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誓忠

作者有話要說: 拖了太久,今天忙了一個上午,終于趕出來了。雖然只有這些,但聊勝于無。感謝大大們一如既往地等待。

禦書房。

劉诩凝眉讀一份戰報。門輕響,一個執事太監悄步進來,“啓陛下,主薄少史大人殿外候傳。”

劉诩擡目愣了一瞬,反應過來這位少史便是當朝新封的慎言了。

修長的身影輕輕走進來,新着的二品暗紅色官衣,讓慎言看上去有些凝重,手裏捧着一疊文稿,是今晨衆臣上的奏折,他用了些時間理順了,才在午後送進來禦覽。

等着一絲不茍地跪下行叩禮的人全了禮,劉诩用手指了指案頭,示意。慎言依言輕手輕腳地把東西放下,又退後三步,謹然垂頭,等着聖上垂詢。

等了片刻,沒有聲音。慎言詫異擡起頭來,就看見面前着的人正笑望着自己。

“呃……大人們奏事的折子……”慎言第一反應就是工作沒做好。

劉诩擺擺手,“于外政你一上手就能處理得這樣井然,朕甚放心。”

慎言張了張唇,垂頭,“謝陛下謬贊。”

“哪會謬贊,朕就知道你能做好。”劉诩翻撿着慎言的工作成果,果然井然有序,備咨詢而夾在奏折裏的小紙條上,有慎言挺秀的字跡,言簡意明,老練周密,劉诩點頭,“果然是不同凡響。想當年,母後短短幾年內,就一手把持了朝政,怎不是依仗着你的才能呢?”

慎言擡目看了她一眼,兩人相識這些日子,劉诩還是頭一遭直言他跟在平氏身邊幹下的事。

“于國事上無不盡心盡力,争權謀利只在機巧算計,始終保有底限,絕不動國本、不傷民心。母後這幾年的行事與她往事行事判若兩人,據朕看,多該是慎言風範。”劉诩幽深的眸子看着慎言的臉,字字清晰,“這樣的你,幸而常伴在母後身邊……”話裏意思多層。

果然劉诩是最洞悉自己的人,慎言心潮一時澎湃,不得不掩飾地垂下頭。

劉诩看着慎言微皺的眉,也凝起眉,“你明白的,昔日母後做下的事,你也早與朕坦言。朕沒有再拿這個敲打你的意思。朕只是對慎言你還存些迷惑……這些時日時時觀察留心你,倒是越覺慎言太過能幹。推想你初入後宮的那番作為——不過剛出營的鐵衛,便是最優秀出色的,也難能達到這個境界呀……”

“今日……朕心中才豁然開朗。”劉诩将手中那份戰報輕送到慎言面前,果然見慎言只輕輕瞬了瞬睫毛,劉诩感嘆,“上面的內容,你不看也知道了吧。”

慎言默認。

“西南首富竟能以家私巨資充做軍饷,以一家之富,供養軍需,這可是本朝前所未有的軍民共舉的大事。”

伸指示意慎言擡起頭,劉诩幽深的目光就映進他眸子裏。

“可供老王大軍用半月的軍糧啊。朕想過了。數量之大,縱是西南首富,縱是為救軍前之急,也絕不敢冒着違大齊律的風險,所以,這事必有淵源。”大齊律,平常百姓,即使再富有,也不準屯這麽多糧,更不準民間籌糧,違者抄家滅族。

所以,能在這麽短時間內湊出一個月的米糧,只有官家的人在幕後操縱,才可成功。劉诩一見戰報,便猜到所為何人。如今看着挺拔而沉默的人,就這樣立在自己眼前,又一次不得不在心裏再次确認自己的判斷,同時感嘆慎言果敢的行動力和不凡的能力。

談話已經入了正題。陛下贊他睿智,孰不知陛下才是睿智通透,他籍由此事要傳達的訊息,陛下已經明白大半。

慎言動了下,撩衣擺,後退一步,緩緩跪下。

室內沉寂。雖然當初做了決定,就知道要如今天般面對,雖然衆多曲折中陛下已經猜到,現今只剩一件事要自己親口說清,但慎言仍覺異常艱難。習慣性地握緊垂在身側的手,才覺手裏全是汗。“臣……”他深吸了口氣,聲音仍很顫。

劉诩傾身慨嘆,不忍,只得替他,“慎言本家便是西南這家豪富吧。”

“……是。”苦咽了十幾年的秘密,被劉诩道破,慎言卻感由衷腸輕松,感激地擡頭,看了劉诩一眼。

“雖是豪富,但民不與官究的古訓,想是還很刻守的,籌糧一事,現今有功,過後難保被言官翻撿出來,到時翻去覆雨,說不定就是抄家大禍,你本家不擔心,你不擔心?”劉诩探身問。

“臣……沒什麽可擔心的……”慎言沉聲。

劉诩攤手嘆氣,不由探身又追問,“你也不怕朕起疑心?”

慎言睫毛顫了顫,咬唇,一字一頓,“臣心誓忠,不計其他。”

劉诩扶案而起。好個不計其他。這麽大的事,事前不報備,事後不申辯,衆口铄金,慎言不會沒慮到,只憑對自己的忠心便會讓他如此坦然?

“能得臣子傾心依賴,舍棄身家也甘心的君王,古有幾人?朕得卿,何其有幸。”劉诩動容。

如慎言、雲揚乃至藍墨亭等,能在自己頹勢時,仍無條件地付出坦誠與依賴,自己不知從何而得的幸運。

“你……放心。”劉诩睫毛有些濕,伸手至慎言眼前,“朕承情了。”千言萬語,能說出來的,也只這一句。慎言深垂着頭,看不清眼睛,卻只見他的肩猛地縮緊。

伸出的手懸在空氣裏,跪着的人并未起身,而是更深地伏下。

劉诩嘆氣。

“就如上回京都你自陷男苑獲取信報的事,這回籌糧,你也是懷着同樣的心思吧。”劉诩看着慎言,這個一心以赴死的決絕,替自己解決了一個又一個難題的人,語氣不能不痛惜。

“臣……以前種種行事,只顧到眼前,卻看不到長遠,原是因為臣從來便以為自己并不擁有什麽長遠的未來,從來都只走一步行一步便是……”慎言鮮有的情緒外洩,說出的話,俱曾深藏在心裏。

“慎言……”劉诩亦動容,懷着這樣悲切絕望的念頭的慎言,一直以來如何苦熬下來的,她痛心不忍再想。擡手按住他肩,那悲涼的落寞,從慎言周身,一直冰到她心裏。

慎言擡起頭,目光全濕,他鄭重地看着自己的君王,“那夜在行宮,陛下的話,臣聽進去了,也記在心裏。從此,不是只有眼前的人,行事決斷,都會以陛下為先。都會想着要輔佐的陛下,想着要效命的大齊的萬年江山,之前種種,臣再不會犯……所以,這回籌糧的事,容臣再認錯。”長長一段話,字字剖心,說完,慎言全身脫力般,他再伏下,“臣保證,以後絕不再犯,絕不讓陛下再為臣操半點心……”

“只此最後一例,此後,不準有朕不知曉的情形,不準出朕不知道的狀況,不準讓朕對卿的事有任何措手不及。”縱使慎言剖心自責,劉诩亦知必須抓住此次機會,她嚴厲了語氣,鄭重道,“若有再犯,朕保證,須你承受無法承擔的後果!”

“你要牢記。”

“是。”慎言凜然。

劉诩看不到他眼睛,伸指挑起下巴。

慎言眼前一花,臉已被仰起來,二人四目相對,看到了對方眼中自己外露的情緒。慎言先慌了下,掩飾地扭過頭,躲開了那擾人的纖指。

劉诩手指一涼,那驚鴻一瞥的面龐,便又垂下去。不禁心內,又,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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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

君臣二人有片刻閑适。

留慎言陪着品茶。

“西南首富真就是慎言的本家?”劉诩斜倚在暖榻上,換了常服,只着家居的羅裙,渾身舒服起來,她喝了口茶提提神,看着對面的慎言,好奇心又起。

慎言侍坐在墊着軟墊的圈椅上,有一刻怔忡,澀澀笑笑,“是。”他盯着熱氣茵蘊的茶杯,略回憶了會兒,悵然道,“臣記得是在十五歲那年被送往皇城鐵衛營。”

“要入後宮是家裏計劃好了的?”既是成心入營的,劉诩很難不順着往下想。

慎言白了臉色。

“朕想歪了。”劉诩立刻意識到自已的話刺傷了慎言。

慎言落寞搖搖頭,“或許是臣當初一開始時,就想歪了。原本家裏就是這麽定的吧。”訓練營裏那麽多男孩子,為何宮裏來人一進營來,就挑到了自己。男苑裏那麽多漂亮的,為何是自己被送到平氏床上去?事後自己也反思,有時也會自己騙自己說這些都是巧合偶然,今天終敢正視,原來發現,不用細想,也可判斷自己原本就是被家族計劃好了的一枚棋子。

“臣本是家中嫡子,母親在自己十三歲那年病逝,父親将側室扶正後兩年又病故。家中還有繼母所出的一個兄長,一個長姐。”慎言從心裏翻出久遠的記憶,自己的生活就是從那一年開始,從此天翻地覆了。

“十五歲?”劉诩點頭感嘆。十五歲,在大齊雖不及弱冠,但也算半大公子了。怪不得慎言文武全才,韬略胸襟不似常人,原來是人家本家當着家族繼承人悉心培養出來的。打量着溫潤俊雅的慎言,劉诩不能不想到,西南豪富家的嫡子,優秀如斯,年少意氣,那些嬌氣,傲氣也是異常的吧,卻突然間雙親病故,又被送入鐵衛營,經歷鐵血訓練,後來又入了後宮,想到母後身邊那些執事們肮髒卑劣的手段,想到慎言于那泥沼樣的後宮裏,是如何一步步熬出頭的,劉诩只覺心痛難忍。

“本家可還有記挂之人?”劉诩喝口茶,蓋住蒼白的臉色。

“……沒了。”慎言輕輕籲出口氣,茶澀入口,心中卻早麻木。

劉诩呆住。

“他們先是對我不聞不問,任我自生自滅,後來……便開始試探着找到我,辦些事情。平太後之後……他們聯系臣便更緊了些。”慎言的聲音緩緩傳來,語氣裏帶着些嘲弄。

劉诩點頭。自己繼位後,慎言地位由暗轉明,多少人想巴結都找不到門路,他的本家自然不會放過。

“既然是苦心巴結,便出些力吧。正趕上前線缺糧……籌糧吧,我這樣提議,他們同意了。”言畢,慎言唇角向中揚了揚,露出回行宮來,第一次笑意,只是這笑是劉诩從未在慎言臉上見到過的,帶着徹骨的涼意和痛楚,讓人看過難以忘懷。

劉诩全明白了。定是慎言使了些手段,才逼得他們就範。不過,劉诩更懂慎言,看着那些飽食終日腦滿腸肥的所謂族親們敢怒卻不敢争的樣子,慎言定是痛心比開心還要多吧。

劉诩親提起茶壺,添滿慎言面前的杯子。暖氣茵蘊,熏濕了慎言長翹的睫毛。

“如此大的一個把柄,你就幫他們送到朕的手心裏。以後……咱們可有錢用了。”劉诩放輕松語氣。慎言有些意外地看着劉诩,繼而也會心而笑。是啊,細細運作下,整個西南商界,便可籍由此事把在手中了。事情并未都很凄涼,至少,他們,真的有錢了。

“好些沒?”見慎言喝了口茶,閉目,仿佛咽下一切苦澀。劉诩關切地看着他。

“臣……無礙了。”慎言先緩過勁來,溫和地笑意又挂回漂亮的唇邊。仿佛蒙在他心上的烏雲,随着這場深談煙銷雲散。明亮的目光重映回幽深的眸子裏,病後未愈的面龐,又溫潤起來。

“做得好,慎言。”劉诩仔細打量了她的欽命少史,由衷贊道,“有你,朕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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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午後小睡。劉诩卻無法合上眼睛。午後與慎言的一席話,讓她輾轉難眠。

她翻身而起。

一只信鴿落在窗口。親自取下封套,藍墨亭熟悉的親筆在紙條上。劉诩細細讀過,于燭臺上将紙條燃盡。在慎言日趨強大的情報網下,想再建立另一套制衡他不是不可能,只是絕對瞞不過慎言。她也未想瞞他。她委派藍墨亭建立的是另一套機構。慎言專事收羅信報,藍墨亭具有行動力和殺伐權力。二人各有優勢,卻又相互制衡。本是自己鞏固勢力的一個舉措,如今看來,這也才是慎言一而再再而三地,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和全部身家,教導自己的為君之道。

為君之道,愈是信任之人,愈要制衡,越要早做提防。須知,這才是真正的維護。得力的臣子不走歪了路,君王的位置才會坐得牢,君臣的情義才不會斷絕。恩與威,從來都是相輔相承。

“将來朝堂裏六卿都是你所薦,六司裏大小官員,莫不以做你的門生為榮。”那夜自己對慎言所描繪的情形,該是慎言早在都城時,就已經意識到了的。梁相的例子就擺在眼前,慎言是不想做第二個梁席廷吧。所以,他一次次的以赴死的決心,以不同的方式鄭重表白——慎言誓忠陛下,性命、身家,都是陛下唾手可得之物,臣脆如危卵,所以,就算全朝堂的臣工都追捧,縱使将來勢力漸大,臣也不過是您翻手指即可拿捏的,一介小小臣子罷了。

“是朕對人,對事,對你太過精明算計,才讓你如此不安,行事如履薄冰嗎?”劉诩嘆氣,亦不能不警醒。于公于私,慎言的确客觀冷表,分得清,看得清,想得更透。是她自己時而混淆了兩者的界限。劉诩不得不感嘆是慎言給自己上了為帝王的重要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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