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紅線引(一)
? 嗔茗看向她,表情若有所思。
曲離側着頭不看她,故作滿不在乎的說:“要是你想去,我就去和城主說,反正之前他答應過不強迫你,現在也不能攔着你去投親。”她的眼光落到嗔茗還沒有顯懷的肚子上:“何況你現在這樣,也不适合留在青樓裏。”
嗔茗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将曲離拉到身前,環住她的腰,将頭埋在她身上。
少女的身體還沒有長開,仿佛是根柔軟的嫩柳,有好聞的清新味道,被她環住之後有一瞬間的僵硬,慢慢的又放松了下來。
“曲離,我不能去找他。”她悶聲說,“我已經沒辦法再成為明晰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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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時光如同驕陽西斜,在不知不覺之時就已經悄悄消逝,樹葉尖上染上了枯黃,秋色漸濃,一場場寒雨之後,路上的行人也穿裹的厚了起來。
嗔茗的小腹已經有幾分隆起,仗着她身量纖細,又到了這乍寒的季節,重重衣裳覆蓋之下便看不太出來,又因為她接客時有意的掩飾,還沒有被人發現。
曲離總是催促她想辦法離開這裏,她心裏不願意,卻也忍不住添了幾分愁緒,這孩子實在來的太不是時候。
誰知這一日,突然從天上掉下個餡餅來,恰恰如了曲離的意。
陌娘慌張而狂喜的闖進她房中,揮舞着手中的帕子笑道:“嗔茗啊,你真是好命,殷戶侯爺親自來給你贖身啦!”
嗔茗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放下手中的繡活起身問道:“誰?誰要給我贖身?”
“殷戶侯!貨真價實的殷戶侯本人吶!”
“殷戶侯……”嗔茗不可置信:“媽媽你弄錯了吧,我與他并無交情啊。”
陌娘一拍手:“你這孩子,還不信了,他現在就在前廳,帶來的彩禮好幾個大箱子,說是要立即帶你走呢!”說到這裏她又有些猶豫:“嗔茗吶,雖然你當初說好來去自由,但是這些日子畢竟是在我曲袖流觞挂着牌,到現在還沒滿一年時間,我為你花費的銀錢都沒有回本呢……”
這話還沒說完,嗔茗就打斷了她:“媽媽你放心,我是不會離開這裏的。”說着一旋身,出了門向前廳走去。她忍辱投身青樓自有諸多抱負,哪裏會在眼下離開,再說了,如果她真的想要離開,也不需借助任何人的力量。
“哎你這孩子,我不是那個意思……”陌娘欲言又止的喊了一聲,想到那幾箱彩禮又忍不住眼饞,跟着追了出去。
長身玉立的男子,在正午的陽光中微微側過頭去,欣賞着牆上挂着的一副山水,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入畫的風景。
嗔茗到了前廳,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美景。
上次見面匆忙,未及細看,這次仔細端詳,才發現他從頭上的金玉美冠到身上的靛青楚錦長衫,無一不是奢華富麗,更別提他腰間的玉帶,帶扣處似乎是瑪瑙制成,價值不菲。
只是在這樣張揚的打扮之下,這男子卻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清雅氣質,挺拔蒼勁,傲雪淩風。
藏在門後偷偷圍觀的姐妹們見她出來,興奮的好像要被贖身的是自己。與她交往較多的琴娘苓湘拉住她,滿臉紅暈:“嗔茗,你的好日子要來了!”
“什麽好日子!”她心中不知為何有股怒氣沸起,跺腳道:“我與他……”
可姑娘們還以為她在害羞,也不聽她多說,嬌笑着一起使力将她推進了門裏。
她踉踉跄跄的穩住身形,剛一擡頭,就被那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看得心頭一跳。
為什麽,總覺得他的眼睛有些熟悉。
沉住一口氣,回身關上門,聽着房外莺莺燕燕的抱怨之聲漸漸散去,才蹲身行禮:“嗔茗見過侯爺。”
卓千陵臉上浮現出招牌式的溫煦笑容,擡手虛扶:“姑娘請起。”
嗔茗卻紋絲不動,繼續俯着身子說道:“奴家聽聞侯爺好意,心中羞愧不已。雖然往日貴客盈門,卻始終未有福分服侍侯爺,如今怎能憑白的受侯爺恩惠,縱然是身份低賤,嗔茗也要大着膽子請侯爺收回成命。”
她這番話說的柔中帶刺,不僅點明卓千陵與自己并無交情,更提醒了自己不過是個日日接客的青樓賤婢,總而言之就是不值得他施以恩惠。
卓千陵商海沉浮多年,哪裏聽不懂她話裏的暗示,他輕輕擺手,表情輕松而略帶得意,仿佛說笑一般回道:“無妨,我看中的,是姑娘的美色而已。”
嗔茗哪裏預料得到這樣的回答,頓時愣了,片刻後反應過來,正準備再說些什麽,就聽着身後的門“哐當”一聲被大力推開了:“對啊茗兒,你可不能辜負侯爺的一番好意!”正是才追上來的陌娘。
陌娘幾步走到嗔茗身邊,用力将她拉起來:“茗兒啊,雖說媽媽和這樓裏姐妹們也舍不得你,但如今你能得到侯爺的青睐,委實是天大的福氣,媽媽和姐妹們真真兒的為你開心啊。”說着還抽出帕子在眼角壓了壓,趁機偷偷沖着嗔茗使眼色。
嗔茗無視她的淩厲眼風,将胳膊從她手裏抽出來,又要施禮推辭,卻聽到卓千陵笑出了聲。
“呵呵……”那笑聲如溪水清泠滾下卵石,又如薄冰初融發出的脆響,即便是輕輕的一聲,也引得二人向他望去。
卓千陵負手而立,面上的笑意如融融暖陽:“早聽夫人說過嗔茗姑娘聰穎睿智,上次一面太過匆忙,未及了解,如今一見,果然風骨非凡。”
嗔茗無端覺得那笑容有些礙眼,實則因為他太過謙遜的态度讓她無從反擊,無奈之下只得順着他的話回道:“侯爺和夫人過譽了。”
“上次一別後,不知何故,夫人反複向我提及納妾之事。家中子嗣單薄,實在有愧于祖宗,恰巧卓某對姑娘容姿念念不忘,心想着若能有幸迎姑娘入門,自是一樁幸事。如此便唐突上門提親了,冒昧之處,還請海涵。”他朗聲說着,彬彬有禮,只是那對眸子裏卻閃爍着精明狡黠的光芒,透露着志在必得的信心。
嗔茗自然明白喬氏提及納妾是什麽緣故,她甚是意外,自己講故事的本意是要提醒卓千陵保護家産,哪裏想到喬氏竟然想出了這麽一招。為卓千陵納妾,開枝散葉,縱然終結了自己和兒子的獨寵,卻能夠保障卓千陵的家産有親子繼承,不至落到旁人的手裏。
這個女人深愛卓千陵至此,卻不知道,要奪他們家産的,并不是旁支的親戚那麽簡單。
只不過卓千陵此行,原因卻絕對不會這麽簡單。上次匆匆一面,雖有近身接觸,但她自始至終都帶着面紗,所謂“念念不忘”實在牽強。而侯爺納妾,恐怕多少豪門貴女都會願意,又為何偏偏要來為她贖身。
這廂她還在質疑,那邊陌娘已經急不可耐的開了口:“哎呀呀,侯爺厚愛,我們高興都高興不過來呢,哪裏有推脫之理,我這便将嗔茗的賣身契拿來,今天就讓她随您回去!”說罷,轉身就要出門。
“媽媽!”
陌娘的身影陡然頓住,半晌才苦笑着轉回身來:“嗔茗啊,你這是何苦……”
“媽媽,你答應過我的,別忘了!”嗔茗攥拳沉聲說道,胸中有壓抑不住的厭煩之意。
她腹中胎兒已滿五個月,雖然已經不再孕吐,可心裏總憋着一股火想要發出來,她知道這是懷孕引起的焦慮,也着意壓制,可眼下莫名其妙的被逼到如此境地,讓她的怒氣有些控制不住。
“侯爺,”她沖着卓千陵再施一禮,“嗔茗雖淪落風塵,但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承蒙侯爺高看,夫人善心,于嗔茗而言都是極大的知遇之恩,理當報答。可是如果嗔茗随侯爺回去,定會污了殷戶侯府的名聲,這樣做,豈不是恩将仇報!還請侯爺收回成命!”
卓千陵漸漸收了笑意,他看着少女纖瘦的脊梁,縱然已經因為施禮而彎曲,卻依然有着剛硬的曲線,仿佛是她寧折不彎的靈魂。
“如果我說,無法收回呢?”
嗔茗的指甲刺入掌心,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湧上心頭,頭一次認識到自己在權貴面前的弱小。難道,就要這樣任憑他破壞自己的計劃?
陌娘站在二人中間,焦急的左右顧盼,忍不住出言相勸:“嗔茗……”
嗔茗緩緩站直了身子,毫不避忌的望向卓千陵的眼睛:“您會收回的,因為……”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已經懷有身孕。”
二人都愣住了,少刻陌娘回過神來,“啊……”的一聲驚叫:“傻孩子,你說什麽胡話呢!”可當她看到嗔茗臉上篤定的神情,終于明白這不是謊話,緩緩地瞪大眼睛癱坐在椅子上,差點就要背過氣去。
卓千陵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逝,面色凝重,卻沒有嗔茗預料中的鄙夷。他沉默半晌望向嗔茗,眼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嚴肅:“姑娘……是打算生下這個孩子嗎?”
嗔茗堅定的點了點頭。
卓千陵羽睫微垂,擋住了眼神中的思量和計較,嗔茗盯着他的臉,莫名的有些緊張。
漸漸地,他的薄唇勾起一角,綻放出一抹絕豔的笑容來:“這麽說來,我更該娶你了。”他揚起臉,陽光映上去,竟透出幾分真誠的暖意來:“難道,你不想為腹裏的孩子找個家嗎?”
嗔茗渾身一震,忍不住退後兩步。這句話點中了她心中一直以來的痛處,櫻唇張合幾下,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眼前這個男子,為何突然卸下了層層僞裝,簡直像是變了個人一般。
“今日是我來得太過突然,嫁娶之事關系重大,姑娘需要時間接受也在情理之中。”卓千陵溫聲說道:“這樣吧,七日之後我再來迎娶姑娘,勞煩陌娘先幫忙照顧,屆時定有重謝!”說罷也不多留,拱手一禮便舉步離去。
二人擦身而過,嗔茗鬓角的碎發被風揚起,迷蒙了她的眼睛,那襲暗紋流光的袍袖從她身邊一蕩而過,在空中劃出溫柔的曲線。
“侯爺,慢走!”陌娘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似的大喊一聲,匆匆忙忙的想要追上去相送。
“媽媽!”嗔茗伸手将她攔住,心亂如麻:“當初我自願入曲袖流觞做清倌人,早已與你談好,我為你掙得萬貫銀兩,你許我容身之所來去自由,如今我不願離開這裏,誰也不能替我做主!”
卻在這時,仿佛有一道靈光閃過她心頭,她終于想起來為什麽總對卓千陵有着莫名的熟悉感了。
他們曾經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