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喜難遇

他不帶笑時的神情像極了供在金殿高堂上的神佛,但與那些普度衆生的神佛比起來,他又缺了悲天憫人的感覺,涼薄的唇緊抿,眉眼如上天眷顧般尋不出一絲差錯,梅蕊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大人的意思是?”

“咱家的意思不夠明白麽?”他觑了她一眼,肩頭微微動了下,旁邊立着的小太監上前兩步遞給他一個雕花手爐,他從懷中取了張帕子将手爐裹住,然後揣在手中。梅蕊看在眼裏,覺得這人真是奇怪,想要溫暖卻又畏懼燙手,這世間哪有這樣的事情,在她看來若是她想要的,縱是火中取栗也甘之如饴。

他似乎和她天生不對盤,梅蕊想,不然為何只有一面之緣卻頻頻這樣刁難她,她緩了緩神,然後才道:“奴婢确實不大明白大人的意思,還請大人指教。”

“想也是,費這般大的心思怎麽可能現在就承認,”陸稹的手指隔着錦帕在蜿蜒的雕花上摩挲,他唇角一勾,“不過即使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誰派來的。”

他輕慢地睨了她一眼:“回去告訴她,她所圖所想之事都是枉然,教她安心享自己的榮華富貴,別貪到了最後,連哀榮都給自己作掉了。”

等不及梅蕊反應,他便擡手令人将她帶了出去,直至梅蕊被殿外的寒風吹得一抖,才回過神來。

空生了一副好樣貌,卻刻薄如斯,門口值守的統領衛在梅蕊離前給了她一盞燈,梅蕊笑着對那統領衛道了謝,才頂着滿肩的月光回到了掖庭。

遠遠地便見了懷珠提着燈在門口眺望,心裏突然滿滿地踏實感,方才一直都像是踩在雲上,怎麽着都覺得不切實際,現在才真真實實地落在地面上一般。她沖懷珠揮了揮手,宮燈裏的火光被風吹得一歪,提柄就這麽脫手落在地上,裏面的火燭被打翻,靛藍的火舌将糊紙點燃,冒起了寸餘的火苗,被風吹得顫顫巍巍,最終又弱了下去。

就這麽一晃神的功夫,懷珠就已經提着燈跑到她面前,擡手握拳就往她右肩捶了一下,聽她的聲音像是要哭了:“你怎麽又不見了啊?”

燈火從下面照上來,斑駁的光亮将懷珠原本清秀的臉顯得有些猙獰,好在有月色,将她未被燈火映照的地方點亮,蒙上柔和的銀白光暈,她很是手足無措:“我聽她們講,你被禁軍帶走了,我以為你又犯什麽事兒了,可吓死我了?”話語間有濃濃的鼻音,“這回又是因為什麽呀?”

梅蕊拿起袖子來往她臉上擦,一面擦一面道:“外邊兒這麽冷,正是要化雪的時候了,你要在雪地裏哭,淚珠子從你眼中剛落出來就成了冰鏈子,看你還哭不哭。”頓了頓,才道,“先回去吧,回去再說。”

懷珠抽了抽鼻子,拉着梅蕊往屋內走,屋裏早生好了炭,梅蕊進門後便搓了搓脖子,哈氣:“可冷死了。”

懷珠這會兒止了淚,就不再那麽嬌氣了,哼得一聲向梅蕊翻白眼:“你還知道冷呀?我以為你都不怕冷的。”

梅蕊笑道:“這世上怎麽會有不怕冷的人呢?”說着就開始解衣,懷珠動作要比她麻利得多,早就脫得只剩襲衣鑽進了被子裏,在裏面瞧她慢吞吞地解下衣服又疊好,問道:“你還沒說今兒又怎麽了啊?”

梅蕊疊好了衣服後在懷珠身邊躺了下來,她便是個不燙手的火盆,懷珠往她身邊湊,聽她支吾了片刻後,說道:“太子殿下要我當他的随侍。”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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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珠驚得彈坐了起來,她不可思議地看着梅蕊,又問了一遍:“蕊蕊你說什麽?”

聽了個确切後,懷珠難掩激動地道:“天哪!蕊蕊,你這是要熬出頭了!”

“嗯?”梅蕊不知道她這句話什麽意思,懷珠捧起了她的手,極為歡喜地道:“蕊蕊你真笨,今兒個先帝駕崩前立了遺旨,由太子殿下繼承大統。”她笑彎了眼,“蕊蕊啊,你如今身份可矜貴了,是禦前尚儀!”

梅蕊倒是真的懵了,她完全未想到這一點,甚至來不及接受,自己就從無人問津的文學館女學士躍上枝頭變成了新的禦前尚儀,懷珠還在絮絮叨叨地講:“這樣你每日都能見着那些貴人了,指不定他們中有哪個瞧上你了,再求皇上指婚,這可是旁人羨慕不來的好福氣呀!”

梅蕊嗯嗯啊啊地應了,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旨意打亂了,好在懷珠還尚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沒注意到她的異常,也不知懷珠說了多久後自己也累了,便靠在她旁邊睡了過去。

她本來也是要睡了的,但在熟睡前想起了一件很要緊的事情,頓時驚得她睡意全無。

陸稹本也是禦前內侍,若是當真成了禦前尚儀,豈不是要同那個煞神朝夕相對?

這讓她頭痛得很,一晚上都因想着陸稹那副刻薄神情而未睡好,次日迷迷糊糊中被懷珠搖醒,懷珠在她耳邊道:“上值第一天,蕊蕊你可長點心吧。”

梅蕊哦了一聲,才從被褥中鑽出來,冬日裏起床本就困難,再加上昨日未睡好,梅蕊困得不行,走出門時天都還未亮,她打了個哈欠,榮妃的居住與紫宸殿順路,是以她便和懷珠同行。懷珠一路叽叽喳喳地沒停下來,梅蕊也就笑着聽她講,最後懷珠依依不舍地同她道別,表示很舍不得她。

獨自快走到紫宸殿時,門前早就候着一個小太監,梅蕊認出那是趙皇後身邊的周壽海,便向他作了個禮,問道:“周公公在這裏等人?”

周壽海生得肥頭大耳,一臉喜慶,見着梅蕊就笑:“姑娘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大紅人了,受老奴這一拜……”

他慢吞吞地擡起手來要作禮,梅蕊忙攔住了他:“周公公您這是打趣我呢,您有事兒就講,奴婢聽着。”

周壽海本就沒打算真的給這個小丫頭片子行禮,想當初她都是他給領進宮的,本以為憑她這上乘出挑的皮相能在禦前博得幾分青眼,哪曉得被分去了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文學館,埋沒了這麽些年,總算是出人頭地了。他本就不大的眼眯成了縫,手攏回了袖口裏,尖着聲氣道:“太後娘娘有請,跟咱家走着吧。”

梅蕊被他這尖利的聲口折騰得有些不适,但強壓了下來,她跟在周壽海後邊兒走着,又想起那性情古怪的陸稹,與周壽海一比較,他刻薄的話語都成了陽春白雪。

人果然是需要對比的,但陸稹這麽個人才為何就切了根來當內侍,她想也沒想明白,似乎往前懷珠想要同她講過其中的淵源,但她表示對這件事情不大感冒,懷珠也就沒有繼續講下去了。

往前便是興慶宮了,梅蕊恍然記起先帝既然已經龍禦歸天,那麽趙皇後自然也成了趙太後,她上一回單獨與趙太後的面見還是在七年前,她初初入宮的時候,那時這位趙太後還是貴妃,時光荏苒,讓她生出物是人非的感覺。

當年家道中落,她攜着阿耶的一封書信來到長安投奔自己阿耶那所謂的摯友,卻發現摯友是當今趙貴妃,其中淵源大約太深,她也不願追究,最後自己到底是有個安身立命的居所,她如今依舊記得趙貴妃當年看到她時的嫌惡神情,像是看到了多年前愚不可及的自己。

但今時不同往日了,昔日的豆蔻少女如今已是本朝最年輕的太後,滿頭珠翠鳳冠壓得她舉止端莊賢淑,盡是母儀天下的風範,她就坐在高座上,高髻暈眉,入定一般,沒有絲毫的生氣。

直到周壽海上前對她禀道:“娘娘,梅姑娘來了。”

趙太後才睜開眼來,只在那雙美目裏還能尋到當年存留的靈韻,她撐着鳳凰架子,看向梅蕊,當今時盛牡丹般繁華豔麗的妝束,她卻清清淡淡地站在華翠中,染不上毫厘豔氣。聽她開口向她請安,也不矯揉造作,清清爽爽的聲音,讓與後宮莺莺燕燕争了一輩子的趙太後都聽得耳目為之一新。

“哀家上一回見你,約莫是在七年前了。”

她緩緩開口,語調裏有着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并對梅蕊招了招手:“過來些,讓哀家好好看看你。”

梅蕊低低應了聲是,卻還是對太後招她來的用意摸不着頭腦,自然不是找自己敘舊的,否則整整七年了不敘,就在自己成了禦前尚儀的第二日,就将自己請到這興慶宮唠家常?

那大概就是和這件事有關,梅蕊聽着趙太後繼續說道:“當年還是那麽小的一個小姑娘,如今都長這麽大了,真是出落的越來越像你父親了,真好看。”

梅蕊遞了個笑:“您謬贊,哪裏能及得上您呢?”

太後搖了搖頭,道:“你這個年紀是最好的,哀家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啊,可愛美了,看看你,也不打扮打扮,到底今後是皇帝跟前的人了,這麽樸素不大合适。”說着,看了眼周壽海,周壽海立馬明了太後的意思,手一招,便有宮女太監撐着衣物首飾魚貫而出,太後拍着她的手,道:“這些東西都是哀家給你備好的,回去收拾收拾,才像話。”

硬着頭皮将那些花裏胡哨的衣服接了,梅蕊對太後叩了個頭謝賞,又聽太後說道:“皇帝當時吵着鬧着指了你當禦前尚儀,想必你定是有你的過人之處,從今往後,你便替哀家多看着點兒皇帝,有什麽事情就告訴哀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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