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枯銀其三
雪無霁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他剛剛遇到君燭的時候, 君燭告訴他他今年十六歲。
這個少年和他一樣形單影只,獨身一人。他說他沒有父母, 一直在這裏。魔界像君燭這樣的少年有很多,但不一樣的是,他遇到了雪無霁。
就像是雛鳥會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認為是親鳥一樣, 雪無霁認為君燭對他的依戀也是源于此。
更何況如果君燭沒有記錯他自己的年齡, 那麽到現在又是十六年過去了。在少年半數的生命之中,所看到的都是他這個先生。
可對于雪無霁來說呢?
他初到魔界時渾渾噩噩,猶如行屍走肉,收留這個少年跟着他,也許只是一種求生的本能。
——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他心上壓了太多的情感,痛苦的、瘋狂的、撕裂的,悲哀的、憎恨的、絕望的,每一樣都太重太濃烈,除此之外就是死寂。
除此之外的任何情緒, 都像是夢幻的泡影, 浮于表面,倏爾就會消失。
雪無霁偶爾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會忽然很想去死。
并不激烈, 只是覺得厭倦而無趣。
活着究竟在幹什麽呢?
死。這個字猶如水底的鬼,在他稍微有一點活力的時候, 那些幽暗的影子就會纏繞上來, 在耳邊蠱惑着他跳下地獄。
然後就能解脫了。
那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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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根本不希望君燭對自己太過依賴。
但這個少年卻總是很狡猾, 在雪無霁每次準備疏遠他時, 他都能剛好踩在那個度上,再慢慢靠近他。
他仿佛永遠有用不完的耐心。
君燭将他的表情細微變化全都看在了眼底,空氣中一時只剩下水流的潺潺聲。
“先生。”他忽然開了口,紅色的眼眸裏仿佛一瞬間閃過了許多東西,“你理解錯了,我對你并不是……”
并不是親人之間的依賴。
但他話還沒說完,就變了臉色。
只見君燭像是掙紮了一會兒,但眼中的那些言語最後還是歸于了沉寂。他有點不甘心地閉上了眼睛,睡着了。
雪無霁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
自從雪無霁收留君燭以來,他就一直有這個特性,睡眠總比一般人要長。而且一旦睡熟了,外人幾乎喚不醒他。
他的睡眠一般是規律的,但也有少數時候會像現在這樣,突然陷入昏睡。
這也是雪無霁沒有把太多職務和事情交給他的原因,尤其是戰場,一概讓他遠離。萬一到時出現這樣的狀況,那後果不堪設想。
後果就是君燭軍功很少,也被人非議。但這少年表現得毫不在乎。
最近這樣突然的昏睡越來越多了。他每天幾乎只有兩個時辰是清醒的,這些時間全都在陪着雪無霁。
有很多次,雪無霁都感覺他似乎有話對自己說——就像剛剛那樣。
但他能看出君燭在猶豫,一直沒有說出來。
最近魔界應該是他見過的最山雨欲來的時刻,看似平靜,解開幕布底下卻是滾沸的水。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另一位次王月沉必有一戰。
是決出魔君還是兩敗俱傷、重歸混亂,就看這一戰之後了。
說起來,現在淩霄像是也不太平。
陸宸燃的暴君之名連魔域都有耳聞,寧靜了千百年的淩霄界因為他而陷入了戰火之中。
仙皇和仙門的對峙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他那位從前的老對手的情況倒是與魔界有些相似,應該也和他一樣忙得快要腳不沾地。
恍然想起淩霄,雪無霁感覺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他扯回思緒,從靈池中走出來。
他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大半,披上寬大的白袍,坐到了君燭身邊,伸手探了一下少年的經脈。
沒有異樣。
難道是準備開始長個子了?有些種族确實會這樣。
雪無霁好笑地搖搖頭。
他的房間裏還有許多文書沒有批,明天還有最重要的一場大戰要打。
往常為了緩解焦慮,他都會用事務來麻痹自己,但現在他什麽也沒有做,也靠到了君燭身邊,開始閉目養神。
就這麽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再醒來時已經在宮殿的房間裏,身上好好地蓋着被子。
耳畔是少年的歌聲。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見雪無霁醒了,君燭便笑道:“昨天晚上不小心睡着了,忘記送給先生的禮物了。”
雪無霁道:“那禮物?”
君燭卻搖搖頭,正色道:“待會兒晨會之時,我會親手送給先生。”
今夜便是既定的與月沉的争王之戰開啓之時,今早會有一次晨會。
他如往常一樣,給雪無霁穿上全套服飾。只是今天似乎做得格外仔細,雪無霁低眸看着他長長的睫毛,看到了那雙紅眸裏的虔誠。
最後一根衣帶系好,鏡中的青年已經變成了魔域的次王。
銀發如雪,身披焚心踏火的魔圖,俊美如天神卻又執掌四方妖魔。
二人向晨會走去。
終于走到了正殿,已經有無數魔将跪在了赤紅如雪的地毯上。一直延伸到了殿外,一眼望去,宛若沉黑鱗雲,欲圖摧城壓境。
雪無霁緩步走上寶座,俯視着滿殿妖魔。
所有人都知道,這場戰争是一個标志。是隕落還是問鼎,在此一劫。
“參見尊上!”
他們全都低着頭。
而在滿座低眉垂目的人當中,有一個玄衣的身影站了起來。
“君燭?!”
“這不合規矩!”
“尊上……”
在此起彼伏的怒喝裏,君燭含笑向他走來,一直登上了九重臺階,站到了雪無霁面前。
他拿出一只黑色的木匣。木匣打開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只見綢緞之上是一尊秘銀打造的王冠,數根荊棘狀的銀枝纏繞出骨架,上頭鑲嵌着被雕刻成骷髅狀的寶石。
雪無霁道:“果真是你的風格。”
雖然精致,但與慣常的美感背道而馳。
君燭哈哈笑起來,将銀冠端端正正地戴到了雪無霁頭上。
銀白交織,血色寶石與紅眸交相輝映。
而後站起身,潇灑地一掀衣擺,單膝跪下,目光灼灼仰頭道:“臣提前恭賀尊上登基,君臨九淵!”
随着他這一聲賀詞,殿下呼聲如海,一浪接過一浪。
魔殿之外,風雪初至。
……
冥想境界之中。
銀色的鎖鏈鋪天蓋地,而鎖鏈當中的人一動不動,宛若已經睡着了。
雪無霁垂着頭,黑發遮擋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一段蒼白的下颚。
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
心魔伸出手扼住了他的脖頸,強迫雪無霁擡起頭來。
現在這兩張面孔已經非常相似了,都是一樣的蒼白。
“真可憐。”
心魔憐憫道,睫毛低垂下來,像在嘆息,“你……還有我。”
勒在雪無霁脖子上的銀鏈發出輕響,又收緊了。它們覆蓋住的皮膚上出現了紅痕,而那紅痕愈來愈深,最後變成了鮮血似的禁咒。
紅色的紋路蔓延成一圈,像帶血的劍痕。
雪無霁的長發從發頂開始一點點變白,猶如枯萎的銀。
“接下來發生的事,你一定記得很清楚。”
雪無霁的瞳孔縮緊了一瞬。
他如何記得不清楚呢?
這一戰開啓的時候,是第十六年的年末。
他成為魔尊時,是第十七年的年初。
他勝過了那另一位次王,月沉。
但他犯了一個錯,他沒有想到月沉會與淩霄仙門暗中勾結。
這個事實簡直匪夷所思,因為在百年之前歲歇宴試圖攻下含元殿的人就是月沉。
這個錯導致了他這一方猝不及防,差一點全軍覆沒。
挽救了他的錯誤的人是君燭。
但……
“他為你而死了啊。”心魔的聲音驟然在他耳畔響起。
剎那之間,雪無霁宛若墜入了一片苦澀的海洋裏。窒息之中,他的一只眼瞳化為了欲裂的紅色。
血色之中倒映出心魔悲憫的笑意。
……
“君上的登基大典什麽時候舉行?”
“原來那個君燭也不是小白臉……”
“啧。”
“可惜了……”
“我有新消息要上報君上!聽說淩霄的那個仙皇敗啦!九十九家仙門聯合,陸宸燃好像死在辟元仙宮了……”
“仙皇死了?真的假的?”
“有鼻子有眼的!辟元仙宮都被燒了!”
“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現在淩霄亂着呢,不像我們魔域已經統一了!我們可以趁機……”
“君上!我們什麽時候攻打淩霄?!”
“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喧嚣。
嘈雜。
“君上還在休息,登基大典等會兒再說。”
魔王殿前的侍者道,關閉了殿門。
他轉過身,看向王座上的人。
“君上,您……”
雪無霁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是什麽人在叫他,改了稱呼。
從尊上變成了君上。
雪無霁像被抽掉了一根線的木偶,連反應都慢了半拍。
他有點茫然地睜開眼睛,道:“……我怎麽在這裏?”
他坐在正殿的王座上,身上帶血的戰袍還沒有換下,人卻已經先撐不住累得睡着了。
好像在等什麽人似的。
在等……誰?
“君上……”他面前的那個侍者小心翼翼地說,“君燭的屍……君燭,已經給您送過來了。”
聽到這句話,雪無霁空白的腦海裏才被猛然灌入了記憶。
他在等君燭啊。
……君燭已經死了。
他在等他的屍體被送回來。原本雪無霁是要自己去接的,但被屬下拼死勸住了。
他們讓他睡了一會兒。睡醒了,就能看見了。
侍者說完話,便死死的閉住了嘴。尊上現在的表情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哪怕是看着都會覺得一陣心悸。
他讓開身,露出了身後的擔架。擔架上是一個黑色的、人形的布袋。
“……退下吧。”雪無霁覺得自己不太能聽清自己的聲音。也許是太累了。
侍者沒有動。
他看着雪無霁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的臉和眼下的青黑。君上除了剛剛那短暫的休息之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過眼了。
幾乎是搖搖欲墜了。
侍者遲疑道:“君上……”
“我叫你退下!”
雪無霁打斷他,猛然擡頭喝道,雙目如同兩團駭人的鬼火。
侍者被吓了一跳,趕緊低着頭走了。
魔王殿內于是空空如也,只剩下雪無霁一個活人。
他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過去,半跪下來拉開了纏繞的黑布。
君燭白皙精致的面容顯露了出來。
雪無霁怔怔地看着他懷裏的少年。君燭閉着眼睛,嘴角天生就是微微上翹的,看起來好像在做一個美夢一樣。
但是他的睫毛上已經凝結了霜花,嘴唇也沒有了血色。他的身體一直是冰涼的。但他不能像以前那樣,冷不丁地伸出手冰他一下子了。
雪無霁看着自己掌心洇上的痕跡。他的大腦一下子完全空白了。
血,很多血。
少年的黑衣上全都是血,此刻已經慢慢凝固了。
……他死了?
雪無霁像是在這一刻才忽然意識到了這個事實,指尖發起抖來,伸手過去碰了一下君燭的頭發,喃喃道:“君燭?……”
……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
你明明說,要做我最鋒利的刃。
你明明說,你永遠都會為我點着一盞燈,跟随我,等着我。
可與此同時,還有另一道聲音在雪無霁的腦海裏尖嘯:
——他死了!
他為了保護你而死的,你難道不知道嗎?
正因為他說過要做你的刀,才會死!
你犯了錯,他為你挽回。
他是因你而死的……
——他是因你而死的!
“不要再說了!!”
雪無霁按住額角,想要把那道鬼魅般的聲音從腦海裏驅逐出去。那道聲音便笑起來,幻覺之中,譏嘲如夜枭一般回蕩在大殿上空。
“……你不會死的。”
雪無霁猝然站起了身,有點踉跄,扶着少年冰涼的身體,讓他靠坐在了王座上。他看起來與這尊死物的王座一樣毫無生氣。
“還有辦法的……”雪無霁有點急促地道,“還有辦法的。我是九命狐,我還有尾巴……我可以救你。我一定可以救你!”
他從來沒有對別人用過尾巴,一命換一命的說法也只是聽聞。
可他現在卻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狂喜和冰冷同時在他的胸腔裏激流着,心髒如同要炸開。
九條雪白的狐尾如同絨絨的地毯,垂在猩紅的地毯上。
雪無霁抽出了不知寒,嘴唇輕顫了一下。
自斷一尾不會流血,可會很痛,那種疼痛是從魂魄上蔓延上來的,直刺腦椎。
雪無霁痛得蜷縮在了地上,抖得厲害。他緊緊握着那條狐尾,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好半天,才緩過來。
他把這條尾巴化為了靈力,讓那一圈圈的靈光沒入了魔族少年的胸口。
他滿懷期冀地看着。
但直到那靈光全部消散了,君燭還是緊緊地閉着眼睛。
“……為什麽沒有用?”
雪無霁愣住了,手指痙攣了一下。
是……方法沒有用對嗎?
可是,該怎麽做?
“沒用的……”
“一起死吧,怎麽樣?……”
心魔又在勸他了,既猖狂又憐愛。
雪無霁咬牙道:“滾開!”
他的膝蓋已經跪麻了,寒意刺骨,他站起來的時候踉跄了一下。
雪無霁扶住眩暈的頭腦,往殿內跑去,越跑越快。
他來到了藏書閣,這裏有魔界乃至三界的書,說出需要查找的方面,靈陣就會自動引人到對應位置。
這裏有許多都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珍貴孤本,往常雪無霁十分珍愛。但他飛快地掃過去,看過一本不是,便丢到地上。
“沒有,不是……沒有。沒有!!”
“轟隆”一聲,雪無霁煩躁地把書櫃推倒在地,紙頁紛飛,細小的塵埃在暗淡的光線裏變成灰色的顆粒。
他按住額角,抿唇,繼續找。
書堆了一地,櫃子接連被他狂躁地推翻。
在最後一個書櫃裏他找到了,九尾令人複生的咒語。
雪無霁再三确認,指尖發顫。他把它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從來過目不忘,可這次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放心,幹脆把書籍帶了過去。
君燭還是靠在王座上,睫毛在蒼白沒有血色的眼下投出陰影。
“我能成功的。”雪無霁克制住了沒有來的心慌,吸了口氣,握緊了不知寒的劍柄。
銀劍好似也在哀鳴,一只白貓跳了出來,吼道:“雪無霁!你瘋了嗎?!”
雪無霁掃了不知寒的劍靈一眼,漠然垂下眼睫。
“雪無霁!!——”
劍刃帶着風聲斬下,狐尾落下。因為疼痛,雪無霁最後沒能抓穩劍,劍尖“锵”地一聲刺進了地面。
不知寒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你真的瘋了!”
雪無霁痛得快聽不見了,啞聲道:“……閉嘴!”
他克制住發抖,挺直了脊背。
死死握住了君燭的手,念出了咒語。
符文生效,發出靈光落到了君燭身上,雪白狐尾開始融化,像一場小雪。
——可是,咒文念完,君燭依舊閉着眼。
因為他的動作,少年宛若斷了線的木偶一般從王座上栽倒下來。
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雪無霁心裏殘存的火苗被熄了個幹淨。
不知寒真的怕了:“你別再試了……雪無霁!你別再試了!”
雪無霁的嘴唇也像死人一樣蒼白了,他腦海裏什麽都沒有想,面無表情地再次斬下一尾。
山呼海嘯般的疼痛從魂魄上騰起,把他整個人淹沒。但他連一絲痛色都沒有露出。
他咬破指尖,用血畫了符咒,咒文也一字一句,念得格外慢、格外用力。
這一次呢,應該能起效了吧?
可是,沒有。
腦海裏自己的另一個聲音道:
“你不要再試了,他已經死了。”
“什麽人不能複生,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他已經神魂俱滅了!”
“哈哈哈哈哈……”
——神魂俱滅。
這四個字猶如一把鏽劍當胸穿過,一種巨大的悲恸忽然擊穿了雪無霁的心髒,他跪坐着,呆呆地望着君燭。少年枕在他膝上,恍然如安睡。
他三天前還在為自己戴上他親手打造的銀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雪無霁捂住頭,那聲音仿佛是從肺腑裏擠出來的。不知寒被激得震鳴起來,竟然呆住了。它從來沒有看見雪無霁這樣失态過,也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凄厲的聲音。
那簡直不像人,而像是垂死的野獸。
而後是戛然而止的漫長的死寂。
“雪無霁……你……”
它看着雪無霁整個人如雕塑一般,坐在那裏不動了。
過了很長時間,才有一滴冰涼的眼淚滴到了少年的面容上。
這座魔王殿像是變成了一座墳墓,落針可聞。
魔王殿外的雪下了很久,雪無霁也坐了很久。
然而終此一夜,君燭都沒有醒來。
※※※※※※※※※※※※※※※※※※※※
為什麽君燭不會長大、不能碰水、經常昏睡。因為這是偶人小號,燃要切號。
為什麽會死……答案在魔族的那幾句對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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