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夢南
她上一回出宮是随着陸稹,好似也是這輛馬車,撩開車簾時候那白璧般的人就閉眼坐在裏面,她咬了咬牙,突然覺得眼角有些發酸,福三兒在她身後催促了聲:“姑姑?”
梅蕊才坐了進去,輪毂壓着宮磚緩緩往外行去,她坐在車裏,看着車簾被風吹得起了又落,渾不知是個什麽滋味,只覺得這一路太長,又太短。
福三兒在外喊她時,她才回過神來,下了馬車往護軍府門前看去,那一對瑞獸依舊兇神惡煞地鎮守着這座宅子的安寧,門前挂了兩盞紅紗燈,梅蕊記得上回她到這裏來時,也是這麽一對紗燈。
跟着進了府門,前次在夜裏視線不明,看不清這座園子的景致,再加上冬日還未過去,只覺得闊氣是闊氣,但卻蕭瑟得很。如今春日方至,草木蔥郁,沿着廊庑往裏行去時見得庭院中的牡丹開得熱烈,千片赤英,百枝金蕊,在春風中招搖灼灼。
但**再好她也無心去品賞,護軍府裏彌漫的不只有**,還有濃濃的藥味,隔着老遠她都能聞到,一路走着一路問福三兒:“護軍他到底如何了?”
福三兒聳搭着肩:“旁人出天花什麽樣,護軍也什麽樣?”他有些把不準,怕梅蕊見着護軍後心生退怯,趕忙給她下套,“您不會因為這麽嫌棄護軍吧?”
她想了想自己當年出天花時的模樣,還好那陣她連一面鏡子都沒有,照不見臉上的情形,哪怕是水窪都不願意去照一下。但在那擠滿了人的城隍廟中,她倒是能看清旁人的臉,但那些人面上最可怖的不是瘡疤,而是絕望。
包括她阿娘也是,就直挺挺地躺在草藺席上,發熱讓她神志不清,水都是髒的,梅蕊自己尋了好些個木桶放在檐下,等下雨時接了水來貯在陰涼處,用來給阿娘敷額,或者喝。
她阿娘一直喃喃念着她阿爹的名字——景臣。那個自她出生後便不知蹤跡的男人,聽說他在長安,那樣遠的地方,她都不曉得怎樣去尋他,告訴他阿娘很想他。
城隍廟最後成了修羅場,每日都有人被押進來,也每日都有人被擡進去,大多數人死的時候都更像是解脫,畢竟病痛折磨,活着倒不如死去,就連她阿娘也是。
因疫病死的人都是要被拖出去燒掉的,郡上的明府是阿娘的故交,特特單獨将她阿娘的骨灰交給了她,那時她是受上蒼憐憫的,從這場疫病中死裏逃生。
滿是瘡疥的小手臂環住那個骨灰壇時的念頭,她現在大約已經記不起來了,梅蕊嘴角牽扯了一下,對福三兒道:“在小福公公眼中,我便是這樣的人麽?”
福三兒聽出了她的不悅,趕忙賠罪:“瞧小人這張嘴,該打!您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梅蕊笑了笑,這事兒便也揭了過去,陸稹的屋子就在前面了,裏面忙進忙出地擠了不少的人。小皇帝看重陸稹,接連派了好些禦醫過來替他看病,但天花這種病症,只能任由痘發出來才好得了,只盼着這段時候裏不要出別的什麽病症,若是出了,那便真的無力回天了。
福三兒亮着嗓喊了句:“讓一讓!”便請着梅蕊進去,陸稹躺在床榻間,床邊上倒是沒站着人,進進出出的那些人都遮着面,裹得嚴嚴實實的。梅蕊才要走過去,邊聽着耳畔一人喊道:“這是誰?怎麽胡亂進來!出去!”
打眼看過去,依舊是個蒙着臉的,看服飾倒似乎是個禦醫,梅蕊停下了往前走的步子,向他拱手做了個揖:“敢問大人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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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太監的府邸中平白冒出個女人,怎麽瞧都是暧昧不清的關系,再加之此前梅蕊同陸稹的事情阖宮都傳得沸沸揚揚,太醫院也難免會有所耳聞。對食是件不大上得了臺面的事情,那人看梅蕊的眼神有些鄙夷,撣了撣袍子不屑道:“與你有何幹系麽?”
是個年輕氣盛的禦醫,且不願與所謂的“奸佞”同流合污。
梅蕊輕笑了一聲,依舊秉着溫和的聲氣:“這位與我沒有什麽幹系的大人,我不過是想告訴您,您的襟帶松了。”
那人慌忙低頭去看,果真如她所言,慌忙去系。福三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梅蕊也笑着轉身繼續往床榻走去,那禦醫惱羞成怒:“你就這麽過去,不要命了嗎?”
“哦?”她回首看了他一眼,輕慢地笑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然後在禦醫目瞪口呆的視線中在床榻旁坐了下來,耳畔是那位禦醫念叨着瘋了的聲音,她垂下眼來看陸稹,他不知何時醒的,正對上她的目光,語氣略有責備:“你來做什麽?”
他面上蒙着一層面紗,擋住了出花的痘,只能隐隐瞧見有些印記,看着平日裏活得那樣精細的人變成這般模樣,梅蕊鼻尖一酸,埋怨道:“我為什麽不能來?”
陸稹嘆氣:“我說了讓學士好好待在宮裏,天花不是個開頑笑的把戲,學士為什麽就不能聽我的話呢?”
她捉起了他露在外面的手,那雙手上也滿是瘡疥,她有些心疼,眼眶都紅了:“護軍當初将我的什麽都查了個明白,卻并不曉得我曾也出過天花麽?我知道這不是個頑笑,所以才來這裏的,讓護軍記得自己的話,別想着撒手不管,毀人婚約,可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陸稹怔了怔:“學士出過天花?”他皺起了眉,自己只曉得她年幼喪母,繼而喪父,她姑母一家似是待她不大友善,是以她憑借這一封信來到了長安,屈居在這偌大皇城中,度過了七年的漫長時光,她在他不知道的年歲裏到底吃了多少苦,他如今也不得而知。
他倒是心疼起她來,苦澀漫上心間,像是含了片黃連在口中一般,看她盯着自己的手發怔,便抽了回來,對她道:“別看。”
這時陸稹才想起自己現下的處境算得上是面目全非,他突然有些心驚,怕她看到他這模樣就起了旁的心思,他咬了咬牙:“學士先回宮裏吧,我……并沒有什麽大礙。”
他手上的瘡疥都已經紅腫發膿了,怎麽還能對她說沒有大礙,梅蕊看他眼神中似是有些驚惶,驀地沒忍住笑:“護軍是怕我始亂終棄麽?”
陸稹便是這一點好,見慣大風大浪,心思被戳穿也不見得有慌亂,反倒是和她商量的口吻:“此番病重,還不好的了算是一回事,即使好得了,那也該破相了,學士來得正好,我也想與學士說個明白。”
梅蕊沒讓他說下去,只是探手去碰他的前額,薄紗只遮了他的下半張臉,露出來的地方還能見得些痘,她一邊摸着他的額頭一邊摸着自己的,喃喃自語:“看起來并未有發熱的跡象,還好還好。”
“學士有在聽我講話麽?”陸稹皺眉,梅蕊收回了手,笑道:“聽了,但護軍大可不必如此擔心,護軍若是好不了,我便随意尋人嫁了,左右不是護軍,嫁與誰都一樣,若是護軍好了卻破了相,我也不會嫌護軍,夜裏滅了燈,瞧誰不是黑黝黝的一團,哪管的上破沒破相?”
陸稹被她這番話嗆住,在病中虛弱的身體吭吭地咳了起來,梅蕊上前扶起他來替他順氣,口中嗳呀:“護軍莫要太過激動,這都是我該做的,既然與護軍有婚約在身,便要對護軍負責。”調皮地眨了眨眼,“護軍說,是也不是?”
她太鮮活了,像是窗外最爛漫的春光,他活在陰暗狹小的角落,只敢偷偷窺探,卻從未想過會将她占有,陸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少謹幸甚。”
“少謹,這是護軍的字麽?”屋內的人早就被福三兒攆了出去,她有些肆無忌憚,陸稹覺得有些沉溺,點了點頭,也随她鬧去:“是的,學士有小字麽?”
她揚唇笑道:“有的呀,叫做多疏。”
說完便吃吃地笑了起來,陸稹起先未明白,還信以為真,見她笑了,才反應過來,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少謹與多疏,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連字都這樣般配。”
“我本來備着捉弄護軍的,怎麽反倒成了護軍打趣我?”她擰身不依,別有一番風情,“不同護軍鬧了,我的小字呀,叫如故。”
如故,如故,他将這個名字默默念了幾回,感覺舌尖都漫着甜蜜,缱绻而又動人,他笑着問她:“真是個好名字,一見如故的如故?”
梅蕊也笑:“對呀,一見如故的如故。”
她突然想起來,還在江南的某個春日,阿爹喝醉了酒,抱着阿娘的骨灰壇坐在小院中,那骨灰壇是她本來已經埋好的,阿爹回來後又不知犯的哪門子神經,自己去給挖了出來,她拼死擋在阿娘的墳前,卻被阿爹一把推開。
春雨貴如油啊,那雨就落在她身上,她看着阿爹跪在泥濘中,抱着阿娘的骨灰壇痛哭失聲,她年紀雖小,卻覺得滿心悲涼,涼得她渾身顫栗。
那時她從外面打了水回來,聽到阿爹垂首喃喃自語:“陸家的那個小公子啊,如松如玉,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麽?
她看着眼前的人,心裏想道,情之一字,興許本就沒有什麽值得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