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質問
“差三四十歲那有啥?那鄉下老地主還要納個十來歲的黃花大閨女呢,皇帝的親叔叔,頂天的貴人,娶個平民女,擱誰身上不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胖婆子揚着脖子,說得好不得意,仿佛她就是從那威風凜凜高貴門第的王府家出來的婆子一般。
其餘三人都紛紛咂舌,跟着驚嘆。
“那是那是。”
“不過,王爺倒底那麽大年紀,這子嗣上頭可不就……”
到底還是那快嘴馬婆子多冒出了一句。
老翁配少妻,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行,嫁過去不是守活寡麽?
更不用說,還能不能生得出娃兒來了。
就算是做了娘娘,富貴榮華,倒底還有些兒個不足喲……
旁邊榮婆子伸出蒲扇般的大掌,朝她膀子上一拍,笑話道,“可不說的傻話,王爺都六十歲的人了,說不定早就兒孫滿堂了,王妃娘娘還怕沒有兒子孝敬麽?”
六十歲的的人啊,放在鄉下那都是該準備棺材的啦。
見識多的朱婆子又嘁了一聲,鄙視了這些個沒見識的同侪一把…
“你們知道啥?這位晉安王爺,早幾十年前,宮裏就張羅着要給這位王爺娶親,只不過王爺都推了不娶,說是時機未到,這不,就一直打着光棍,幾十年了,這才娶了這個小王妃,這在兩年前,可是京城裏的大稀罕事兒,你們幾個沒聽過吧?”
幾人齊聲驚嘆,“哎喲喲!這可真真的是奇了!當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
“敢情這王府裏竟連個小主子都沒有咧?”
“要不說王妃娘娘是個命好造化大的呢,不單王府裏沒有前頭的子女,就是連個通房姨娘啥的都沒有咧!”
朱婆子這話一說,衆婆子又好一番啧啧稱奇。
“這可真是奇聞啊,這位小王妃也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要是再有個兒子,那才是十全十美,羨煞人也!”
也不是沒有那七十歲老翁還能弄出個老生子來的。
朱婆子一拍巴掌,得意地賣弄着,“怎麽沒有,聽說那位老王爺對這小嬌妻愛若珍寶,偌大個王府都交給了她打理,王妃娘娘說一不二哩!”
“又怕她将來無後,王爺百年之後未免寂寞,就替王妃做主,去落魄宗室裏抱個不滿周歲的男娃回來,記在王妃名下,算是将來晉安王府的世子咧!”
這一驚一乍的聲音傳到了屋內,同樣的年紀,卻是雲泥之別的遭遇,然而那晉安王妃如何風光卻是引不起她心中的半點波瀾。
晉安王啊……
雲玄霜苦澀一笑,若是早知道今日,當初就進了晉安王府,似乎也比今日境遇要強上少許吧?
忽然外頭那些叽叽喳喳的聲音都消失了,院中一下子靜了下來。
雲玄霜就聽見婆子們讪讪地喊大爺的聲響。
他來了!
“開門!”
兩扇破門被吱呀一聲自外而開。
外面豔陽正高,陽光從門內透了進來,一下子将屋內的昏暗逼退,這光亮得灼人!
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看着二十七八,眉眼英俊,身形修雅,面上的神情沉穩大方,自有一番成熟男子的韻味。
正是今年三十整的顧家大爺顧骅。
他進得房來,眼前便覺一暗,一股子潮濕帶來的黴味撲鼻而來,混在其中的,還有那顯而易見的腐朽死氣。
顧骅的眉尖濃而薄,利如劍鋒,此時便微微皺了下,好似利刃出鞘前輕輕的晃動。
那個躺在舊木床上的枯槁女人,可不正是他的結發妻子雲氏。
身為日漸興旺的顧家掌家人,顧骅混跡于官場商場,見過的人物形形色色,他強大的心理和能耐足以應付各種場面。
眼下不過是在廢院破屋裏,面見他的前妻而已。
顧骅眉頭一松,嫌惡之色盡去。
他走上前去,步子放得很輕,像是怕吵醒了睡夢中的人一般。
“玄霜,玄霜……”
語氣仍然溫情脈脈,好似在喚着自己最心愛的名字,可轉臉就能翻覆成致命的狠毒。
破床上潮濕肮髒,只鋪着幾張破席上,雖然顧骅已經走到床前,雲玄霜就好似一尊石像般地,身子僵直地躺平在那裏,目光似閉非閉。
如果不是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顧骅會覺得這女人其實已經斷了氣。
“玄霜,你可好些了?”
這句溫柔關切的聲音終于入了耳,雲玄霜微微側轉了頭,朝顧骅望過來。
雲玄霜現在這副樣子,要是讓那膽小的人見了,定會駭然驚魂,做上幾夜惡夢!
雞皮鶴發,皺紋叢生,宛若活着的骷髅。
而她的身子,也極其消瘦,所有的血肉精氣都似被吸盡,只剩下了一副纖細的皮包骨架,裹在一堆半舊的分不清顏色的衣物裏。
那對曾經明如秋水的雙眸,此時枯幹深陷,眼底青黑中布滿了血絲。
投過來的視線麻木冷漠,似乎已經認不出來面前彎下了腰的俊美華服男子,就是她的前夫。
當初山盟海誓,曾道攜手一起到白頭。
而如今我紅顏彈指老,你卻仍舊芳華。
再說什麽負心薄情已是可笑,我如今只求一個死得明白!
雲玄霜這般的模樣,看在顧骅眼中,自然是醜如老鬼。
而顧骅這張俊朗的面容,看在雲玄霜眼內,又何嘗不是包着畫皮的食人惡魔?
“玄霜,我來看你了,你這一向,可好些了沒?”
顧骅的語調仍然如同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似的溫柔和緩,若放在平日,足以蠱惑得那些不經世事的小姑娘們芳心萌動。
可放在生機已斷,挺在床上等死的雲玄霜來說,就顯得令人作嘔了。
雲玄霜仍是有如未聞,反而是諷刺般地把眼睛給閉上了。
因太久不見陽光,刺目得讓人眼睛發酸,幾點淚珠自眼角沁了出來。
顧骅把嘴唇抿成了一條縫,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生氣前兆。
不過此時為了顧家胭脂行,無論他有多麽不想再見到這個女人,也得要在她臨死前,套出話來。
“玄霜,你放心,就算你熬不過去了,你也會風光大葬,埋在我顧氏的祖墳裏,将來我的兒子,也是認你為嫡母,讓你在九泉之下,享受後代的香火……只要……”
顧骅語意微頓,繼道,“只要你告訴我,陸平縣的那個作坊,裏頭那些東西,究竟要怎麽用?”
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這個種花女,不過是識得幾分藥理,熟悉各色花卉罷了。
嫁到顧家之後,她接觸了顧家的營生,在自己為了籠絡人心送給她的小莊子上開了個不到十來個人的小作坊,不知怎地誤打誤撞地弄出了些霜脂,無論是品相還是效果都比顧家百年不變的膏方要來的好。
因此他對這個出身不高的妻子還高看了一眼。
實話說,用這麽能幹的妻子性命去換取更大的前程,心中不是不惋惜的。
但既然莊子上作坊已開,那些人手中當然大半都是顧家的人手,如何采收鮮花,如何泡制的手藝也都學到了手,餘下的,無非就稍加變化包裝出售罷了。
雲玄霜作為顧氏大少奶奶,也算是為顧家貢獻了這全新工藝的煥春膏方,所以他也善心發作,決定等雲玄霜身故,定給這位為顧家作出了重大犧牲的女人風光大葬,令她享盡身後榮耀。
可誰知生機盡斷垂垂老矣的雲玄霜,自回來之後,就識破了自己還想繼續哄着她的手段,害得自己不得不撕破臉皮,為防雲玄霜跟外人接觸,亂說些什麽不得了的話,或是讓人見着了她如今的模樣,為顧家惹來殺身滅門之禍,這才只得将她送到這小城舊院,待她自生自滅。
然不到兩月,從陸平作坊裏制得的,拿到胭脂行面市的百瓶煥春膏卻開始出了茬子。
第一批還好是顧家女眷用的,沒傳到外頭,那用的女子當中,幾乎都起了可怕的反應,最嚴重的是顧骅的堂姐,滿臉發起紅疙瘩,好好一張臉醜似谟母,天天以淚洗面,還跑到顧骅所住的院子來哭鬧,最後還是顧骅恩威并施,舍了三百兩銀子給打發了。
而當初雲玄霜親手帶人制作出來的煥春膏,數量不多,用玉瓶盛了獻給韋貴妃,韋貴妃雖未必親自試用,卻肯定是在她的宮女臉上試過了的,而餘下的也都是送給了顧家的女眷們,那時可是效果奇佳,人人争搶來着……
所以定然是這女人,暗中隐瞞下了各材料的分量多少,這才導致煥春膏出了大差錯,這差錯若是傳了出去,豈非會大大有損顧家胭脂行的百年聲譽!
雲玄霜仍然閉目不言,仿佛睡着了一般。顧骅從京城遠道而來,本就心中不快,見這瀕死的女人居然還敢拿腔作調,不由得火起,探手一把就揪住了雲玄霜胸前的衣襟,豎眉冷笑。
“雲玄霜!莫給爺裝死!”
雖然她這一副皮包骨的模樣骖人的很,可據……說,怎麽也有個半年的陽壽,現在還有一半的時日呢。
雲玄霜霍然睜開雙目,目中紅絲盡現,直勾勾地凝視着顧骅的雙眼,“為什麽?你為什麽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