我道喜,說紫雲英都準備好封後大典的賀禮了。

靈澤對我的寵愛與日俱增,甚至免了我對他的叩拜禮。

我心中惶恐之餘,又無法抑制地生出一絲得意來。

靈澤待我,并不像尋常玩物,至少他不覺得我卑賤。

夜鲛族人人嫌我棄我,真想瞧瞧他們知道龍王都對我另眼相看的樣子,一定很好笑。

“孟章祭将至,陛下事務繁忙,只得煩勞公子前往帝錦宮與陛下相聚了。”靈澤身邊的龍宮總管恭敬說着,退開身,顯出身後貝母狀的巨大步辇。

龍宮總管原形是只大鲎,生來全身覆甲,頭上無發,只腦後有一條如鞭的長尾,足足高了我兩個頭,臉頰凹陷,面色灰敗。第一次見到他時我還有些害怕,現在倒也沒什麽了。

謝過他後,我拎着裝有龍蛋的小籃子上了步辇,由魚奴們扛着往帝錦宮而去。

到時,靈澤并不在殿內,我将龍蛋放到床上,便在殿裏四處走動起來。

牆邊有排書架,上面堆着不少竹簡。我随意翻閱了兩卷,都不怎麽感興趣,又放下了。

一支青花小瓶立在博古架上,我見它瑩潤可愛,有些喜歡,便拿下來多看了兩眼,回放時并沒有放回原位,而是将它放到了左邊一個格子裏。

咔嗒一聲,機關聲響,博古架從中間往兩側緩緩打開,露出其後被隐藏起來的一個空間。

那空間也不如何大,大概只夠容納一人,牆上挂着一物,是根通體鮮紅的骨鞭。

我從不知道有什麽東西的骨頭能這樣紅的,簡直像是浸了血的玉石,凄豔妖冶,叫人移不開眼。

我怔怔望着那骨鞭,上前幾步,就要上手去摸,身後卻在此時吹來一股勁風,将我掀到了一旁。

我撞到手臂,痛嘶一聲,擡頭去看,靈澤冷着臉站在殿門外,聲線是我從未耳聞的陰寒。

“誰允許你亂動這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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