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你也不能怪我,我哪知道這藥對龍效果減半是吧。第二天我們就發現靈澤丢了,本來我說我去找,結果還沒走呢墨焱也醒了,你是不知道她多鬧騰。那勁頭,我和小鲟虎差點沒按住她……”呂之梁比劃着手腳,在我面前說得唾沫橫飛,驚險刺激程度不亞于我和靈澤走來的這一路。
“好不容易把墨焱送到了北海,有人能看住她了,我就想回頭去找靈澤,畢竟不能有負你所托是吧。可你猜怎麽着……”呂之梁一拍大腿,“那北海太子說把我扣下就把我扣下了,頂着張和墨焱一樣的臉,說出來的話我個老頭子聽了都要被繞進去。”
我靠坐在床頭,心裏好笑想着,一個十歲的孩子都搞不定,這老小子也是越活越回去了。萬萬沒想到,我很快會步上呂之梁的後塵,看起一個十歲孩子的臉色。
“他幹嘛扣你?”
呂之梁道:“他覺得我可疑,準确說……他覺得你可疑。”
“我可疑?”
“你十年前拐走公主,十年後拐走龍王,是魔龍同黨墨雀的哥哥,我仔細想了想……”呂之梁摸着胡子,一臉深沉,“你是挺可疑的。”
我差點沒忍住把枕頭丢過去,可一想到如今境況又有些洩氣。
我:“你說我們還走的了嗎?”
對墨焱我也不敢提離開的事,只能偷偷問伺候我的魚奴是不是我傷好了就能走。對方先是顧左右而言他,被我逼急了就說要問過大總管,問了幾天,遲遲沒有下文。如今靈澤恢複了神智,擁有了記憶,我尋思着是不是要找我秋後算賬了?
私逃上岸,拐走公主,打罵失智的北海王,最重要的是,吞噬了北海王心愛之人的魂魄……這每件單拎出來都足以治我死罪,他們卻讓我活了下來,難不成是要我生不如死?
“我多少還是能走得了的,你嘛……”呂之梁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我一番,“自求多福吧。”
我忍無可忍,還是把枕頭丢了過去。呂之梁一閃身,以着他年齡不該有的靈活蹦跳着出了屋。
我醒來第三天,手腳終于有了點力氣,可以下床走動了。
北海找到了失落多年的公主,為表慶祝,五天後将會在龍宮舉辦一場君臣同歡的晚宴,到時候墨焱要盛裝出席。這些天她一直被宮裏的嬷嬷壓着學各種公主的禮節規矩,只有晚上有一個時辰探視時間允許來看我。
五天後,宮裏一定忙得很,倒是個逃跑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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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魚奴扶着出了屋子,一眼看到院子裏一叢叢鮮豔奪目的紅珊瑚,整個人都為之一愣。
住了這些天,我竟沒反應過來。
我又回頭看了眼身後,問伺候我的魚奴:“這是赤峰宮嗎?”
“正是赤峰宮。”她垂着眼,我問什麽她答什麽,不該說的一句不說,謹言慎行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十年前,這赤峰宮是我進宮後的靈澤賜予的第一處住所。當時阿羅藏遭紫雲英追捕,逃跑時洞穿穹頂致使海水傾瀉,壓塌了赤峰宮的屋頂,我只得暫時搬去龍後專屬的飛霞宮,這一去就沒再回來。
緩步來到紅珊瑚下,撫了撫珊瑚樹下擺着的一張紫竹卧榻,我不無懷念道:“以前我最愛在這張榻上午後小憩。”
怎麽也想不到我還能回來,只是現在的身份……似乎比過去更尴尬了些。
我試着躺到卧榻上,目光自然地投向穹頂。被陽光侵染的海水隔着穹頂微微搖曳着,直直望過去,甚至能模糊地看到一枚耀眼的光球。
真舒服啊……
這種久違的寧靜,我已經許多年沒有過了。
不知不覺,我在珊瑚樹下睡了過去,等再醒來時,天色變得黯淡,而我眼前出現了一根長長的冰錐。
它危險地直指我的眉心,尖銳的頂端甚至刺破了我的皮膚,細小的血珠順着眉心緩緩滾落。面對這根小臂長的古怪冰錐,我下意識想讓自己遠離它,然而身後就是竹榻,想避也避不過。
“我還在想你什麽時候會睜眼。”聲音稚嫩清脆,帶着刻骨冷然。
我往旁邊看去,四周這會兒一個魚奴也沒,不遠處站着個小小的身影,正是說話的那人。
對方身穿月白華服,一頭墨藍長發高高束起,用玉扣扣牢垂在腦後,長得……竟與墨焱一模一樣。
幾乎是見到他臉的同時,一個名字邊出現在我腦海。
“敖宴?”
小少年蹙了蹙眉,冷斥道:“我的名字不是你這種人能叫的!”
随着他的話語,一股巨力拽住我腳踝将我掀到了地上。我剛翻過身,冰錐如影随形出現在我面前,逼得我只能用手肘撐着地不斷後退。
分明這是我與他第一次見面,他卻對我懷有如此大的敵意,這孩子怎麽回事?
之前我還笑話呂之梁連個孩子都搞不定,這下真是現世報了,原來我也搞不定。
避無可避,我實在沒了法子,只得幻出栖霞将那窮追不舍的奪命冰錐一刀擊碎。沒想到敖宴見到栖霞神色卻更為冷冽起來,眉宇間甚至浮上一層兇煞之氣。
“果然是你。”他不自覺向前一步,腳下有些踉跄。
什麽果然是我?
我收起栖霞,一邊堤防着他突然襲擊,一邊從地上小心爬起來。
“太子殿下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對第一次見面的人動了殺機,這必定得是深仇大恨啊,我想到一個可能,試探着道,“當年會帶走公主實在是情非得已,若殿下是為此生氣,我其實可以解釋清楚的……”
敖宴重新凝聚起數枚冰錐,尖端統統指向我:“是了,你還帶走了我妹妹,把她教養成了個什麽都不懂的野丫頭。”
我心中一刺,就說讓墨焱多學點東西,看吧,果真叫人嫌棄了。
“你是不是想養大她再把她吃了?”
我猛一回神,被他問蒙了:“……嗯?”
他又朝我走了一步,這次腳下還是踉跄,我意識到有哪裏不對。
“就像你當年想要吃掉我一樣。”他狠狠道,“你以為我忘記了?不,我什麽都記得,你的樣子,你的聲音,甚至你那把惡心的刀!”
我視線掃過他的小腿:“你的腳……”
不等我說完,那些冰錐齊齊發動,以迅猛之姿朝我撲來。我正要再次幻出栖霞格擋,它們卻在離我兩尺遠的地方忽地頓住,接着從頭到尾一點點化為齑粉。
“你個死瘸子,敢動我爹,我跟你拼了!”這時,院門外旋風一樣飛來一道火紅身影,将敖宴死死壓在了地上,龇着牙就要一口咬上細白的脖頸。
敖宴被小赤龍壓着,臉色沉郁,繃着腮幫子一言不發,轉眼化為一條差不多的小白龍與之纏鬥起來。
白龍右後爪有一道猙獰的深褐色傷疤,在白色的龍身上異常顯眼,不難想象當年這道傷有多嚴重,可能只差一點他的後爪就會被撕扯下來。
“你們……你們先停一停……”
敖宴會法術,而且還挺厲害,我怕墨焱吃虧,就想盡快将兩條小龍分開,奈何怎麽也插不進去,只能在邊上幹着急。
“你這樣是沒用的。”
我被猝然響起的聲音吓了一跳,才發現院門外竟然還有個人影。
對方拖着帝服華麗的下擺緩緩走近,黑發如墨,眼眸湛藍,舉手擡足都是貴氣斐然。他分明表情和語氣都十分溫和,一出手卻瞬間将糾纏在一起的小龍分開,并用寒冰制成的枷鎖分別扣住他們的頭尾和四肢,将他們牢牢固定在了地上。
“放開我,我要打死他!”
“你看看你像什麽樣子,野丫頭!”
兩人一動不能動了還要動嘴,靈澤一擺手,又一道枷鎖從天而降,扣在他們細長的龍吻上。
這下世界終于清靜了。
靈澤在離我一臂處站定:“要這樣才行。”
我傻傻看着他,從他進門的那一刻起,我腦海裏便沒有什麽小孩打架了。雖然我努力不去在意,但這根本是強人所難,我完全做不到去想別的。他一拿那雙眼睛看向我,我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他是我的情劫,千真萬确。我從未有一瞬這樣清楚的認識到這點。
只是他看了我一眼,我就無比歡喜;只是他與我說了一句話,我便心生痛楚。他的眼眸如海,仿佛蘊含着撫慰人心的力量,卻獨獨無法撫平我對他的渴求。
兩個孩子愁雲慘淡跪在院子裏,眼前鋪着宣紙,旁邊仔細擺着硯臺,還有個魚奴專給他們磨墨。
公主不敬兄長,在宮中動武,罰抄宮規一百遍;太子對幼妹動手,在宮中動用法術,罰抄宮規五百遍。
墨焱一聽要罰一百宮規,臉立馬皺了起來,委屈又慌張地看向我,似乎是讓我給她做主。以前我是她爹,她被人欺負了我肯定二話不說上去幹架,可現在我成了有拐帶公主嫌疑的龍宮逃犯,自顧不暇,就有些不太好開口。
我斟酌着,想替墨焱說幾句話,争取少抄幾遍,可還沒等我說什麽,太子的懲罰也下來了,五百遍,足足比墨焱多了四百遍,而且不抄完不能吃飯睡覺。
我和墨焱齊齊一震,對視一眼,忽然就覺得一百遍不足為懼了,也就沒好意思再開口要減刑。
布置完懲罰,靈澤也不走,叫人擡來飯食,敖宴他們跪在底下抄宮規,他就和我在正對着的廊下邊吃東西邊看着。仿佛看兩個小家夥為了抄寫宮規而苦惱,也成了一道不錯的風景線。
我盯着身前矮桌上的精致吃食,有些食不下咽。一來墨焱每隔一會兒就要拿哀怨的眼神瞅瞅我;二來身邊男人存在感太強,無論他動筷也好與高甲說笑也好,我總會忍不住分神去關注。
相對于我的如坐針氈,靈澤一如尋常,表情無懈可擊,言行尊貴有度,只在詢問我飯菜是否合口的時候對我說了句話,之後便再沒提起任何我所擔心的話題。
這樣一來,我倒是更不安了。
他到底什麽意思?
偷瞟一眼身旁正在飲茶的靈澤,不知是不是恢複神智的時候消耗了些精氣體力,他看着有些蒼白,唇色也比以往更淡幾分,給人大病初愈的感覺。
其實我還挺好奇那天我重傷昏迷後發生的事,那樣的情況下,小傻子到底是怎麽帶着我回到海裏的?
可惜現在也問不到了,貿然開口,倒像是我在瞎攀交情提醒他什麽。
天色轉暗,院子裏點上燈火,魚奴們扯下碗筷,上了些茶點,兩個孩子仍沒有抄完宮規,看起來都得抄到明天。
墨焱抄着抄着發了脾氣,摔筆坐在地上哭起來:“我又沒做錯事,為什麽罰我!我不要做公主了,我要和我爹回龍虎山。你不是小傻子,你現在好可怕,我都不認識你了……”
“焱焱……”我直起身,心中酸楚,眼眶也因她的話有些泛熱。想過去抱抱她,可左右不是侍衛就是魚奴,這裏不是龍虎山,不是我能随意放肆的地方。
“嗑”地一聲,身旁靈澤放下了茶盞。我緊張看過去,只見他平靜地望着墨焱,臉上不見惱怒,也沒有傷懷。
“忘了龍虎山,你回不去的。”他像過去一樣,用最輕柔的嗓音,說出最冷硬的話,“不認識就好好認識,反正龍族的壽數很長,我們今後有很多相處的時光。”
他要是狠聲狠色,墨焱必定只會更狠,但他這樣外表綿軟,實則水火不侵,油鹽不進,一下叫小丫頭徹底沒了主意。她的人生中還沒遇到過這樣厲害的角色。
太子始終在一旁默默抄寫宮規,只在墨焱生氣喊出“小傻子”三個字時才眉心一動擡頭往她那裏看了兩眼,但很快又收回了視線。
他的字跡十分整齊,我遠遠看了都覺得賞心悅目,與墨焱那團鬼畫符全然不同。
“今天就先到這裏吧。剩下的拿回你自個兒宮裏繼續抄,可以吃飯也可以睡覺,但除此之外的時間必須都用來抄寫宮規,直到一百遍抄完為止,明白嗎?”
靈澤屬于典型抽一鞭子給顆甜棗,剛小丫頭還滿臉不忿,一聽可以吃飯睡覺,眼睛都亮了起來。
難道是和蛤蟆精一家待久了,性子也随他們的關系?除了一張臉,我竟然一點也找不出這對父女別的相似處。
“爹,我明天來看你。”魚奴收拾着地上的筆墨紙硯,墨焱揉了揉酸痛的膝蓋,朝我揮了揮手,剛想往外走,被她身旁的嬷嬷一把扯住,用眼神示意她重新來過。
墨焱撇撇嘴,不甘不願向靈澤規矩地行了一禮。
“兒臣告退。”
墨焱走後,院中只剩太子一人。
滿院子的奴仆侍衛,只他一個跪在那裏。他不求饒,靈澤也不讓步,他便這樣抄寫着根本抄不完的宮規,一抄就是好幾個時辰。到最後我都受不了了,喝茶喝得滿肚子水不說,一直繃着神經也很累。
“陛下,要不……也讓太子殿下回去抄吧?”沒人開口,只好我來開口。
“你替他求情?”靈澤瞥了我一眼,分明是冷色的眼眸,掃過來的時候卻讓身體都開始發熱。
我不自在地別開視線:“太子殿下與我有些誤會,他也不是故意的,您就饒了他這次吧。”
靈澤靜了靜,過了會兒聲音再起,卻是對敖宴說的:“你聽到了,拿上東西回去吧。”
敖宴書寫動作一停,咬了咬唇道:“我不需要他求情。”
“傷你的不是他。”
“連本命武器都相同,怎可能不是他!”敖宴擡頭直視過來,漂亮的眼眸中像是燃着火,看得我心頭一顫。
“不是他。”靈澤音量語氣毫無變化,又重複一遍。
敖宴這回眼睛都紅了,雙拳緊握着,嘴唇咬得通紅,似乎下一瞬就要化出冰錐把我紮成刺猬。但到底是在靈澤跟前,他不敢造次,最後還是硬忍了下來。
“高甲,送太子回去。”靈澤不再征詢敖宴的意見,而是直接囑咐高甲将人送走。
高甲辦事利落,一個眼神便叫魚奴們都動了起來,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扶太子起來的扶太子起來。
敖宴這次沒有再說什麽,或許他也明白自己的意願對靈澤而言并不重要。他陰沉着臉站起身,朝靈澤行了個禮,一瘸一拐有些艱難地離開了赤峰宮。魚奴們想上前攙扶他,都被他甩開了。
“他剛出生那會兒受了點傷,一條腿差點斷了,後來雖然治好了,但也落下了殘疾。”我收回注視着敖宴離去的目光,一回頭正好與靈澤的雙眼對上,“龍族自睜眼便有記憶,他記得傷害自己的人是誰。”
是誰呢?
是披着我皮的惡龍绛風,是他那早該死千八百回的倒黴叔叔,是把靈澤眼睛刺瞎的罪魁禍首,是和南海公主合謀造反的亂臣賊子……
只是說出“绛風”兩個字其實很簡單,但要把事情解釋清楚又不觸及那些禁忌之事卻是比登天還難。
“在想什麽?”
“在想怎麽解釋……”我猛地回過神,發現靈澤已經來到我面前,手肘撐在矮桌上,上身微微前傾湊向我,再遲一些就能碰上我的臉。
我連忙後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樣大的反應,靈澤不可能看不出我的排斥。他沉沉看着我,眼裏似乎翻湧着什麽。
“怎麽,是我就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