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今夜谷中
舒錦和沉沉睡去,她身邊的鐘離謙卻清醒得很。
這份清醒,源自他左臂肩頭傳來的陣痛,他又嘗試着動了動左肩,依舊一動就鑽心地疼,疼得他直抽冷氣。
沒有辦法動,只好繼續躺着望天。
萬裏碧空如洗,團團白雲當空。立春後,白日漸長,臨近傍晚時分太陽依舊斜靠在天空一角,灑出略燙的陽光來。山壁将陽光切開,正好将他們包進一隅,如此,濕漉漉地躺在石頭上,倒也不覺得冷。
鐘離謙回想着落水前的事。
他們被狼群包圍,他正因舒錦和留下而惱火,卻沒想下一刻就被她救了……
更沒想到的是,舒錦和不僅箭術不錯,對狼群的習性也頗為了解,幫了不少忙,後來……後來一個侍衛激怒狼群,狼群群起反擊,吓瘋了舒錦和的馬……
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追出去,似乎什麽也沒想,純粹是下意識的反應,大概是不想看見有人受傷吧……亦或是,方才被她救了一命,想還……
立央也追了上來。舒錦和騎的本就是良駒之後,此刻又駭瘋了,腳程極快,他與立央奮力策馬也無法趕上。前方就是懸崖,他們心急也只能喊話提醒,在後面心驚膽戰地看着舒錦和一點點掌控住馬……
可惜,還是慢了……
他連贊嘆舒錦和勇氣絕佳都來不及,就眼睜睜看着她摔下懸崖去,還聽見她十分有閑情地朝他們喊着“下面是河——我會水——到崖下救我——”。雖然不适宜,但那時那刻,他當真有些想笑,緊張的心情竟被她的淡定緩了緩……
然後呢,他為什麽也跟着掉下來了?
鐘離謙眯了眯眼,思緒忽又轉到更久之前,似乎每次與舒錦和相遇都會發生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而舒錦和這個人,人看着小小的,卻十分有意思。說她是閨秀吧,可性子有時又挺蠻的,鬼靈精得很;說她年幼吧,可面對狼群卻比年長之人還要鎮定;說她膽小吧,可依舊能克服恐懼之心。
這真是一個比自己小三歲的人——還是個小姑娘——會有的表現嗎?
難道說……榮鎮大将軍家有什麽特殊育人的方法?
鐘離謙不知不覺将視線移向舒錦和,各種疑問盤踞在腦海中,使得他的目光雖落在舒錦和身上,實際卻神游太虛。
Advertisement
過了一會,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嗯?怎麽眼前白花花一片?
定睛一看,舒錦和僅着白娟制的裏衣裏褲,此時都濕透了,隐約透出水粉色肚兜和未被肚兜遮住的肌膚的肉色。
鐘離謙的呼吸停了半拍,忽又重重喘一口氣,慌忙快速地別過頭,也顧不上後腦勺被石子硌得生疼。他雙目緊閉,用活動自如的右手蓋住臉,呼吸略顯粗重,整張臉都漲了個通紅。
該死!他在心裏罵了聲。
“世孫殿下……難道您要……世孫殿下!不可!”立央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他想起來了,舒錦和摔下懸崖前,他策馬想再貼近些拉住她,卻落了空。之後,如同追出去時的心境,他一心只想着救人,直接翻身側坐于馬背,快到懸崖時借着馬力雙腿一蹬,跟着跳了下去……
因着先後跳下去,離得距離不長,他用特制長馬鞭卷住舒錦和與馬身,将自己拉了過去護住她,齊齊往河裏掉……
憶起自己不會水這件事,是鐘離謙在落水的前一刻才忽然想起的。
之後,意識終止。
難怪……難怪舒錦和會說那句話,難怪她會穿着這麽單薄還不顧男女有別地靠近他……
鐘離謙的內心只剩下嫌棄,嫌棄自己這個蠢貨,真是幫忙不成反添亂,想要救人結果反被要救的人給救了。
唉!天底下還有比他更蠢的麽,若是他們就這樣溺死,他便是做鬼都安心不得!
天光漸漸暗下去,陰影漸漸擴散開。春天的日夜有着截然不同的溫度,特別是崖下谷中,更是容易起呼呼冷風。
鐘離謙冷不禁打了個寒顫,被迫從唾罵自己的反省大會中回過神來。他們的衣服還沒有幹透,風一吹涼飕飕的,尤其是舒錦和還只穿裏衣褲睡着,很容易着風寒。
不知宮裏的人什麽時候能夠尋來,幹等也不是辦法,若他們一個傷一個病,更加麻煩。
于是鐘離謙僅用右臂使力,勉強撐起身子,脫下外袍蓋在舒錦和身上,然後一步一晃地去周邊尋可以擋風的地方。
舒錦和醒來時,已是半月上枝頭,繁星點點。
她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吓得她以為自己瞎了。然這樣的事她絕不信的,便撲騰着起身,一起身,蓋在她身上的東西就滑了下來,她一摸,料子滑手且大,可能是鐘離謙的衣袍吧。
“你醒了?”
自黑暗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在安靜中顯得十分突兀,将她吓了一跳。
“……鐘離謙?”
“嗯,”那聲音輕咳了幾下,聲音稍稍潤耳了些,“是我。”
“我們這是在哪?”
“在一處山洞裏。”
“山洞?那洞口在哪裏?”
“在你身後。”
舒錦和摸索着轉過身,果然從不遠處的圓形洞口處看見了微弱的月光。她舒口氣,萬幸不是真瞎了。
但轉念一想到自己身上僅着裏衣褲,還蓋着鐘離謙的外袍,她又有些不淡定了。現在他們可算是共處一室,先前為了救人她是沒辦法顧及男女有別,可現在……縱然對方在她眼裏只是個小男孩,但畢竟也是個男的,況且以她目前的十歲之身……
萬一救援的人尋來了,看見這一幕……
不怕狼群不怕墜崖的舒錦和,頓時羞怯惱起來。
大概因為她突然間沉默,鐘離謙黑暗中看不見她的神情,一時摸不準她怎麽了,只好試探着問道:“舒錦和,你……醒着嗎?”
“……嗯。”
“哦,那就好。”
“那什麽……鐘離謙,你的衣服拿回去,我不要。”
鐘離謙聞言微微蹙了蹙眉,心知她大概是忌諱男女之別,但眼下條件苛刻,火折子被水沖走了,他單臂又無法鑽木取火,舒錦和那個狀态,他把衣服拿回去才是不對。
他想了想,說了句他認為的安撫話,“你放心披着吧,我不可能對你做什麽的。”
他不說還好,本來這話單獨聽無他意,可他有前科,一說就讓舒錦和聯想起他曾說的“你我是不可能的”的話,不由氣悶。
這個榆木腦袋!
“哦,是麽,”舒錦和有些沒好氣,“我知道你不會對我怎樣,因為你喜歡莊家那位姐姐嘛。”
“……你怎麽知道?!”鐘離謙滿聲驚訝。
她怎麽知道?表現的這麽明顯誰看不出來?舒錦和本想嗤笑,逗一逗他,但轉念一想,如他這般年紀的少年大多正是情窦初開的時候,情感控制不住,又自以為自己隐藏的很好,外人瞧不出來。其實,只要是經歷過感情的人,這樣生澀的小心思,又有哪個是看不出來的呢。
不過這些,十歲的舒錦和未必知道。
唉,舒錦和不由感嘆莊筱好命,原來前世“情癡”鐘離謙心心念念的人竟是她!确實,再過幾年皇上就會親自指婚,把莊筱許給司時雨,即便是王世孫鐘離謙也無法抗旨奪人,可不就是心愛女子另嫁他人了嗎。
話題關乎莊筱,舒錦和也就失去了八卦的興致,又恢複沉默。
她不說話,鐘離謙問出的話就這麽懸在那,也不好說話。一時間有些尴尬,幸而洞中伸手不見五指,黑暗給了尴尬一個很好的寄放處。
四周安靜,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作伴。
也不知過了多久,舒錦和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們五個人是怎麽認識的?”
“嗯?”鐘離謙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問自己和嚴之洲四人。
“不能問嗎?不能問的話,便當我沒問過吧。”
“也不是不能問的事。”
“那能說與我聽聽嗎?”
鐘離謙從舒錦和的話中聽出她似乎有些微的興奮,心道,若是能緩解緩解氣氛,打發打發時間,這些事說說也無不可。
“這個說來話長,要從一年前說起了……”
大概連一年前從外莊搬回王府的鐘離謙也沒想到,他會結識四個迥然不同的少年,并且跟他們成為好友,結拜為兄弟。
“若按順序說,我先認識了嚴之洲,而後是孟豐羽、彭士彬、陸通,之後我們也是按着這個順序排位。”
最開始,是嚴之洲自己湊過來的。彼時鐘離謙跟着睿安王參加某位官員孩子的滿月酒,那個場合無外乎就是大人們喝喝酒虛情假意地聊天,年長的孩子也跟着有樣學樣,他只覺得死氣沉沉。
那時,口舌輕浮的嚴之洲在其中顯得十分惹眼,他雖不喜這種性子,但與其他人一比,倒也不這麽讨厭了。嚴之洲喜新奇,瞧着鐘離謙眼生,就主動來搭了讪,見他蔫蔫的,還提議偷偷溜出去。這提議深得鐘離謙心,一來二去,發現嚴之洲也不似他表面那般,二人的性子倒是契合。
孟豐羽是嚴之洲讀學的同窗,鐘離謙對他的最初印象同其他勳貴子弟一樣:死氣沉沉的書呆子一個。
一日他去找書院找嚴之洲,偌大的講堂裏人走的差不多,只剩等他的嚴之洲和埋頭看書的孟豐羽。嚴之洲出于微薄的同窗情誼也邀請了孟豐羽一句,本是句客套話,沒想到孟豐羽真就放下書道“好啊”。
至于彭士彬,那是在路見不平救被欺負的陸通時二方鬧了誤會,不打不相識。
關于五人的相識,鐘離謙只是簡單說了說,其他并未多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