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因為皇後之死,歸根結底是因為這個國家的主政者之間的政治鬥争。所以我母親的報複對象是所有的人。”亞德烈點點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血緣的原因,我感覺特別理解她。”
康斯布萊爾搖搖頭:“她已經陷入瘋狂之中了,她想把這個國家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這種無差別報複必須被停止。罪惡固然應該受到懲罰,但是不意味着可以用更罪惡的手段去懲罰。更何況無辜的人不應該被波及,孕育着的希望不應該被毀滅。”
“雖然理解,但我并不認為我母親有這個能力做到。報複所有人啦,把這個國家拉入毀滅深淵什麽的,我覺得您說太危言聳聽了。”亞德烈聳聳肩,他相當放松:“當下和神殿因為芙蘭朵一事發生的争鬥中,我也沒發現有什麽她插手的痕跡。”
“她的手段是極其隐蔽的。”康斯布萊爾說:“而我,因為和海洛伊絲的關系,所以我熟悉她的行事風格就如同熟悉自己的東西一樣。很多事情,你們看着也許很正常,可是我能看到她插手改變事情走向的痕跡。是,我沒有直接的證據,所以我不可能公開控告她、制止她。然而我可以用我的名字向您發誓,她的目的,她已實現大半。如今政教軍三方相争、政局動蕩、人心不一的局面,正是她暗中推動、苦心經營而成。”
亞德烈嘴角一彎,露出一個諷刺的笑。他顯然還是不肯相信的。
“作為置身其中的人,亞德烈閣下,您想想吧,想想和她的相處,您一定會發現一些端倪的。”康斯布萊爾接着說。
“您是說她也利用了我?這不可能……”亞德烈意圖反駁,然而話音戛然而止。一些事情,以前沒有往這上面想的時候沒有什麽,一旦往這兒想了就開始露出它真正的面目:比如碧翠絲夫人那蒸發着特別氣息的茶水,比如她總是在關鍵時刻出現……
“她最近還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小姐遇刺之前,她和希歐多爾大神官秘密見過一面。”康斯布萊爾又說。
“你的意思是,星星遇刺這件事情,我母親也有份?”亞德烈的臉色終于變了。
“還是那句話,我沒有最直接的證據。”康斯布萊爾說:“海洛伊絲的死碧翠絲也記恨于我,她已經失去了對我的信任,因此我無法直接面對她,阻止她。我甚至不能讓她察覺我出現在了帝都。所以我必須求助二位。”
“您認為碧翠絲夫人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什麽?您需要我們怎樣協助您?” 方星宿說。
“現下你們與神殿的争鬥,事态不斷地升溫擴大,我擔心終将會發展向一個我們都不能控制的方向。”康斯布萊爾說:“我有一種預感,碧翠絲準備的已經夠久夠多了,她要利用這件事情進行收網,她會用一種我們預料不到的慘烈方式達成她的目的。”
“所以您是要我沖到她面前讓她收手?還是讓我停止與神殿的争鬥?”亞德烈面無表情地說:“抱歉,您所說的不足以讓我信服。”
他的回答顯然是在康斯布萊爾預料之內的。“那麽,請至少加強警覺。”他平靜地說:“并控制您的仇恨、慷慨地展現您的仁慈。碧翠絲所擅長的不過是擴大人們的痛苦與仇恨,讓更多的人受到傷害。只要您能控制自己,那麽她就無機可乘。”
“她不可能做到!”亞德烈突然爆發了,他站起來,情緒激動地向康斯布萊爾吼:“沒錯,你沒有證據!你怎敢如此诋毀她,在我的面前!”
本來安靜依偎在他懷裏的方星宿被吓了一跳,身體一顫抖牽扯到了傷口,她呻/吟一聲,蜷縮了起來。
Advertisement
“星星,星星你怎麽了?”亞德烈懊惱又慌張地抱住她:“加布利爾,加布利爾你在外面嗎?進來,星星有問題!”
“怎麽了怎麽了?”加布利爾和昆一陣風一樣地沖進來。
“我沒事,不必慌張。”方星宿虛弱地說。
慌亂中康斯布萊爾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對不起,我當時的确沒控制住情緒。”過後亞德烈向方星宿道歉:“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方星宿撫摸着他的臉說:“你并不是堅定不移地不相信康斯布萊爾先生的話,是不是?你在擔心,如果康斯布萊爾先生說的是真的,那麽你父母的結合是不是也是你母親複仇計劃中的一環,你母親是不是在利用你的父親,那麽,他們感情的結晶,你,你該如何自處。你曾經遭受那麽多痛苦,唯一支撐你堅持下來的,是你父母的付出與犧牲,所以你要堅強活下來,你不可以讓這一切變的沒有意義。可是,如果這一切的基礎,他們的感情是假的,那麽這麽多年來,支撐着你的精神支柱将轟然倒塌,我說的對不對?”
痛苦的神色浮現在亞德烈臉上:“從小到大,都是我主動去接近母親,母親對待我好是很好的,但是總有一種距離感,對,就像是我每靠近她一步,她就不着痕跡地遠離我一步……我以前總以為是因為詛咒的緣故她不愛我。可是現在,我突然意識到,也許不是詛咒,而是因為她的心裏從來只有恨,而我,是一個仇恨的産物。”
“現在這樣說,還為時過早。”方星宿抓住他的手,溫柔地安慰他。
亞德烈反握住她的手,精神抖擻地一笑:“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倒下。因為現在一切不一樣了。我有了你和菲尼克斯。有你們在,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都絕不會倒下。”
“我知道。”方星宿抵着他的額頭,和他對視而笑。
“等月底的春日祭祀結束,東方軍團就會動身返回沃特要塞。我也會趕在那之前了結在帝都的所有事情。到時候,和我一起去沃特,我們再也不回這陰謀重重的帝都了。”
“好。”
方星宿的傷口愈合的特別慢,而亞德烈又是十萬分的緊張,所以一連數日,方星宿都不允許站起來。
“為什麽感覺今天格外的安靜?”某天,被抱到草地上曬太陽的方星宿側耳傾聽。
“什麽?”陪伴在她身邊的加布利爾四下張望一下:“哦,今天是芙蘭朵公審的日子,差不多整個城市都去看這場審判了,所以是比平常安靜一些。”
方星宿皺皺眉頭,不說話了。
此時此刻,距離大半個城市,芙蘭朵也在享受這殘冬的陽光。只不過她的所在,是萬衆矚目的審判席上。
她仰起頭,不懼陽光的刺目,直直盯着太陽。這個樣子的她她看起來非常安詳美麗,但實際上她的精神已經非常虛弱了,她的眼前開始出現幻象。
變幻莫測的光柱中,出現陽光海裏有着雪白沙灘的小島,悠悠醒轉的希歐多爾轉過頭躲過陽光,目光落在她臉上,問:“是你從海裏救了我嗎?”可是不等她回答他又說:“沒錯,我記得的,我記得你從海裏把我救起來,你的長發就落在我眼前……哦?是紅色的嗎?不是金色的?”
“不是金色的?不是金色的?不是金色的?”他無數遍重複。
“是金色的,是金色的。”此時此刻的她恍恍惚惚地說。
光柱流動。希歐多爾消失了,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嬰兒。他一動不動,赤/裸裸地、随随便便地被放在一個茶碟中。旁邊一本厚重的古籍被迅速翻過。“血緣詛咒之法,血緣詛咒之法……找到了!我就說我記得的!”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她看見自己的手伸向那小小嬰兒。皺成一團看不清模樣的小嬰兒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眸清澈又明亮。“放開我,放開我。”嬰兒張合着尖尖的小嘴,小貓叫一樣的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芙蘭朵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光柱突然劇烈波動起來,四張高大的椅子出現,遮蔽了陽光。每張椅子上都坐着一個人,他們背對着她,但是通過他們之間的間隙她能夠看到希歐多爾,他一個人在對抗着這四個人。“你必須放棄那個女人,希歐多爾。”“你們都明白,他們要對付的不是芙蘭朵,是我們。”“是,我們都明白,但是民衆不明白,她與民衆之間放棄一個,希歐多爾,毫無疑問,我們必須放棄她。”“你們可以放棄她,而我,會與她在一起。”“希歐多爾,你瘋了。”“也許吧。”
“請你放棄吧,放棄我,希歐多爾。”芙蘭朵伸手去碰觸那張俊美的面龐。
“不,芙蘭朵,我絕對不會離開你。”他握住了她的手:“我曾向諸神發過誓的,你忘記了嗎?”
“我本就屬于黑暗,而你,回到你的光芒萬丈的位置上去吧,那才是你的模樣。”芙蘭朵急切地說。
“不,芙蘭朵,那萬丈光芒也比不上你,我生命裏最美麗的金色陽光。”他不容她再分說,猛地把她拉起,攏入懷中。
“大神官閣下,她罪惡深重!”“您不可以庇護她!”“他已經堕落了,他不配大神官的身份!”憤怒的喧嚣聲如海潮般湧來,打破幻境。芙蘭朵瞬間又回到了那個審判大廳之中,面對着無數雙憤怒的眼睛。唯一不同的是,身後那寬廣堅實的懷抱還在——希歐多爾真的出現在了在自己身邊!
“不不,希歐多爾你離開這裏,你快走啊!”芙蘭朵慌亂地推他,然而希歐多爾的身姿未有半分動搖。他坦蕩無畏地面對着所有的目光,神情一如往常的聖潔莊嚴。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誰放他出來的?這件事情必須嚴查!”擔任主審官的水之大神官凱倫與森之大神官歐菲爾對視一眼,低聲交談。他們都在對方眼中看到擔憂。
“閣下,您是準備對抗公審結果嗎?”凱倫問。
“我沒有證據,無法推翻審判結果。”希歐多爾沉穩地說。
“那您此刻意欲何為?”凱倫又問。
“沒錯沒錯,讓這個女巫接受懲罰!”“把她扔上火刑架!”人群再次開始喧嚣。
“諸位,”希歐多爾聲音提高,會場安靜了下來。“你們當知曉,神谕的第五章第三十二條,‘我的仆人,可以為罪人清洗罪責。’身為火神最忠誠奴仆的我,有資格為被你們定罪的芙蘭朵小姐清洗罪責。”
這一言既出,凱倫痛惜地閉了閉眼睛,而歐菲爾震驚地站了起來:“如果您要引用這條神谕,那您将接受神懲,在那之後,您的大神官資格将被剝奪,并且您再也無法擔任任何神職,這些,想必您也是知曉的。”
“他瘋了嗎!”“我們只要女巫受懲罰!”“他堕落了,他真的堕落了!”這次人群除了震驚之外,更多了一種惋惜的情緒。
“不不不,不可以這樣,你不可以這樣做,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做,離開這裏,希歐多爾!請懲罰我,我認罪,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懲罰我!”芙蘭朵瘋狂地掙紮想離開希歐多爾,而希歐多爾伸手施個法術,一道光幕升起,把芙蘭朵團團包圍住。
“好的,我會離開這裏,我們一起。”隔着光幕,希歐多爾溫柔地對芙蘭朵說。
他轉身走到會場中央,伸展雙手:“請即刻施行‘神懲’,以平息市民們的怒火。”
“希歐多爾!”歐菲爾憤怒地盯着他說:“您确定您的決定是正确的嗎?您認為這值得嗎?”
希歐多爾以實際行動回複他:他解開領口的十二輪金盞花徽章,任代表大神官身份的紅色神袍滑落于地。
“請執行吧。”他說。
“你!你怎麽可以為了這個女人背叛神殿,背叛諸神!” 歐菲爾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在這衆目睽睽之下向着希歐多爾怒吼。
“聖座,您不可如此!我們必須守衛聖座!”數個神殿騎士也控制不住,激動地沖入會場中央意圖帶走希歐多爾。維持秩序的帝都行政巡查署人員趕緊去阻攔他們。會場變得混亂、騷動。
“都給我退下!”凱倫的一聲怒喝,震住了所有人。
“好吧,既然閣下執意如此。”凱倫深吸口氣:“諸位市民,請你們見證,希歐多爾閣下将接受神懲,洗滌芙蘭朵小姐的罪孽。在這之後,芙蘭朵小姐将如一個新生嬰兒般純淨,任何人不可再稱呼她為罪人。”
他說完,也不多耽擱,高高舉起權杖,一道光芒從權杖上射入天空,瞬間化作千萬道閃電,撲向毫無抵禦的希歐多爾!
“希歐多爾!不要,請停下!”在芙蘭朵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在全場數萬人寂靜無聲的注視中,無數道閃電劈在希歐多爾身上。當電光終于消失之後,會場中央那個血肉模糊的人,何曾能看出是之前俊美聖潔如神子的火之大神官。唯有那身姿一如往常筆直,未曾有分毫彎曲。
他緩慢而堅定地走向芙蘭朵,一行血腳印在他身後蔓延。之前施加的法術已經消失,然而情緒的波動讓芙蘭朵幾近暈厥,她無法站立,只能匍匐在地上,爬向希歐多爾。短短的一點距離,兩個人經過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走完。希歐多爾把鮮血淋漓的手伸向芙蘭朵,芙蘭朵亦擡起劇烈顫抖的手回應。在兩只手握在一起的瞬間,希歐多爾再也支撐不住,頹然癱倒。
“火之大神官希歐多爾,終于墜落了。”會場不起眼的角落,安東尼爾低嘆一聲,起身準備離開。
“殿下,您看,是亞德烈将軍閣下。”侍從提醒他。
安東尼爾轉過頭,看到亞德烈矯健地向希歐多爾走去。他在希歐多爾面前彎下腰,湊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奄奄一息的希歐多爾明顯因他這話而産生了強烈的情緒波動。
他說了什麽?安東尼爾吩咐侍從:“我想知道亞德烈說了什麽。”
稍晚些時候,記載着這句話的密報就被送到了他面前:“啧啧,早知道你如此不愛惜生命,當年我的星星就應該讓你死在陽光海裏、只救派翠克一個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