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取栗其一 (1)
連對話的聲音都聽不清了。
那池水扭曲擴大, 變成了一汪吞沒人的深淵。陸芯向下不斷地沉去。
雪無霁在無邊的黑色裏向陸芯走去,穿過了一個個陰魂不散的影子, 走進泥沼的深淵裏,用力地拉起了陸芯。
水冰冷刺骨,就像是要把人凍結在內一般。他把陸芯抱緊懷裏, 腦海中仍在疼痛, 輕拍着陸芯的背,道:“沒事了。”
“不要怕,我過來了。”
“沒事了……陸芯。小殿下。”
在雪無霁抱住陸芯的那一剎那,夢境的崩壞停止了。
陸芯擡起蒼白的臉,臉上的池水猶如淚水。那雙空洞的金紅色眼眸裏,瞳孔逐漸聚焦,像是在努力辨認着什麽。
泥沼漸漸變為上升的泡沫,他的面容和身形慢慢變回了十七歲的少年,最終, 陸宸燃的眼眸恢複了黑色, 瞳孔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輕輕道:“宿哥哥?”
雪無霁道:“我在。”
一望無垠的黑暗被驟然爆發的白色靈光驅散,那群黑影也化為灰燼。雪無霁知道夢境快結束了,朝陸宸燃扯了扯嘴角。
然而在最後的畫面裏, 陸宸燃的神情像是有些複雜,呢喃道:“哥哥……你又救了我一次。”
這句話太輕, 雪無霁只聽見了幾個字, 夢境就結束了。
……
他醒來時, 天已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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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透過眼皮變成暖紅色。
雪無霁閉着眼睛調了會兒息才睜開眼, 而陸宸燃早已經醒了,正坐在床邊低眸看着他。
“為什麽不告訴我?”雪無霁坐起身,道。
……在劍冢裏時,他分明可以說出來的。
心口的疼痛仿佛還沒有平息,帶着酸澀的餘震。雪無霁注視着陸宸燃。
“沒什麽好說的。”
陸宸燃看起來有一點無奈,按了按眉心道,“我沒想到……會把這麽丢臉的回憶給你看到。”
那個麻木的、連反抗都失去了力氣的、一心只想着快點死去的自己。
雪無霁道:“我不在意。”
陸宸燃笑了笑,把手裏的東西展示給雪無霁看,“答應好了的,我這就在做了。”
他調侃,“謝謝您——先生。”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布娃娃,矮矮胖胖,短手短腳,雪無霁依稀能看出這是“自己”。娃娃做得很可愛,絲毫沒有夢境裏逼真人偶的詭異感。
這是陸宸燃在先醒過來的時間裏做的。
“要做一對才好。”雪無霁接過看了眼,也道,“小殿下。”
陸宸燃揚了揚眉:“那是當然。”
之後的幾日,風平浪靜,并沒有什麽事發生。陸宸燃做了一對娃娃,分別是他和雪無霁,背後繡了“燃”、“雪”兩個字。
五日過後,三人的劍鞘都造好了,南宮蓉過來奉還佩劍。
“二位這就要辭別了嗎?”南宮蓉有些遺憾,“不再多待一會兒?”
雪無霁道:“多謝了,但在下和陸公子還有事要做。”
槐略抓抓頭道:“昨天掌門給我傳了信,叫我跟在六殿下身邊修行。”
“我看是你掌門嫌棄你太能吃了才對。”陸允風冷笑。
南宮蓉雖是不舍,卻也把不知寒恭敬地交給了雪無霁。在碰到雪無霁的一瞬間,不知寒就開始說話了。
“為什麽要用這種東西關着我!”不知寒不住搖晃着。
它的形态并不固定,随心所欲,之前那個小男孩的樣子雪無霁前世也沒見過。此刻變幻成了一只銀狐,蹲在懸空的劍上沖南宮蓉龇牙咧嘴。
雪無霁道:“不知寒,別鬧。”
他把劍系在腰間,劍靈繞着圈埋怨:“我不要穿這個劍鞘!你給我摘下來,好不好?”
陸宸燃道:“三界的人都是要穿衣服的,這樣才好看,對不對?小朋友。”
“好看”這兩個字好似把不知寒給說動了,它不情不願道:“……确實好看。但還是很不舒服!”
不知寒的劍鞘上鑲嵌了細碎的藍寶石,華美非常。
于是它暫且安靜了下來,幾人乘上飛舟,待飛舟飛到高空,不知寒又發現了新的樂趣:“哇——這裏好大!這就是天下了嗎?”
劍靈蹲在飛舟船舷上,飛舟之上是如雪的雲層,之下是霧氣彌漫的淩霄。
雪無霁道:“這只是天上的一小部分,人間比這更大。”
劍靈不出聲了,安安靜靜地看着飛舟下的淩霄城邦。
陸宸燃也靠在一邊注視着雲霧,雪無霁發覺他沒有笑,有些心不在焉。
抵達白玉京用了一個時辰,已是暮色。
漫天殘陽如血,陸宸燃叫住了一個宮女,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宮女就帶着興致高昂的槐略去游白玉京了。
陸允風站在一旁,一個手下向他說了什麽,他臉色一變,看了陸宸燃好幾眼,道:“我的錢莊是不是你搞的鬼?”
陸宸燃揚眉一笑:“你還是快去看看吧。”
陸允風被他氣得胸口起伏,不多時也跑了。
宸燭殿前,眨眼只剩下雪無霁和陸宸燃兩個人。
“你把他們都支走了。”雪無霁道。
陸宸燃向殿內走去,笑道:“哥哥好眼力。人少了,才好辦事。”
——他說的是那件回白玉京後要做的事。
天色漸晚,陸宸燃把一盞燭臺放在了桌上,捏了一個訣,風便裹挾着燭煙無形地蔓延向整個宸燭殿。
雪無霁看在眼裏,陸宸燃做完了這件事,卻不知從哪裏找出一串甜錦果來,與他對面坐着開始剝,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着急的樣子。
甜錦果是一種極珍貴的果品,三顆為一串,外邊帶刺,很難剝。
“宿哥哥,你不用動手。我來。”陸宸燃熟練地剝開刺皮,很快三顆甜錦果就只剩一層硬殼。
雪無霁覺得他動作很好看。
陸宸燃剝完刺皮,燭芯也燒多出了一截,哔剝作響。他的手很白,手指修長,拿着銀色的剪子,咔嚓——
燃燒的燈芯變成小顆的火球緩緩墜入水盆中,有種奇異的美感。
燭燈燃燒散發出甜香,帶着幾分熏然,如同花瓣腐爛的邊緣。雪無霁感覺這香燭氣味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
陸宸燃看了一會兒燭焰,轉過頭繼續剝甜錦果。
“哥哥。”他喚了一聲。
如玉的指尖拈着玉紅的甜錦果,看起來分外誘人。
陸宸燃并沒有要放手的意思,只是将果子湊到了雪無霁嘴邊,另一手托着下巴,笑意款款地看着他。
雪無霁低頭去咬那枚果子,但陸宸燃卻又往後一縮,他只得微撐起身去叼。舌頭舔到了一點陸宸燃的指尖。
那上頭也染了果汁,甜香沁人。
陸宸燃很少這樣惡作劇,雪無霁眯了眯眼,覺得他這樣子可惡得很。
好在陸宸燃喂了第一顆之後,就将剝好的果子規規矩矩地堆在碟子裏。雪無霁覺察到一絲異樣,道:“你想說什麽?”
陸宸燃挑了挑眉,把那碟甜錦果推到雪無霁前邊,含笑地盯着他。
“宿哥哥,你喂我一顆。”他道,無辜地看着雪無霁。
雪無霁依言做了,他卻又抓住了雪無霁的手腕,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仿佛羽毛在心裏撥了一下,雪無霁猝然皺眉:“你——”
金紅的燭光在陸宸燃眼中,豔色無邊。他道:“宿哥哥,我今晚要用掉那個願望。”
雪無霁覺得今日的陸宸燃像有些異樣,緩聲道:“你說。”
“我想請哥哥今晚一直待在我身邊,一步都不要離開。”陸宸燃道。
雪無霁的手忽然一頓,擡眸道:“你要做什麽?”
聽起來不像什麽好事,而且是很危險的事。
陸允風和槐略白天都被他支走了,陸宸燃是故意的嗎?
燭火搖曳了一下,陸宸燃輕輕地笑了一聲,道:“殺人。”
他說“殺人”的時候極為平靜,好似一個小孩子終于攢夠了錢,能去買自己喜歡的玩具。
雪無霁不知該如何評價,只默默地吃完了最後一顆甜錦果。
陸宸燃看着碟子空了,笑道:“可以開始了。”
“——但在殺人之前,我要先去一個地方。”他又道,“宿哥哥,要麻煩你變成妖形了。”
雪無霁化為了白狐。
狐形體格小,不易被發覺。而且他能感覺到,這件事是陸宸燃的私事,他不宜插手。
陸宸燃蹲下來,将雪無霁抱進了懷裏。
雪無霁知道陸宸燃身處軟禁之中,但他也知道其實這對陸宸燃形同虛設。當陸宸燃一路走出宸燭殿時,沒有一個人出來攔他,身後也沒有潛伏的暗衛。
整個大殿一片死寂。
“我沒有殺他們。”陸宸燃低眸看着雪無霁。
“……是香。”雪無霁驀然想起那香燭是什麽了——那是金珠桃提煉的香,能使人暫時喪失行動力,迷失不清。
陸宸燃給他剝的甜錦果,就是解迷途香的。
宸燭殿裏的掌燈宮人都被迷暈了,因此一眼望去只有黑暗無邊。偶爾有幾盞長明燈,也隐隐綽綽,鬼氣森森。
陸宸燃出了宸燭殿,外面正在下雨。
淅淅瀝瀝的冷雨從黑色的夜空落下,只能看到雨幕一點點銀色的反光。陸宸燃伸手化出一把朱紅色的油紙傘,步伐未停。
雨夜之中,雪無霁辨不清方向,只覺得陸宸燃是在往這偌大辟元仙宮的偏僻一角走去。
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很快,雪無霁就看到了不遠處的黑色建築。看樣子,那就是陸宸燃的目的地了。
一道閃電恰好劃過,照亮了這棟宮殿。
煞白電光中,雪無霁發覺這竟是一座廢棄許久的宮殿。斷壁殘垣、敗瓦蛛網清晰可見,顯然已經多年無人來過了。
那鏽蠹了的匾額上,寫着三個字:聖燈殿。
陸宸燃推開了貼着封條的大門,外頭雨聲連綿,借着閃電,雪無霁看出這是一處女子的住所。
是……仙皇的宮妃?
雪無霁忽然想起,自己對陸宸燃的母親一無所知。他是仙皇之子,那麽母親自然也是仙皇的妃子,然而這個女人卻仿佛不存在一樣,整個淩霄都沒有她的一點消息。
陸宸燃像是對這裏很熟悉,連燭火都不用點,便徑直走到了這聖燈殿的最高層。
雪無霁聽到了陸宸燃的一聲輕笑,仿佛冷嘲。
此處在最高層,因此不如底端黑暗,可以大致看清內裏陳設。
殿內空曠開闊,光線暗藍。地上玉磚冷硬,幾只巨大的木櫃在牆角一字排開,半隐在黑暗裏,除此之外再無家具。
陸宸燃打開了第一個櫃子,裏頭是一件白衣,一雙木屐。
雪無霁看着他脫下了往日的玄色華服,披上了那間雪白的大袖,對着鏡子平靜地整理自己的衣領。
這件衣裳看起來并不新,靠近了,能嗅到上頭常年收在衣櫃裏、防蟲蠹的草藥味。
陸宸燃長發未束,漆黑的發披在身後,一直垂到了腰際。他慢條斯理地系上腰帶,勒出一道漂亮的腰線。腰帶上綴着兩枚銀色的鈴铛,在殿中發出空靈的回音。
雪無霁才發現,這件白袍形制有些奇異,又像是祭祀的長袍、又像是舞姬的白裙。而且,這是一件……女子的衣裳。
白衣的袖口、領口繡着銀色的暗紋,外頭的琉璃鲛紗泛着一層薄薄的珠光。陸宸燃赤足站在巨大的水鏡前,垂眸看着鏡中的自己。
雪無霁還是第一次看見陸宸燃穿白色的衣裳。他很難把白色和陸宸燃聯系起來,他仿佛永遠處于黑夜之中。
但當陸宸燃身穿白衣時,雪無霁卻覺得白色也很适合他。
他身量還是少年,白衣又十分寬松,因此不顯得違和,反倒有種模糊了性別的美。兩截白皙的腳踝從衣擺下露出來,看起來竟比雪色的衣裳還要醒目。
“這是我母親生前的衣服。”陸宸燃道,“宿哥哥應當在夢境裏看見過她了。她穿這件禮服跳舞的時候,當真是美。”
雪無霁也是第一次看見陸宸燃這種表情,似笑非笑,眼睛像是籠罩着一層薄霧般的哀傷。但那霧氣轉瞬即逝,變得冷厲暗沉,深不見底。
“——我的父皇……陸庚勝,曾經最喜歡看她跳舞。”
陸宸燃腳踩進木屐,腰間銀鈴輕響。他整個人高出了一小段,越發顯得身材修長、兩袖空空。他俯身抱起雪無霁,白狐團進了他的衣襟裏頭,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夜露冰寒。
玉石板地面仿佛在冒着絲絲冷氣,陸宸燃衣衫單薄,卻似乎并不覺得寒冷。雪無霁耳畔能聽到他平緩的心跳聲。
整個殿中空無一人,只能聽到陸宸燃落下的空曠足音與鈴音。他走到了最後一個櫃子前。
這個櫃子和其他所有的櫃子都不同,足足小了一號,顏色是漆黑色。在櫃門上貼着兩道金色的符紙,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叉形,符紙上以鮮豔的朱砂揮出森森符文,在夜色裏尤為顯眼。
雪無霁認出,這是最高等級的封印符。
陸宸燃勾了勾唇角,一把撕掉了符紙。
轟隆!
熱火般的靈力爆炸開來,陸宸燃的指尖都因此沾上了血跡。在符紙碎裂的那一瞬間,仿佛有狂風平地而起。木門轟然而開,氣流卷起了陸宸燃的長發和白衣。
裏頭黑暗無比,仿佛有一個深淵。陸宸燃在掌心燃起一捧金紅靈焰,照亮了櫃子裏的情形。
裏面只有三樣東西:
一只木質的美人臉面具,笑靥如花,額心有一道雪無霁無比熟悉的、火焰般的花钿;
一盞纖細曼妙的金色燭臺,裏面的燭油已經幹了;
一把烏黑色長劍,沒有開刃,只是裝飾。
陸宸燃戴上了那張美人面,端起燭臺,他原本手裏的那捧火自動落在了燭臺上,沒有燭油,卻無聲地燃燒了起來。
“好了,”陸宸燃握住了那把長劍的劍柄,低聲笑道,“現在去殺人。”
雪無霁仰頭看了一眼,陸宸燃的表情全部被面具擋住了,聲音透過面具傳來,顯得格外冰冷。
“沒有開刃,如何殺人?”雪無霁道。
陸宸燃笑了下:“好問題。”
他橫起劍,端詳了片刻,突然發力,劍身锵然而鳴,劃過了他的手腕!
明明沒有開刃,烏劍卻在他蒼白的手腕上劃出了一道血痕。細小的血珠濺落在陸宸燃的面具和白袖上,傷口處的血珠慢慢滲出、彙聚、滴落,猶如燭淚般順着銀白的劍刃滑了下去。
緊接着,奇異的一幕發生了。那長劍仿佛在飲血,興奮得嗡鳴起來;猶如玉石褪去包衣,雪亮的劍光逐漸顯現出來,鋒芒畢露。
陸宸燃的血像是滲透到了劍中一般,劍刃的劍心裏出現了一道朱紅的長線。
雪無霁微微睜大了眼睛,心神震動:“……枯桑劍!”
不錯,烏黑劍身、朱紅劍心,就是陸宸燃的枯桑劍。這把劍邪得狠,煞氣濃重,連劍鞘都沒有,瘋起來連陸宸燃自己都傷。
陸宸燃雖是淩霄的帝君,他的枯桑劍卻常和魔域的武器一樣被排在邪兵譜上,和仙劍譜的不知寒一樣永遠位列第一。
此刻這劍還不知有沒有名字,雪無霁說完,自覺失言,但陸宸燃卻沒有在意,而是道:“宿哥哥說是,那就叫‘枯桑’吧。”
“……”雪無霁道,“只是覺得,像是你的風格。”
枯桑諧音就是“哭喪”,透着一種戲谑之意。
陸宸燃哈哈笑了幾聲,道:“哥哥最了解我了。”
他提着鋒利的烏劍,往殿外走去。
小雨已經變成了狂風暴雨。夜幕漆黑,連一顆星子都看不見。烏雲密布,天幕被一道道藍紫色的閃電割裂,瓢潑大雨往下傾覆。
陸宸燃嘻嘻道:“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他撐着朱紅的傘,腰懸烏劍,走入了雨幕之中。雪無霁耳邊全是雷鳴般的雨聲,大雨模糊了視線,他隐約看出陸宸燃是在向龍光殿走去。
——那是整個辟元仙宮的主殿,也是陸宸燃的父親、仙界皇帝上朝、居住之所。是整個白玉京最重要的地方。
陸宸燃腳步悠然,速度卻是不慢,很快便來到了龍光殿外。
夜色中,大殿巍峨莊嚴,金光閃爍,猶如一個巨人俯視人間,給身臨其下之人帶來巨大的壓力。陸宸燃白衣飄飄的身影,在其襯托下小如蝼蟻。
雪無霁發覺陸宸燃的心魔似乎又騰起了,那只面具上的兩只笑眼後他真正的眼睛,隐約泛着如血的紅光。笑意盈盈,又瘋又病。
玉石長階寬闊齊整,鋪天蓋地的雨打在石階上。陸宸燃一手舉燈,一手撐傘,拾級而上,如同腳不沾地的幽靈一般轉眼來到了殿前。
“誰?”
兩把彎刀橫在了陸宸燃面前。
殿前的守衛一定不是剛剛才看見陸宸燃的,雪無霁不着邊際地想,在他們眼中,在大雨的夜晚,白衣紅傘、鬼火飄搖、銀鈴幽幽的陸宸燃一定像個豔鬼。
陸宸燃微微擡了擡傘,露出了他的半張美人面。
他笑道:“來給你送葬的人。不想死的話就快跑。”
守衛變了臉色,但卻沒有動,而是道:“列陣出擊!”
兩把彎刀立刻對準了陸宸燃,逼得他後退了一步。守衛們開始排陣。
陸宸燃收了傘,還好整以暇地甩掉了上面的水珠,傘攏到了他袖擺中。
“可惜了,你們這麽想死的話。”他用空出的那只手輕輕彈了下侍衛的刀刃。
守衛睜大了眼睛,竟發現自己不能動彈了。
一聲脆響,緊跟着一串崩裂的響動,裂痕從侍衛的刀刃開始蔓延、擴大,猶如土塊一樣崩落墜地,在空中燃燒起來,不過眨眼之間,兩個侍衛也和這刀一樣化為了焦土。
“這是……?!”
“妖邪入侵,快殺!!”
殺聲震天,陸宸燃踩過了這兩攤黑色焦灰,其他的守衛迅速湧了上來。
但他們連陸宸燃的衣擺都沒有碰到便飛了出去,就像是不經摔的陶土一般,一個接一個、一堆接一堆地碎掉了,屍體蔓延成火焰。
死屍碎塊迸出大片大片的鮮血,噴泉一般灑在了陸宸燃的身上。
他的白衣逐漸染上了血跡,就像白紙被層層朱砂渲染了一般。但在陸宸燃懷中的雪無霁,卻被他用一層結界護着——也是阻止他幹預參戰,沒有沾染到一點血沫。狐貍的毛發幹淨得猶如初雪。
“送死夠了,還不逃嗎?”陸宸燃站在屍山血海裏,笑眯眯地問。血腥氣似乎激發了他的殺意,一雙眼眸如血焰融金。
雪無霁心中微沉,道:“陸芯,你……”
陸宸燃的木屐浸了血,每走一步,都發出濕|滑的聲音。
大殿中落針可聞,剩下的一百多個侍衛們仿佛僵住了。驚懼蔓延上他們的臉龐,仿佛看見了惡鬼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場景,有種不合時宜的滑稽。
很快,他們瘋了般地往後退去、轉身跑起來,刀劍丢了一地,踩踏無數。
然而陸宸燃卻冷了聲音,道:“我改主意了。現在,晚了。”
他廣袖飄飛,幾十道銳利的劍意環繞在周身,鈴聲如狂。
雪無霁知道他想做什麽,就像那天在山欲燃的花海中禦劍時一樣,只不過那時漫天飛舞的是花瓣,此刻就要換成這些侍衛們的血肉!
枯桑劍振振欲飛,自動來到了陸宸燃腳下——
“住手!”白芒璀璨,雪無霁打碎了結界,化為人形,單手便壓住了枯桑劍。寒氣将那幾十道劍意凍結,整個大殿裏都覆蓋上一層白霜。
不知寒在雪無霁足下,與枯桑呈對峙之勢。二人翻飛的衣袍糾纏在一起,而後慢慢停止,靜靜地垂在身側。
他盯住陸宸燃,一字一句,“已經夠了。”
空氣仿佛凝固一般,片刻後,陸宸燃歪了歪頭,似乎在笑:“既然哥哥這樣說,那我就饒了他們吧。”
他轉過身,擡起一只手,張開五指。
——火光沖天!
火焰從他的掌心湧出,吞沒了大殿,陸宸燃哈哈大笑道:“快跑啊,別被我殺了!”
守衛們驚叫大吼着,沒命地往外逃,倉皇間你絆我我絆你,狼狽不堪。
“笑話,鬧劇!”陸宸燃笑得樂不可支,笑聲裏滿是愉悅,火焰追着侍衛們,差一點點就能撩到他們的衣擺,仿佛索命的鬼差如影随形。
他坐在了大殿最上方的龍椅上,看着這半官朝觐的前殿被點燃,像在看一場戲。
濃煙滾滾,鬼哭狼嚎。
上百號人就這麽狂湧到了殿門口,如蒙大赦般地一股腦沖進了雨幕裏。很快,燃燒的大殿裏就只剩下雪無霁和陸宸燃兩個人。
陸宸燃滿身鮮血,臉上的面具也是一副森白的美人笑靥,濺着桃花般的血點,如同陰曹地府的白無常。
雪無霁站在他身側,二人下方是一片火海。
陸宸燃“啧”了一聲,意興闌珊道:“一群廢物。”
他雖是饒了這群“廢物”一命,但還是覺得無趣得很。
這樣子的陸宸燃,看起來分外陌生。雪無霁垂眸看着他,道:“陸芯。壓住你的心魔,不要被它操控。”
陸宸燃一頓,接着擡頭與雪無霁對視。
他的臉與雪無霁之間隔着一張面具,透過那兩道彎彎笑眼的縫隙,雪無霁看不清他的眼神。
雪無霁摘下了他的面具。
而後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大力,二人之間位置調轉,他被一把壓到了龍椅上。
陸宸燃死死扣着他的肩,力道大得讓雪無霁悶哼一聲。他的下巴被強硬擡起,撞見了一雙夜行狼一般的金紅眼眸,裏頭是濃濃的占有欲。
“宿哥哥……”陸宸燃的聲音很輕,湊在他耳邊笑着,“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魔究竟是因何而起?”
——因你。
淺色的眸,濕潤的光,櫻色的唇,白皙的脖頸延展到衣領之下,映着火焰,猶如一個溫暖得令人發瘋的夢魇。
腦海裏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嚣着,叫他在這裏把眼前之人狠狠占有,吞吃入腹。陸宸燃的呼吸不穩,血液都仿佛要燃燒起來。
“……!!”
雪無霁全身都籠罩在了陸宸燃的陰影裏,耳朵被輕輕咬住,舔舐了一下。這個動作侵占感極強,讓他脊背生出一種危險的戰栗感,屬于陸宸燃的氣息猶如要把他禁锢在此處。
“我确實不知道。”雪無霁抓住了陸宸燃的手腕,聲音微啞。陸宸燃一怔,這道嗓音像是一縷清泉,從他燃燒的意識上流過。
雪無霁将靈力輸送過去,“但我知道你是陸芯,你不該被區區心魔操控。”
“——把它在這裏燒個幹淨。”
大殿發出哀鳴般的崩裂聲,木質的房梁轟隆倒塌,被燒出星星點點的紅光。火燒着屍體,散發出令人欲嘔的焦味。
防禦的結界也逐漸支撐不住,被靈火燒碎。
雪無霁用靈力撐起一張網,替陸宸燃擋住墜落的燃燒物。陸宸燃瞳孔微縮,眼中的金紅被墨色取代。
“哥哥……雪宿……”陸宸燃意識回歸,退後幾步半跪在地,肩部肌肉緊繃,微微發顫,像是在與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搏鬥。冷汗從他鬓角流下。
雪無霁蹲下|身,持續輸送靈力,給他安撫躁動的氣息。他從芥子戒裏拿出那兩個娃娃,塞進陸宸燃懷裏,“別怕,我在這裏。”
這兩個娃娃稚氣又可愛,與這裏的氛圍完全不符。陸宸燃像是愣了一下,眼中複雜,手緊了緊。
半晌,直到宮殿開始搖搖欲墜,陸宸燃才重新直起了脊背。
“宿哥哥,走吧。”陸宸燃把娃娃收起來,面具戴上,向雪無霁伸出手。那只手幹幹淨淨的,一點也看不出他剛剛才殺了人。
他低頭看了眼雪無霁被染紅了一點的足履,道,“這裏太髒了。”
雪無霁似乎能想象到,他面具後沉靜的黑眸。他化為妖形重新蜷進陸宸燃懷中,道:“我會看住你的。”
陸宸燃輕笑。
一人一狐往主殿飛去。
在他們飛入夜空的那一剎那,身後的大殿支撐不住,徹底坍塌。
主殿并無守衛看守,門前的早已被前殿的火吓得跑光了。陸宸燃輕易就破解了複雜的防禦結界,像是拆一個簡單無比的機械鳥。
主殿中央,鎏金的龍椅在暗淡的光線裏微微閃爍,陸宸燃踩上椅面,按了幾顆寶石。
龍椅發出機關特有的咔噠聲,微微震動,接着往地面之下沉去。
這華美的椅子仿佛直向地獄墜去一般,雪無霁注意到,這一路陸宸燃都沒有說一個字。他好像忽然沉默了下來。
寒意愈發濃重。
終于,一個幽暗的地下宮殿出現在了二人眼前。
說是宮殿,倒不如說這是一個石室。陸宸燃的燭臺照亮了一小方空間,晶瑩的青玉鑄成了這間石室,四面黑暗看不清楚,往高處就是他們來時的甬道。陸宸燃的足音踏在石室中,傳出層層回音。
片刻的安靜。
“我的母親是燃燈族的聖女。”陸宸燃忽然道。
他語調裏還有笑意,但這笑已經連一點溫度都不含。少年的語聲在石室裏回響,顯得空曠渺遠。
雪無霁道:“燃燈族?”
他詩書不曾少讀,卻從未聽過這個種族。
陸宸燃道:“陸氏豢養的豬狗。”
他用這種詞毫不留情面地形容自己的母族。
陸宸燃竟然對這個機密之地也很熟悉,腳步不停,木屐特有的清脆足音像漣漪一般一圈圈地擴散開去。往前,竟出現了燈光。
前方是一白玉高臺,高臺上是一盞巨大的樹枝形黃金燭燈。
燭燈似乎與陸宸燃在聖燈殿拿到的燭臺同出一源,姿态曼妙,黃金的色澤璀璨耀眼。一共有七個分叉,每個分叉上都有一只燭臺。
這七朵火焰是白色,焰心為金色,光芒燦爛,排列成北鬥七星的形狀。
“燃燈族世代奉聖溯燈,血肉皆可為燈油。為皇族陸氏供養,每代出一聖女,血液最純。”陸宸燃笑帶嘲諷,“不正是陸氏養的豬狗?”
燃燈族被豢養,天生孱弱,反抗不能。陸宸燃身體裏留着仙皇和燃燈族的血,是唯一的例外。
雪無霁微微皺眉,他想起自己曾在某個話本裏看過一個傳說。
據說,淩霄有一盞聖燈,長明不熄,它的燭焰裏記載着百代萬世、三界千族的所有歷史。任何一個人得到它,就等于知道了世間過往的全部奧秘。
不過話本裏又說,這還不是它最神奇之處。聖燈的最神妙之處在于,它能夠回溯時間,回到過去,但要這麽做代價巨大,難以估量。
他看過就當杜撰,畢竟這個傳說寫得十分誇張、且語焉不詳。沒想到它竟好像是真的。
誰會最想知史事與天下事、以保證自己的千秋萬代?自然是帝王。
然而,回溯時間……
雪無霁不得不想到自己的重生,難道會和這盞燈有關?
“聖溯燈,是做什麽用的?”他問道。
陸宸燃道:“記錄。只要它在燒着,就能記錄三界的大部分消息。”
“沒有了嗎?”他追問。
大部分——如果真的像話本裏說的那樣全知全能,未免太不切實際。
陸宸燃頓了頓,淡淡道:“沒有了。”
沒有回溯時間……看來這也是那話本杜撰的。雪無霁心想。
陸宸燃繞到高臺的另一側,道:“這裏,仙宮的地底下,可以直通向燃燈族世代居住的聖山。”
甬道盡頭,一扇封閉的玉石巨門出現在雪無霁眼前。
雪無霁道:“你今夜來此處,是為了見你的族人?”
陸宸燃笑了幾聲,道:“沒有族人了。”
他看向那扇已經結了蛛網的巨門。
“我的母親,是上一代的燃燈聖女。她被陸庚勝搶占為宮妃,賜名燈姬。懷我時已經瘋了,生下我之後連人都不認得。無端發笑,癫癫傻傻,穿着祭祀聖服起舞。”
陸庚勝就是現任仙皇。
陸宸燃的語調,像是在說什麽不相幹的陌生人的事一般,“她以為自己生了一個女兒,就是下一任燃燈聖女。所以她總為我擔心。”
“這把燃燈族的聖劍,只有陸氏的血才能開刃。開刃後認主,主人死亡後自行封劍。”
陸宸燃舉起枯桑劍,烏芒流淌,“它上一次開刃認主,是燈姬的血。她殺不了陸庚勝,就用這把劍殺了全族的人,而後力竭,自刎在聖山前。”
雪無霁微微睜大了眼睛,仿佛能看到一座燃燒的聖山,那是用燃燈全族的血肉鋪成的火。
他有種輕微的窒息感,像是看到一個小小的孩子,從出生起就生活在濃郁的黑暗裏。而唯一對他好的人,以這種瘋狂的方式死去。
“她是個瘋子,我也是。”陸宸燃笑意輕緩,優雅,卻聽得人無端發寒。他重複道,“所以,沒有族人了。她死了,我就是最後一個。那麽你猜猜,陸庚勝會怎麽做?”
雪無霁腦海裏冒出一個極恐怖的想法。
“他只能重視我。燈姬剛死,我十一歲時,他就給我送了許多美人。”陸宸燃道,“他怕我有病,死得早呢。”
——這些美人,當然是仙皇想讓她們懷上燃燈的血脈而送來的。哪怕是燒自己的親孫輩的血,他也要讓聖燈燃下去。
而陸宸燃沒有讓陸庚勝如願。
二人都沒有說話。
陸宸燃登上高臺,站到了聖溯燈前。
他的美人面具上倒映着燭火,這火焰也落在了他的黑眸中。
雪無霁道:“你想要熄滅聖燈?”
陸宸燃輕聲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