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五個少年

舒錦和垂下頭,如果不這麽做,她怕眼中的淚光被司時雨看見,若被看見,問起,她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她恨!恨這樣沒有骨氣的自己!

她竟然還會因為再見到他而感到喜悅!喜悅到想要落淚!

若不是仍有一絲理智強撐着,只怕她早就亂了陣腳,繳械投降。

舒錦和捧着茶碗,借着碗壁透出的熱溫暖發寒的手心,微微平穩了些呼吸,她複又擡起頭站起來,打算向司時雨行禮。許是剛才情緒波動太大,令她身子有些發虛,起身後晃了幾步,整個人重心不穩地往後仰倒下去。

香華一驚,急急去扶,卻已來不及了。

舒錦和身後是約高至她肩膀的窗欄,她連退幾步,重重摔在窗欄下的牆上,好一陣肉疼。

“姑娘!沒事吧!”香華快步上前扶起她,左右上下地細看。

舒錦和疼地咬唇,朝香華擺了擺手,這一擺手,她發現有些不對,方才她起身還捧在手的茶碗到哪去了?

一聲哀嚎罵聲自窗外傳來。

舒錦和暗道聲不好,急忙探出頭去看。

窗下正對着一條巷子,巷子裏站着五個華服少年,其中一個雙臂撐在牆上環住一個少女,其他四個則分開站在三五步開外。

那個茶碗,不偏不倚,正好就掉落在那名撐牆少年的頭頂。

乖乖,她這是撞見了調戲現場嗎?

幾人被突然飛來的茶碗吓了一跳,一時間沒人動作,全都立在原地發愣。

其中一個個頭最高,身穿深藍色雲錦袍子,腰系同色祥雲紋玉帶的少年最先察覺到上面的舒錦和,他擡起頭來,二人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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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朗清風起,墨墨青絲動,郎君立,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

這是一個長相絲毫不遜于司時雨的少年,若說司時雨是柔那他就是剛,眉目冷淡中自帶一股桀骜之氣,可想假以時日,他會成長成怎樣英武的男人。

那少年與舒錦和對視片刻,先移開目光,落回茶碗頂頭的狼狽少年身上,擰起眉頭,“阿彬,把茶碗拿下來,難看。”

不同于司時雨聲音的潤耳,他的聲音十分清朗,好似穿行在萬物間的風,帶着似有似無的自由。

幾乎是聽見聲音的同時,舒錦和就對他有了不少好感。

被喚作阿彬的少年如夢初醒,擡起手将茶碗拿下來。原本被他固在兩臂之間的少女趁着他收回手去時,猛力将他一推,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阿彬沒個防備,往後連連踉跄,幸好高個少年幾步上前扶住了他,他才不至于摔個四肢仰天,老傷添新傷。

短短時間內接連受兩驚,任誰也好脾氣不起來。阿彬氣不打一處來,洩憤于茶碗,擡起手就要往地上摔。不把這倒黴物什粉身碎骨,不解他心頭之恨!

一只手把阿彬的動作截住。

這只手很好看,五指修長,甲床飽滿圓潤,因動作而起的淺淺褶皺不多也不少,手掌雖還不夠寬大,但有着一股健康的、年輕的朝氣,似其中蘊含着不容退讓的力量。

是那個高個少年。

“不要拿東西撒氣。”他說道,将茶碗從阿彬手心裏摳了出來,而後環視四周,發現茶碗蓋碎在一旁的地上,便沒再去理會,而是回頭拍了拍阿彬的肩。

阿彬熊熊的怒火在高個少年輕輕一句話中,被澆滅的徹底。

方才愣在原地的另三人也緩過神來,圍了上去。

卻不是去安慰的。

桃花眼少年伸手敲了敲阿彬的腦袋,阿彬一縮脖子,把他劃拉開,呲牙咧嘴地怒道:“幹嘛!疼!”

桃花眼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關心你嘛,看看你被砸傻了沒有。”他雖這麽說,但眼裏的幸災樂禍還是漏了底。

“哦,”阿彬沒好氣道,“那你站那去,我去樓上砸個茶碗下來,你看看你傻了沒有。”

“啊哈哈……”桃花眼幹笑,“還是別了,你那顆是鐵頭,我可不是……”

一旁眼角有點垂的少年卻“咦”了聲,“阿彬被這麽一砸,似乎腦瓜兒變聰明了些,居然會反駁了。”

“還別說,真的诶!”

“等等……你們幾個一臉‘我家兒子長大了’的模樣是想惡心誰?!”

“瞧瞧,阿彬連夫子新教的形容手法都用上了!”

“那難道不是比喻手法麽?”

“……是麽?嘿,管它是什麽呢!這麽大的喜事,咱們得去葛漁村吃豆腐魚慶祝慶祝!”

桃花眼和下垂眼你一逗我一捧,他們說的有多起勁,阿彬的臉就氣的有多黑。

就在阿彬忍不住要沖上前與二人打成一團之時,一頂圓圓的瓜皮小帽輕輕落在他的頭上,他一愣,回身看去,一個眼兒圓圓的可愛少年正踮着腳擡着胳膊,維持着放帽子的姿态。

可愛少年見阿彬看過來,露出一個大大的純真的甜甜笑容:“阿通給四哥戴上帽子,就不怕被砸痛了。”

這笑容仿佛菩薩旁的玉面童子才有,一下就将阿彬的心軟化了,感動地撲過去要擁抱他,卻被可愛少年伸出來的掌心給頓在半途。

“阿姐說,拿了東西要給錢的,這頂帽子五十兩。”玉面童子笑得好不燦爛,說罷,歪頭看向桃花眼,“二哥,除了豆腐魚還要吃乾山樓的烤鴨。”

桃花眼哈哈稱好,搭上垂頭耷耳的阿彬的肩膀,繼續補刀,“阿彬,我們叫你別逞英雄去把妹妹兒,你偏不聽,看看,現在可不就‘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了麽。女人嘛,蠻得很,哪能像你那般強迫着從了?還好那妹妹兒只是推了你一把,要是她踢你那……嗯咳,你可就曉得苦咯。再說了,你挑人的水平真不咋地,啧啧,那樣的妹妹兒你也能下得去手……”

“行了!少說點!”高個少年打斷桃花眼的話頭,擡手輕輕在阿彬頭頂按了按,沒有出現,“安全起見,還是去看看郎中。不過——”他仰起頭,“在此之前你沒話想說?”

原本趴在窗欄看熱鬧的舒錦和就這麽在高個少年的帶領下,被五雙眼睛十道目光齊刷刷盯住,不由背脊一涼。

從幾人的對話,她大致明白了事情始末。這群纨绔子弟調戲良家少女的行徑自然是不恥的,但一碼事歸一碼事,這茶碗是她掉下去的,若那個阿彬因此受傷,她自然也得負起責任。

她清清嗓子,向阿彬道歉:“對不起,茶碗是我不小心掉下去的。這位哥哥的朋友說的對,你還是去看看郎中吧,醫藥錢我會付的。”

阿彬見是個小姑娘,也不好意思拉下臉來放狠話。他“沒事”的話剛到嘴邊,卻被桃花眼嬉皮笑臉地搶去了話頭,“我說這位妹妹,醫藥錢我們可不缺,倒是缺個一同吃茶點的人。妹妹你若真打算負責任,不如賞個臉,一起去乾山樓吃個茶點,可好?”

這話出口,不僅是舒錦和有些不高興,連司時雨都皺起了眉頭。

“立央!”司時雨喚來自己的貼身侍衛,這樣的纨绔子弟他見得多了,但要給點教訓卻不是簡單把人揍上一揍就能搞定的。首先得去看看他們是哪家的郎君,若是大戶人家,便叫各家家長領回去,自有家法等着。

舒錦和聽見司時雨開口,眉頭也跟着擰了起來。她是真心不想再和司時雨有任何瓜葛,自然也不想承他人情,“等一等,這點小事不必麻煩三公子,我自己來。”

“舒姑娘?”司時雨詫異,“你一個姑娘家再怎樣都不方便,而且你要怎麽做?”

司時雨自然是想不明白的,因為他所認識的舒錦和并不是一個能強大到獨自面對這種事的人。其實舒錦和并沒有這麽嬌氣,只是在外頭,尤其在司時雨面前,本着淑女矜持,要做出好姿态來,才給了他一個嬌柔乖巧的印象。

如何應對底下五人,舒錦和與司時雨想的一樣,沒摸清楚對方底細之前,是斷不能有何行動的。于是,她将身子又探出了些,嬌滴滴問:“我爹娘特地交代過不能随便同不認識的人走,我連你是誰也不知道,怎敢随便答應你呢。”

桃花眼面上笑嘻嘻的,心裏卻在琢磨:舒錦和這麽問,顯然不認得他們,這就好辦了。

他只當舒錦和是個身居閨中的天真大小姐,只要他如平常一般哄上一哄,她就會乖乖就範。如果他知道屋裏頭還有個三皇子,只怕是當即腳底抹油能溜多遠溜多遠。

“這位妹妹肯定見過我,只是一時忘了罷了。我叫嚴之洲,家父任太常少卿,這四位都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你放心,我們家世清白,此行只是想邀個吃茶點的伴而已,不做其他。”

瞧這油嘴滑舌,信了他還不如信鬼呢。

不過——舒錦和也恍然大悟,若是那位花邊能說三個月不帶重樣的太常少卿嚴溪嚴大人的兒子,太正經反而是不正常了。

這麽想着,卻聽嚴之洲在底下問道:“這位妹妹,我已經誠心誠意自報家門了,你是否也該考慮賞光同行了呢?”

舒錦和轉了轉眼珠,嚴溪官階比舒威低幾級,以嚴之洲的少年世故,應當知道其中利害。

“自然可以,若你帶着四季齋的糕點來城北東南角,我與我爹娘便會打開宅門,沏茶備座,與幾位哥哥一同賞院間花樹,品美味茶點,無所不暢聊。”

嚴之洲果然變了臉色,“……城北東南角……那兒不正是……”嘴邊幾個字呼之欲出,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一旁的阿彬替嚴之洲把話問了,“你……莫不是舒大将軍的女兒?”他見舒錦和默認,臉上驚色更甚。

下一刻,幾人齊齊将頭轉向高個少年。

舒錦和在上面,看不見四人轉頭後的神情。對于他們如此反應,她的理解是:情況不對,趕緊找老大商量對策。可看高個少年一臉吃癟,明顯變得不耐煩的神情,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一直樂呵呵的阿通最先轉回頭來,仰頭看着舒錦和,展露出一個巨大的笑容,嘴兒一張,嗓音嘹亮。

“原來是大嫂啊——嫂子好——!”

舒錦和目瞪口呆,如果她手裏還有個茶碗,肯定要被這句話震脫手,撒阿通一臉水。

她不是沒有見過怪事,但獨獨沒有碰見過像今日這般怪的事情。一個茶碗砸下去,居然給自己砸出了個夫君來!?

更奇怪的是嚴之洲三人的反應,或以手遮臉不忍直視,或雙眼直楞呆若木雞,或一副見了鬼的模樣。這跟阿通截然相反的态度,就好像他說了什麽禁忌話。

時間仿佛靜止,此處的怪異安靜與巷外喧鬧的人流之間好似被一道無形的牆隔開,氣氛尴尬難耐,卻無人敢開口打破。

要說什麽呢?似乎說什麽都是不妥。

如果把耳朵捂住就能把聲音隔絕,就能代表自己什麽也沒聽見的話,只怕在場所有人都會迫不及待、極其統一的這麽做了。

但這是不可能的,所以舒錦和從驚訝中緩過神來,緊緊擰眉問道:“何出此言?”

然而阿通卻依舊樂呵呵的,他聽見舒錦和問,張口要答:“噢,那是因為唔……”他後面的話被捂在三只手下。

嚴之洲三人自三面把阿通圍了個結實,一人一只手蓋在他臉上,生怕他再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

“你……你別、別聽阿通他說的……”阿彬舌頭打結,又急又惱,憋得滿臉通紅,最後憤憤然把頭一甩,“嚴之洲!你說!”

嚴之洲一點兒也不想接這燙手山芋,但若不是他先開口跟舒錦和搭讪,也就沒現在這回事了,騎虎難下,不是他說還能誰說?思及此,他真是悔到姥姥家,恨透了嚴家這世代襲承的風流性子。

好在他還算鎮定,但這鎮定還沒發揮出作用,就被接下來出現在舒錦和身邊的人給擊打的片甲不留。

作者有話要說: “茶因他而費”的費,是浪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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