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鐘離謙番外(下)

鐘離謙一直窩在這四方小屋裏養傷。

說是養傷,實則是被軟禁了。這也是他事後才知道的,自己雖大難不死,卻一腳又轉踏進了他們原本要一窩端的山匪寨子。因着那寨主是李耀的妻兄,而阿圓又極歡喜他,所有他才沒受到非人待遇,而是被禁足于屋中好生養着。

始終不露面的李耀終于再踏進屋中,一同帶來的,還有兩截木頭。

“少爺可還記得仆教的木雕?”他放了一截木頭在鐘離謙面前,并上一把刻刀,“現在手生了沒有?”

鐘離謙拿起那截木頭,心裏一股子氣,他還是氣李叔連個信也不傳回來,但若他一開始就被寨子人救了,要出來報信也不是易事。如此想,他又十分矛盾。

“手生,還談不上。”雖然語氣冷淡,但到底還是答了。

“那便刻仆第一個教的木杯吧。”李耀低頭沒看他,兀自說話,邊拿着手中的木頭刻起來。

讓他刻木杯?偏不!刻個人像又不是難事!

鐘離謙悶頭拿起刀刻起來,初時有賭氣的心理,想叫他刮目相看。但待刻刀削開木頭,刻出彎曲的痕跡時,便已投入其中。

眼睛是這樣的圓形,唇翹起時是這樣的弧度,眉頭如果擰起來會皺起一個小小的鼓包……

……

也不知刻了多久,一個人形躍然而出,并不是很精細,但很生動。

鐘離謙舒出一口氣,放下刻刀,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後,拿着木頭人偶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

“是少爺喜歡的姑娘嗎?”

“哈?!”鐘離謙驚了一跳,炸毛開,“她?不是!”

李耀見他如此反映,卻是了然地笑笑,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更有“吾家有兒初長成”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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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笑令鐘離謙更加如針紮,刺地他兇了口氣,“你亂想甚麽,我喜歡的人可比她好看許多!”

鐘離謙的解釋并未讓李耀認為自己判斷錯了,反倒心道,不知鐘離謙是否也是這般态度對那姑娘的,若是如此,那可糟了。他決定給情窦初開的鐘離謙開開竅,也算是這幾年渺無音訊的一點補償吧。

“好看的人,人人都喜歡。但真正喜歡的,并非就是這一個。再者,仆覺得這姑娘未必不如少爺說的那位。”

“你說話怎麽跟姨姥姥一樣,喜歡拐着彎說。”鐘離謙顯然是不想聽他說教的,“你連人都沒見過。”

李耀搖頭道:“見沒見過人不重要,仆從少爺這已經得到答案了。”

“我?”

“少爺還記得仆以前教的嗎?雕刻一物,必定心中有此物,攝其體貌神性,才能刻活。這位姑娘的形象雖粗糙,五官體态卻早就定型,難道不是因為少爺心中有她,下刀時才能沒有一絲毫的猶豫?”

“……”

“仆還說過,木雕是消遣之事,取材通常是心中首先想到的人或物。少爺拿起木頭便刻,連取舍之念都沒有,可見少爺心中除了這位姑娘便沒想他人。”

“……”

“聽仆的分析,可有何錯誤?”

“……”似乎,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地方。

鐘離謙看着手中的木頭人偶,腦中的身影與之重疊,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宛若在眼前。

……他心裏有她?

……他只想着她?

忽然之間,他再感知不到其他,整個腦海都被她給占滿了,眼前是她的身影,耳邊是她的聲音,甚至連掌心都在發熱,仿佛那裏還殘留着他抱起她時的溫度。

心跳如鐘鳴、如雨聲,如鼓捶。

由輕至重,由緩到急。

胸口處似有一把大火,迅速在體內灼灼蔓延開,他只覺得通身都在發燙。

那感覺太陌生,即難受又舒暢,令他幾乎無法承受。

畫面在眼前一場場劃過,突然又停止在那個磅礴雨天。那天,他在樓檐下躲避,偏巧她與三皇子也來了,他将他們的談話聽的一清二楚。

——“你若願意,我娶你,亦無不可。”

那時候的他,聽到這話時,胸口沒由來的一陣氣悶。彼時他并不懂為何會有這樣的情緒,只覺得很急躁,想要聽她的答案,又怕聽她的答案。當聽到她反問三皇子時,他整顆心都懸了起來。三皇子話中的分量有多少,難道她聽不出來嗎?他多想去打斷他們的對話,可他要以什麽立場去打斷?

他沒有立場,也就沒有了資格,所以他只是腳如生根般,停在了原地。

出乎他意料的,她居然拒絕了三皇子的提議。

或許是那時雨聲太大,大到蓋住了他內心的聲音。直到現在,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時候聽到這個答案的自己,心裏是歡喜的。

鐘離謙的手指摸上木頭人偶的臉,摸的極慢,像是要确認一般。

……他喜歡她嗎?

……不喜歡嗎?

認清這個事實,并沒有令他有多少開心,他忽又想起她對窗自飲的模樣,以及她眼中的的憂愁和決然。

心很酸脹……

他把木頭人偶翻過去,人偶背後還是未開刻的原木,看上去就像還未動過一般。或許眼不見,心就不會亂吧。

但他還是忍不住去問,“李叔……若是一人與我定有婚約,但她談及此事卻盡是憂愁,是不是……”

李耀心中暗嘆一聲,自己的擔心果然存在,那個人怕就是那位姑娘了。想必少爺給人家第一印象就不甚良好,又執拗以為自己有意中人而一再推拒,把人家姑娘徹底惹毛了。

以後要想再追回來,可不知要費多少功夫了!

“少爺,這憂能不能轉喜,全在您自己。”李耀鼓勵道,“婚約看似是負擔,有時候卻是一枚利器。你們的時間還很長,為何不再試一試?”

鐘離謙眸色閃了閃,若有所思地看着李耀,眸中重重疑雲漸漸消散。

這之後又過了十餘日,鐘離謙的傷終于養的差不多了。就在能夠下地走動的第二天,山寨就迫不及待地把他給丢了出去。

送他出寨的人,正是李耀。

鐘離謙雙手被綁在身後,眼睛和嘴巴都被布條纏住。他看不見也叫不出,身體虛弱的除了能走路之外等同于一個廢人,全憑李耀在旁扶着他走。

這個山寨之所以能成為這片山林中最大的勢力,其中之一的原因就是無人知寨子在何處,找起來極不容易。于朝廷的剿匪軍也是如此,尋不到寨址,本着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只能先尋寨主。

李耀帶着鐘離謙慢慢走着,令鐘離謙奇怪的是,他們一路平坦,都不似他先前所見的荒山野道,然又能感知到鳥鳴風動,也不似在山洞中。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終于停下。

“少爺,此行一別又不知何時再見了。仆不忠,不能陪在少爺左右,亦無法再還老太爺的恩情,唯有磕頭賠罪。”

話音停下,鐘離謙聽見身旁有輕輕三下咚咚聲,應是李耀磕了三下。随後,他又感到自己懷中被塞進了幾樣東西,不大,硬邦邦的。

“少爺有婚約,是大喜之事,仆無禮可送,只刻了兩只雙喜杯,還望少爺莫要嫌棄。”李耀的聲音頓了頓,染着些許惆然不舍,“少爺,仆走了,您定要好生照顧自己!”

音落,再流連的腳步聲也還是漸行漸遠,直到再也聽不見。

李耀大抵是退到了安全處,才鳴了消息煙花。

煙花聲尖且長,拖着刺啦啦的長音直沖上半空,炸開。

山路難走,到了點點涼意降至,鐘離謙才被順着煙花尋來的剿匪軍找到,擡回了軍營。下山一行十一人,共留下三個活口,除了他,還有抱住泥流中巨石而逃過一劫的什長和另一名小兵。事後,剿匪軍終于找到了寨址,那個他們苦苦尋找的山寨只剩下焦黑的殘木渣土,燒成一大片灰燼,而寨中的百餘人,統統不知去向。

那之後三年間,鐘離謙又随剿匪軍輾轉各地。李耀送的木杯從未離開過他的身,那日同兩個木杯一同塞進他懷裏的,還有一個木頭人偶,被他小心翼翼地保管着。

那之後,他又刻了許多人像,有祖爺爺、太後、嚴之洲、孟豐羽、陸通……但更多的,還是那個最初的嬌柔女孩兒。

他一直想回京去,去看看她。

卻又躊躇了。

要以什麽面貌回去,要以什麽理由回去?

他找不到。

他才發現,思念愈重,愈膽小。

天知道,他接到宮裏來的急召令時簡直要樂開花了,整晚沒有睡着,第二天天将将亮,便帶着彭士彬策馬疾馳,一路不歇地回了京去。

真正見到她,反而平靜了。

其實他撒謊了,她一點也沒變,他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他帶她去李叔常帶他去的那條溪流釣魚,用李叔刻的木杯同她一起喝酒。那對雙喜杯,他們各執一杯,同飲一種酒。他在軍營裏早喝慣了比這還烈的燒刀子,但還是有些酒意上頭,燒的他心口發燙。

她說他變了,問他是不是還想着莊筱,還對他的回答一臉不信。

其實他很想告訴她,他說的話是真的,他念想的人是她也只有她。但……話到嘴頭還是改了,只因着他不确定,她是不是也同樣喜歡他,只怕,并不是的。

如果沒有得到她的心,卻兀自去擾亂,又有何意義呢?

他不想。

後來他送她回榮鎮大将軍府,明明決定緩下步子來,明明告別了,卻還是不舍得分開,想多同她再說說話,想告訴她,他接受成親一事是出自真心。

結果,那個高大的外域男人就出現了。

看那個男人對她的神情就知道,那個男人對她動了情,這個發現令他惱火。沒想到她大方的承認了他們的關系,看着那個男人吃癟的表情,他承認,感覺很愉快。

是了,或許他沒有那個男人高,沒有那個男人好看,他的馬亦沒有呼褐族的好。

但就如李叔說的,這個婚約看似是負擔,其中藏了太多利害關系,但同時也是一枚利器。呵!他從沒像今日般感謝太後。

他們之間的時間,還長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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