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獨召

寝宮。

殿裏十分安靜,劉诩向喜清靜,宮娥太監都在殿外侍候。支事太監也只送到了外間,就躬身退了出去。慎言獨自停了一下,望着內殿透出來的暖暖光影,深深吸了口氣。

無論多少次,走進這高大森嚴的宮帏裏,仍讓他深身發緊。即使面對的人,換成了這個給予他信任與疼惜的新皇劉诩,盡管一次次提醒自己,如今的自己已經同以前不一樣,可經年在心中累積的慘痛回憶,卻總是不能随心地揮之而去,那種動辄得咎、如覆薄冰的感覺,讓他總會産生一朝跌回原處的不安和無措。這使他不得不在每次回宮述職時,用盡全力,驅趕自己的輾轉和忐忑。

“大人,快進吧。”支事太監催促的聲音,在門外輕輕響起。慎言垂下目光,重新理了理手中文件,輕步走了進去。

劉诩坐在暖榻裏,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正翻看着面前一撂厚厚的奏本。慎言進來時,正看見陛下唇邊挂上的冷笑。

“回來了。”劉诩聽見聲音,未擡眼簾漫聲問。

“是。”慎言忙收回目光,俯身行禮。剛跪下,就聽劉诩“啪”地一聲,将手中的奏折摔在案上。他無聲跪伏。主上內心的煩燥,他有着敏銳的感應。而劉诩煩燥的根源,他相信自己是知道一些的。

“戶海的情況,調查出來了?”劉诩合上奏折擡起眼簾,入目的慎言,讓她愣了一下。很明顯的,瘦!

慎言未留意到劉诩的神情變化,他一邊應“是”,一邊膝行兩步,把文件奉到暖榻前的矮幾上。

劉诩目光沉默地掃過案上厚厚的一疊紙片。那上面,記錄的,都是最隐密也是她最急需知道的消息,而得來這消息上的每一個字,都無疑浸着面前這個鐵衛艱辛的汗水。

慎言是個能幹的人,半年來,屬于陛下自己支配的情報網,在他的主持上已經規模初具。各種訊息,通過隐秘的途徑,源源不斷地擺在她的案頭,就很能說明問題。只是給慎言的時間尚短些,最大的困難,應該是他手下可用的人明顯不足。從他明顯瘦下來的身形,可想見他在很多時間辦事時,人員上都捉襟見肘,而不得不事事躬親。

“你那邊的情形還沒好轉些?”劉诩摩娑着紙片,轉低聲音,含着關切的情緒。

慎言停住手,他馬上明白聖上指的是什麽,惶惑地伏下身,“是臣不力。”人手上的不足,是他最大的軟肋。進而耽誤了許多急務的進程,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愧疚地補充,“目前正加緊培養可用之人,估計再過半年,才堪用。”

“半年?”劉诩訝然。

“臣不力。”聲音越發低了下去,含着自責和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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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诩頓了頓,終于失笑,“半年已超出朕所想像,慎言果然是能幹的。”臻選人員,考核培訓,還要試用斟酌,這麽多的事,這麽廣的人選,有半年,就能規模初具,已經是令人刮目相看了。她真是得了個能臣。

慎言疑惑地擡目,對上劉诩的眼睛。新皇的目光中,透着暖暖的笑意,還有,對自己不加掩飾的欣賞和贊許。慎言怔了片刻,習慣性地抿緊唇,又垂下眼簾,不同的是,目光中,多了些濕意。

劉诩掩住話題,指了指那些文件,“來,看看都給朕查到些什麽?”

提到正題,慎言明顯松了口氣。

“戶海是先皇時期早年的武狀元,後投入梁席廷門下,尚梁氏谪女為妻。後又經梁氏保舉,到南軍任尉官。經幾次大戰役,一路升遷順遂,十年前,封侯,拜南路大元帥。”慎言簡潔地彙報,一邊用修長的手指在紙上指點着。

仿佛共處多年般,劉诩居然很适應慎言辦事的簡潔,她邊聽,邊快速地翻撿着。戶海的資料很全面,她翻了翻,心中已經有了計議。

“這份是什麽?”翻撿了半天,她掂起一份,疑聲。

慎言停下侃侃而談的從容,有些遲疑,掃了掃劉诩的表情,小聲,“呃……屬下順便……收集了一些戶錦的資料……”

劉诩唇邊的笑僵住。

慎言也屏息垂頭。畢竟沒讓他碰的人,他就私自動了手,細究起來,揣度聖意的罪,還是可小可大的。

頭頂,劉诩嘩嘩翻紙的聲音。良久沒有聲音。

半晌,她擲下資料,唇上挂起冷笑,“先查查也好,早晚也得面對。”

慎言不着痕跡地舒了口氣。

丢開戶錦的資料,他又開始從戶海,到秦國,一路介紹開去。劉诩唇邊的冷笑越盛。南路元帥,鎮南侯戶海,圍着秦打了這麽多年,都沒有成功。卻偏偏在自己登基後的這個時機,一舉破了秦的都城,并且恰好趕在臻選後宮這個時候,挾不世軍功入京,這一環環一扣扣,戶海和梁相在裏面打的什麽主意,她不想也能知道。而慎言帶來的材料,更是對這群權臣們的野心的有力佐證。劉诩一邊翻,一邊在心裏籌劃着。

末了……

“咦?這份又是什麽?”劉诩探目,最後一份資料,合着封頁,靜靜地躺在面前的幾案上。她拿起來,好奇地問。

“呃……”一直侃侃而談的慎言,突然語塞。

“秦國的儲君……屬下,順便也……查了秦儲的資料,他單名洛,國姓楚。”

“楚洛?”劉诩凝着眉,不記得自己要慎言查過這個人。

“他……是秦國王子。今次随同戶海一同前來……秦國國君特獻與陛下的。”慎言心裏萬分後悔。劉诩明顯是不願意提及大婚的事,他卻一而再地觸碰這一個禁忌。但這一份已經握在聖上手中,他萬萬拿不回去。只得據實回禀。看着劉诩冷下來的眼神,慎言伏身。

劉诩捏緊資料,怒氣頓生。慎言外出已經月餘,可大選是前幾日才定下來的。他卻已經查到了兩位候選侍君的資料。這也就是說,大選的事,自己同不同意,梁相他們已經實際操作起來了。梁相一夥人是明晃晃地欺君。臣強主弱,自己這個傀儡,看來是名符其實了。

窗外月光正寒。盛怒的劉诩騰地起身,“怦”地推開窗子,冷風呼呼地灌了進來。她渾身機靈靈,腦子也越加清醒。從封地只身一人趕回來,不就是已經預知了這樣的境地。現在和從前,都是這樣過來的,為什麽一提到大婚,就沉不下氣呢?是不是傀儡,那得需要用實力來說話。難道指望着掌慣了權的臣子們,賜給無權無勢的君王尊嚴和機會?

劉诩咬牙。好吧,既然情勢發展得如此不堪,就讓劣勢再明顯些。須知月滿則虧的道理,再強的人,也有轉弱的一天。她所需要的,只是沉下氣,培植自己的實力,然後,就是靜靜地,耐心地,等待時機。

她“啪”地關攏窗子,轉回頭來,幽深的目光已經回複平靜。白玉般的面龐,不帶一絲波瀾。

緩步走回暖榻,把自己深陷進那片溫暖裏。那暖暖的熏籠,卻暖不過她遍體的生寒。

許久,她呼出口氣。

垂目,見慎言仍僵着背跪在幾前。

劉诩緩了緩氣息,郁郁地笑道,“對不住,你做得很妥帖,倒是我吓到你了。”并未用“朕”。

慎言震了一下,心情複雜地叩謝皇恩。

倒是真吓着他了。劉诩苦笑,探手把慎言拉起來。入手,那修長的手指一片冰冷。

“進殿也有一會兒了,怎麽還沒暖過來?”劉诩喃喃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試圖将自己指尖也并不溫暖的溫度傳遞過去,“教你養身的法子,可是沒堅持用?”

慎言剛從方才的緊張中放松下來,這一握,全身又都僵住。腦裏緊接着就映出那日在四合院的情形,他張了張嘴,卻沒答出聲音。

感受到他的異樣,劉诩停住動作。

探頭想看他神情,可似乎從進殿起,她的鐵衛就一直垂着頭。劉诩嘆口氣,伸手擡他下巴。

慎言明顯驚了一下,而後,極順從地仰起臉。

只隔着一個小小的矮幾,兩人一坐一跪,浮動的氣流在中間湧動。

是瘦得明顯。下巴優美的弧線在光影下欲加分明。羊脂樣的肌膚上,添了淡淡的麥色。英氣內斂,風流,仍舊自然天成。

燈光明滅,劉诩捏住他下巴的手指略加力,迫他膝行兩步靠近自己。她繡金的暗紋睡袍的長襟,同他的長衫絞在了一起。慎言仰着臉,目光被新皇緊緊禁锢,全身都僵住。兩人挨得如此之近,溫熱的氣息,輕輕徐徐,染紅了彼此的鬓。慎言的心開始突突地跳。某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如潮水般襲遍全身。

劉诩收緊手指,久久沉滞。慎言就着她的手指,順從地仰着臉,明顯不習慣直視主上的眼睛,卻不得不迫着自己保持這樣的情形。那神色,仿佛那日在四合院裏的情形。緊張,卻不抗拒,無措,卻又順從承受。可是,這裏畢竟不是那個四合院,自己也不再是那個無足輕重的小小皇儲,無人問津的邊地宗親。

劉诩心內五味雜陳。

良久,她放開他下巴,輕倚回靠枕上,閉目不語。

慎言全身微震了一下。方才那浮動的氣流,随着劉诩的放手,一下子煙消雲散。他垂頭想了一下,就全明白。退後兩步,謹守鐵衛本份,端正了跪姿。只是垂頭間,眼角,多了些澀澀的濕潤。

半晌,兩人未說也未動。

“屬下,告退。”低低的聲音,慎言首先開口,靜靜地叩拜,慢慢起身。

劉诩倚在枕上,看着他,看着那片溫暖,一步步,離開她的視線。

“主上。”到了門邊,慎言停下。仿佛鼓足了勇氣,又在回眸間釋了心懷般,他在原地跪下,展顏笑笑,明亮的笑意,讓劉诩晃了晃眼睛。

“主上,慎言還有一事要禀。”

同方才的沉郁拘謹完全不同,明亮的目光,流溢着堅定的光彩,讓劉诩一下子想到了春日的豔陽,撥雲見日的豁然在心中一寸寸洋溢。一年前,那大漠豔陽下,那黑色戰袍覆甲的小将,同樣明亮的笑意,不經意,又闖進她的腦海裏。劉诩眨了眨眼睛,濕潤。

“主上。”慎言遠遠看着她,大殿裏浮動的氣流,讓她的面容有些朦胧,但他已經不願意再如一貫的察顏觀色,小心揣摸,只願這一次,豁出去,只随自己心意,“主上,慎言查出一事,只是沒有實證。”

“什麽?”劉诩沒跟上他思路。

“楚洛,秦國國儲。”慎言理理思路,“十年前,秦國中宮被絞死,相傳太子也被鸠殺。十年間,太子從未以真面目示人,而今卻突然就能帶出來獻出您,這其中,屬下以為,必有詐。”

“屬下懷疑,只是遍查不得實證。報與主上,請您裁斷。”慎言一口氣說完,心緒更加平靜,他靜靜地等着劉诩發話,是罪是罰,他都不再忐忑不安。

劉诩未語,玩味地看着他澄澈的眼神。

慎言與她遠遠對視,目光裏不含一絲雜質。

自己就是聖上的耳朵和眼睛,任何疑惑,都要憚精竭慮查清,方可不擾亂聖裁,這是自己行事最基本的準則。未經查實,就報備,是莫大的失職。若按往常,就是掉了腦袋也不為過的大罪,何況,他懷疑的人,還有可能是未來的侍君,陛下的枕邊人。可是,就在這一刻,他猶豫了很久的心意,斷然拿定。即使獲罪受罰,他也要把心中的疑慮,報給面前這人。

不只是因為她是給予自己賞識與信任的主上,更在于,此事,牽着大齊後宮的命運,牽着大齊國君,即将不遠的大婚,牽着面前這位纖弱又堅強的女子,她未來幸福所倚的另一半……

“慎言……”半晌,劉诩澀澀地嘆氣。

面前這人,是鐵衛營裏一等一的高手,是男苑忍辱負重才得脫穎的人,卻能如此赤誠,那血淚中滾爬出來的歲月,都沒能蒙昧住一顆純熱的心。能得慎言悉心輔佐,于她,于大齊,該是多麽幸運。

“我知道了。”劉诩挑起唇,暖暖笑意。

慎言釋然一笑,叩拜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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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恢複肅靜。

劉诩躺回榻上,久久未動。

手中還握着那未來兩位侍君的資料,自己卻一眼也不想看。那含着陰謀,帶着龌龊的聯姻,讓她從心底裏煩惡。本還想逃避着不去理會,但慎言的盡職和忠心,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情緒。

一國之君,進退皆有萬人矚目,國婚,更不能由已,早就知道的結局,為什麽自己一再執著。她再次手撫微痛的心前,心內越加明晰。心動,情動,自己真正動了情,才會如此心緒不定。果然,真情,于政治,于皇家,于這內宮,是萬萬不可動的禁忌。

她心中煩惡難耐,卻也只有藉由揮手掃倒燭排,來發瀉心內的郁積。

燭淚灑了一地,星星點點的斑紅,就好像滴進她心裏。劉诩滞了半晌,突然傾身,把自己蒙進厚厚的被子裏。窒在一片黑暗裏,頰上,冰涼,滑落。

只許自己虛弱一回,過了今夜,就要把一切掩得幹幹淨淨。

劉诩握緊被子,緊咬的唇角微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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