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5
自誤打誤撞進入高揚的世界以來,尤其是在他酒吧工作後的這小半年,許曌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中天翻地覆。
她有了朋友,有了自己的收入,有了開朗的心境。
今晚,更有了從前以為遙不可及的男朋友。
一顆心一直如飄在夢幻裏,可這道聲音如一只沉重的手,一下子又把她拖回現實的泥潭中。
她僵在原地,一時沒回頭。
倒是高揚扭頭,看見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人,由身旁幾個略帶流氣的年輕人簇擁着,正痞裏痞氣地向這邊走。
酒吧街裏,類似形象的年輕人實在很多,并不大惹眼。
高揚淡淡瞥着那人,問許曌:“這誰呀?”
許曌不得不也轉回身,悶悶地承認:“……我哥。”
“許峻峰?”
許曌微愣,“你怎麽知道他名字?”
高揚有些不屑地哼笑,“你媽和我提過。”
聞言,許曌咬唇,又低下頭。
以她母親的性情,得知高揚對自己不錯,必然願意把她的寶貝兒子也引薦給高揚,好擴展所謂的人脈。
再直白一點,無非就是巴結高揚。
她可以想象母親向高揚介紹許峻峰時的樣子,肯定是驕傲地将她兒子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然後又谄媚地對高揚笑,請求一個認識的機會。
一念及此,忽而萬分難堪。
正垂頭喪氣,高揚強行抓住她拒絕被牽的那只手,緊緊握住了。
恰好許峻峰也走到他們跟前來。
“剛遠遠看背影就覺得像,原來還真是你!”許峻峰盯着許曌,不問她一個學生為什麽不在學校,也不關心她一個女孩子深夜出入酒吧街是否安全,只眼神閃爍瞟向高揚,帶着意味問說,“……這位是?”
許曌悶悶地垂着頭,不大願意開口。
許峻峰那幾個狐朋狗友瞥見兩人緊握在一處的手,酒後放肆,已經“咿呀”怪叫起來:“這還用問?看看倆人連體嬰似的,這是你妹夫呗!”
說着,那人暧昧笑着,推了許峻峰一把。
另一人又笑,“看不出來啊老許,你本事不小,居然有小高總這麽個高富帥妹夫!”
這幾人常出入酒吧街,偶爾也去WindClub看球,所以都知道高揚。
許峻峰嘴裏罵他們話多,心裏卻覺極有面子,臉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他帶點兒尴尬和谄媚,略擡頭看着高出自己十來公分的高揚,正想問點兒什麽,高揚卻淡淡笑了下,先同許峻峰打招呼:“你是許曌哥哥吧?幸會。我是許曌的同學,她學習壓力大,帶她出來放松一下。”
許峻峰的笑頓時僵在臉上。
許曌被高揚攥在掌心的手,也霎時冷了幾分,下意識想掙脫。
高揚卻不許,用力把她抓得更緊。
只是人并不看她,依舊帶着一點兒客套卻疏離的笑,對許峻峰道:“我們去看球賽,馬上開始了,以後再聊。”
說完,他帶着許曌轉身欲走。
許峻峰臉上火辣辣的,對上幾個朋友或鄙夷或嘲弄的眼神,越發覺得不甘心,硬着頭皮跟過去說:“巧了,我們今晚也是來你這酒吧看球的。”
高揚略一點頭,淺笑說:“原來是我的顧客,那歡迎了。”
這幾人跟着高揚許曌一道進了酒吧大門,服務員見他們随着二人還要上電梯,過去笑着提醒說:“幾位是高級會員嗎?我們樓上的包間只對高V會員開放。”
許峻峰一指進入電梯的高揚和許曌,雖擺出一副大爺樣兒,一開口卻沒多少底氣:“我們幾個……和你們老板一起的。”
服務員看向高揚。
他正要壓下按鈕關電梯門,此刻停下,淺淺含笑道:“對,他們和我一起過來的。都是朋友,結賬的時候記得給個九五折。”
“好的,小高總。”
許峻峰:“!”
他眼睜睜看着電梯門合上,妹妹被高揚帶走,自己卻被晾在酒吧的大堂裏。
一個朋友撞一撞他肩膀,嘻嘻笑說:“看來是我們走眼了啊,人家小高總好像不太認可你這大舅哥。”
又有一人哂笑,拖着長音說:“怎麽不認可?不是給了九五折?好大的優惠呢!要不是大舅哥,誰有這麽大的面子!你們說是不是?”
一群人便嘻嘻哈哈,紛紛說“是”。
許峻峰和他這群朋友,都是高考一二百分買進的民辦大學。
學校裏自強不息的當然也有,但更多都是不學無術等混文憑的,平日裏吃喝玩樂、互相攀比,并沒有多少真感情。
從前他網貸,弄來的錢常用于請客買單,是這群人裏衆星拱月的主兒。
後來網貸的事被許曌拆穿,沒了大筆的經濟來源,就只能跟着他們蹭吃蹭喝,從中心人物變成小跟班。
他心裏本就不平衡,今天有幸遇到高揚,本想借着妹妹的關系揚眉吐氣一把,沒想到反遭遇這種奇恥大辱。
于是,他冷着臉搡開那群狐朋狗友,轉身摔門而去,叫了輛出租車,徑直往家裏開。
緩緩上升的電梯內。
高揚握着女孩兒越來越冰的手,暗嘆一聲,原本摁下的四樓按鈕,打算直接去包間看球,現又變卦,讓電梯在三樓便停下。
拉着許曌走出來,她一直沒擡頭,待到高揚辦公室門口,才從重重心事中回過神來,訝然問:“怎麽到這兒來了?不去看球嗎?”
高揚一手拉着她不放,一手掏出門卡開門,無奈說:“女朋友都快哭了,我還看什麽球?”
“誰哭了——”
許曌想反駁,門一開,人已被他扯進辦公室裏。
他環抱她肩頭,帶着她轉了半個圈,将人抵在門板上。
力道不大,可也困得許曌無法脫身。
她推拒兩下,見他紋絲不動,臉上一熱,聲音細如蚊蚋:“你幹什麽?!有話好好說,你別這樣——”
“好好說怕你不聽,等會兒又吵着要跑,提前把你困住才敢放心。”高揚不大正經地笑一聲,旋即低頭,認真睨着她問,“剛才我那樣對你哥,不高興了是不是?”
許曌垂着頭,兩手攥住衣擺,不知該說什麽。
方才……
他雖無一字難聽,可對她哥的不屑與淡漠,全然不加掩飾。
她家裏人如何貪婪不堪,她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當然不指望高揚能高看他們。
可是、可是那畢竟是她割不斷的血親,在外人眼裏,她與他們榮辱一體。
高揚這樣瞧不起他們,那她在他跟前,又當如何自處?
然而,他并沒有義務對她哥哥、對她家人好。
而且她自己也不願因為家人再欠高揚一份人情。
所以說到底,高揚半點錯處沒有,她只能勉強笑笑,低聲道:“沒不高興呀,你做的是對的。我哥那人……從小被家裏慣壞了,現在雖然上着學,但其實和游手好閑也沒什麽兩樣。這種人,一旦沾上了就甩不掉,你不理他是對的。”
小姑娘越懂事,高揚心裏越難過。
斟酌了半晌措辭,才開口說:“許曌,我得跟你說實話,我确實瞧不上你家人。你媽也好,你哥也好,我都很不喜歡。”
她低低“嗯”一聲,苦笑說:“應該的。”
他又說:“我這人一是一二是二,我不會因為喜歡你,就對他們愛屋及烏;同樣的,我也不會因為看不起他們,就連帶着看輕你。明白嗎?”
“……明白。”
只是,明白歸明白,誰又能把自己完全從根深蒂固的原生家庭裏剝離呢?
她自知與他們不同,卻也是他們當中的一部分。
其中糾結,高揚一清二楚。
深知這不是三言兩語能替她解開的心結,只有把一切交給時間。
其實從前,他們關系未明的時候,他對吳美玲是有幾分籠絡的。
畢竟只有叫那女人開心了,許曌回到家,才能少受一點虐待。
可如今不同了,他和她把話都挑明,人已經是他的。
若她回家再受半點欺負,他有了正當身份和立場,直接将人帶走就是了。
反正他房子大得很,多十個許曌也住得下。
至于什麽親媽親哥親爸爸,管他有多親的血緣,但凡對她不好,就統統滾一邊去。
把這話對小姑娘一說,倒把人吓了一跳,瞪大雙眼訝然又驚悚地望着他,結結巴巴道:“呃……我們、我們應該也沒到那個地步吧?”
他們才剛确定男女朋友關系!
她還在讀高中!
身邊同齡的小情侶,都還偷偷摸摸瞞着家長,最值得糾結的事,也不過月假去看哪場電影。
可怎麽到高揚這裏……
倒好像、好像他們已經親密無間,她随時可以全然依靠他,甚至可以和他搬到一起去生活了?
這是什麽火箭速度?!
大約天性野心勃勃的男人,不論外在如何溫和無害,心裏也都住着一只蠻橫霸道的野獸。
高揚只覺得,人既然被圈進他的領地裏,就徹徹底底成了他的,他會固執地保護起來,不叫旁人染一指。
當然,除了他,剩下的都是旁人。
他對女孩子的大驚小怪有點兒不屑,壞笑低頭,湊近她問:“沒到哪個地步?”
“沒……沒到那麽親近的程度……”許曌躲閃着說。
高揚笑意更深些,弓起腰背來遷就她的身高,和她對面對地,“哦……那,不如做點兒什麽,把親近程度加深一下?”
許曌:“!”
被他色眯眯的眼睛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推。
好在這回他不敢逗得太過,一推就閃開,笑着揉揉她腦袋,退一步說:“知道你不放心我!把我那當虎穴狼窩!那這樣,真要是被家裏趕出來了,去我外公外婆那,好不好?他們把你當親孫女,小耘拿你當親妹妹,你要是肯去,他們得開心死。”
許曌:“……”
她皺眉盯着他。
怎麽一提起她被趕出家門,這人好像有點……迫不及待?!
悶悶地抿抿唇,她低聲說:“……再說吧。”
唐家爺爺奶奶和小耘姐對她再好,也終究是外人。如果真有一天,需要她搬過去住,那他們再歡迎,她也是在麻煩人家。
要承一份情的。
見小姑娘一臉為難,高揚“哼”一聲,打她一下才說:“你別為難了!想到外公外婆和小耘,該為難的是我!”
“你有什麽為難的?”
高揚白她一眼,“你說呢?!我外婆還好些,外公和小耘把我當眼中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護你護得緊緊的,知道被我弄到手了,還不得先要我半條命。”
聞言,許曌不由竊笑。
剛才在哥哥面前,他沒承認他們的男女朋友關系,她雖知道是不想被她哥纏上,但也多少有點兒芥蒂。
此刻聽他的意思,是打算将他們的事告知唐家爺爺奶奶和小耘姐的,于是那點兒芥蒂霎時又一掃而空。
她一顆心被他一言一行牢牢抓着,忽聽他又嘆息說:“讓他們知道前,得想辦法把我外公那根拐杖換成塑料的。”
“……幹什麽?”
他沒好氣,“塑料的打人沒那麽狠!不然的話,我這碎過一回的骨頭被敲一頓,少不得又要被扔進醫院回爐重造。”
許曌終于忍俊不禁,肩膀一抽一抽的,笑出聲來。
見小姑娘當真笑了,高揚松掉一口氣,擡手給她腦袋一巴掌,“笑!一聽見我挨打,立刻笑成這樣!枉我為你擔驚受怕的,你良心讓狗吃了?”
打完了,又伸手去撓她癢癢。
她笑得停不下,邊躲邊顫聲笑說:“被你吃了!”
“嘶——”他倒抽一口涼氣,“罵誰是狗呢?!看來不教訓你是不行了!”
兩人鬧成一團。
不知不覺就雙雙倒在沙發上。
許曌仰頭跌進男人懷裏,後背緊貼着他胸口,周身全都是他的氣息。
緊張地想爬起來,被他一條手臂橫在肩膀前,攔住了不許動。
她兩眼掃到牆壁上的裝飾鐘,見快到淩晨兩點,忙找借口說:“球、球賽快開始了,我們該上樓去看了。”
高揚聲音從耳後直吹過來,“還想去看球啊?”
“我們……不就是來看球的嗎?”
高揚笑了,揚眉逼問她:“球好看還是我好看?”
許曌:“……”
雖然莫名緊張,卻更想笑。
笑完了才故意說:“球好看!”
“再說!”
“……球好看!啊!你別……癢……”
“……”
又鬧一陣,看女孩子累了,氣喘籲籲像條離了水的小魚。
高揚終于把人放開,拍拍她頭頂,吩咐說:“去,把我辦公桌上的筆記本拿過來。”
“幹什麽?”許曌彈立起來閃在一旁,紅着臉整理皺巴巴的衣服。
高揚佯裝不悅,瞥她一眼,沒好氣地說:“不是你說球好看嗎?!去拿我電腦,過來陪你一塊兒看球!”
許曌失笑,乖乖跑腿把他電腦取來,同他緊挨着坐在一處。
本以為他要和她一道看今晚的比賽,可他開電腦後沒碰體育直播軟件,而是接連打開了兩重文件夾。
文件夾裏全是本地視頻,她還沒看清文件名,他已經打開一個,畫面流動,聲音湧出,是一群少年穿着紅藍條紋的球衣,正在綠茵場上渾汗如雨。
“這是?”
她眨眨眼,盯着屏幕問。
高揚把電腦放在腿上,上身朝後一仰,雙手交疊枕在腦後,懶洋洋說:“仔細看看,裏邊兒最帥的那個,認不出來?”
許曌白他一眼,嫌他自戀,然而再低頭,果然瞪大眼仔仔細細看着。
一群半大孩子裏,最瘦小卻拼搶最兇悍的那個,可不正是高揚本人嗎?
早就想看他踢球什麽樣了。
可是網上搜不到。
想問他有沒有私人視頻,又覺得他因車禍被迫終止職業生涯,這是莫大的傷心事,怕他不願提,因而一直沒開口。
今天他主動給她看,她不由入神,雙眼大睜,不放過小小高揚的每一個動作。
她看視頻,高揚看她,時不時解釋一句:“這是我剛去拉瑪西亞不久,周圍人人比我強。那時候憋着股勁兒,想證明自己不比他們差,天天咬牙切齒的。當時我同寝的隊友是個巴西人,後來他說,那時候每晚睡覺都在床頭放個啞鈴,因為覺得我像是會半夜爬起來吃人的,預備件武器防身用。”
他說着,吊兒郎當地直笑。
許曌也想笑,卻沒能笑出來。
視頻雖然模糊,可高揚身上繃着的一股狠勁兒,只看動作也瞧得出來。
摔倒了,雙拳狠狠捶兩下地面,立刻又爬起來;本方後防線被踢穿了,他一個前鋒跑去堵門,跳起來拿胸口擋球;人家玩傳控,球傳來傳去遛狗似的遛他,他一直追着球跑,控球的都累了,他還在追……
若沒這股狠勁兒,想來他一個亞裔的男孩兒,當初也留不到拉瑪西亞。
這段視頻播完,自動切換了下一個。
裏面高揚長高了許多,大約因為已經融入球隊,不再擔心被人瞧不起,所以整個人狀态也松弛不少。
他帶球時步頻大,姿态又潇灑,直叫人想起形容卡卡的那句“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
那時他學外國人留着半長的頭發,額前勒一根發帶,一跑起來,發絲和汗珠一起被甩到身後,甩進年輕的風裏。
許曌忽而想起,從前問唐耘:以前他也這樣,做什麽都慢吞吞的麽?
唐耘說:他以前歡蹦亂跳,像只瘋猴子。
此刻一見這視頻,才知他何止歡蹦亂跳,他是風馳電掣過。
可這樣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而今卻……
正暗自替他傷神,忽聽他笑了聲,又講解說:“這是十五歲的時候,剛選進B隊。那時候不知道天高地厚,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球星了,差點兒忘了自己姓什麽。”說着,嫌棄地瞥了眼屏幕,自嘲道,“啧,瞅瞅這嘚瑟樣兒。”
十五歲的高揚随風而去,視頻一切,他又長大許多。跑在人群裏,比大部分隊友高出小半個頭來。
這是個訓練視頻,許曌看着看着,倒訝然叫起來:“啊,這是梅西!你還和梅西一起訓練過呢?”
高揚眼皮耷拉下來,漫不經心瞄一眼屏幕,不滿地拿膝蓋頂她一下,嗔怪說:“讓你看我,你看什麽梅西!”
吃完醋,又随口解釋:“這時候十七了,在B隊表現還能入眼,教練組就特許我和另一個B隊球員,跟着一線隊一起訓練。訓練了半年,有場選拔賽,我們倆當中表現好的那個,可以直接進入一線隊。後來——”
他說着說着,戛然而止。
許曌正聽得認真,一時沒去多想,順口便問:“後來怎麽樣?你們倆誰選上了?”
身後卻沒了聲音。
許曌等待良久,等到視頻都結束了,他還是沒回答。
終于回過頭去看他,才見他兩眼放空,臉上沒半點表情,近乎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許曌吓了一跳,碰碰他胳膊,正想說點兒什麽,他忽然又開口:“後來我選上了。”
說的是開心的事,可他半點兒喜悅也無。
頓了頓,極其缥缈地苦笑了下,他啞着嗓子,很低很低地又說:“……選拔賽那天,正好……是我媽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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