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淩晨一點,沉浸在數錢夢中的宋淡被一通電話叫醒。

謝知彬彬有禮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很有種當頭一盆冷水澆下的效果:“晚上好, 睡得好嗎?裴先生腦袋裏的毛病惡化了。”

宋淡:“……”

這個消息比謝知的聲音還冷。

匆匆交流完畢, 謝知挂了電話, 瞥了眼靠在床邊土匪似的裴銜意, 翻身下床,和他對視片刻,扯開睡袍的帶子,語氣淡淡:“回避一下。”

“嗯?”

謝知:“我換衣服。”

裴銜意挑了挑眉,目光在他修長薄韌的身體上轉了一圈,低哼:“我又不稀罕。”

語氣徹底變了。

謝知滿臉沒睡醒的困頓,疲憊地捏了捏額間:“寶,去開燈。”

“喔。”

還是乖乖去了。

走了兩步才反應過來:“不準這樣叫我!”

“行。”謝知從善如流, “裴大爺,勞煩你開個燈。”

裴大爺這才高擡貴腳去開燈。

謝知鑽進衣帽間換了衣服, 不太放心地回頭瞥了眼那個看起來不太正常的大爺——不像喝醉, 難道是吃錯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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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隐約猜到緣由,不緊不慢地走過去,低頭扣着紐扣:“說說,現在你的世界觀是什麽樣的?”

“什麽什麽樣?”裴銜意莫名其妙看他, “哦對, 接回剛剛的話題,不離婚。”

謝知指尖一頓:“為什麽?”

裴銜意愣了愣,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 糾結了會兒,虎着臉:“反正就是不離!”

行吧,你高興就好。

反正離婚證在櫃子裏積灰快半年了。

謝知盯了會兒這個和記憶中的任何一個裴銜意形象都不搭的錯亂版,隐約的印象慢慢清晰。

晚飯之後,何方明和他一起出去了十分鐘。

這十分鐘裏,何方明都說了什麽?

難道是因為他的話裴銜意才變成這樣?

謝知毫不猶豫地撥通了何方明的電話。

何大少剛睡下就被叫醒,睡意朦胧的,非常不耐煩:“幹什麽?別我退步了你就得寸進尺啊……”

謝知:“昨晚你對裴先生說了什麽?”

何方明愣了下,似乎清醒了點,躲躲閃閃的:“也沒……沒什麽。”

謝知的語氣不鹹不淡:“是嗎。”

“……”何方明憋了會兒,“确實沒什麽啊!我就說他最近表現太幼稚了,活像個奶娃娃,他要是真想追誰,趕緊學會強勢一點,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不然心上人就跟人跑了。咋了他?”

說這話時何方明惴惴不安。

他讓裴銜意強勢一點……

裴傻逼不會直接把人給強了吧?

謝知:“……”

謝知瞟了眼裴銜意,挂了電話。

十分鐘後,住在附近的醫生護士及時趕來,全身裝備齊全,鎮定劑麻醉針甚至防暴叉,看着不像個專屬醫療小隊,倒更像來抓犯人的FBI特工。

裴銜意和這幾人大眼瞪小眼,摩拳擦掌:“來打架?”

謝知靠在一邊看戲,不經意擡眸和醫護人員們絕望的目光相對,沉默了下,上前兩步,擡手想搭在裴銜意肩上:“走……”

裴銜意渾身緊繃着,下意識拍開他的手:“別碰我!”

謝知稍稍一怔。

手僵在半空,片晌,他臉色淡淡地收回手,別開目光:“別給人添麻煩,走吧。”

觸碰到謝知的指尖仿佛在發燙,裴銜意的手指不由蜷了蜷,嘀嘀咕咕:“你……你幹嘛這個表情,我又沒用力。”

謝知沒有吭聲。

大概是因為此前都是裴銜意大狗狗似的撲上來黏糊撒歡,猝不及防被推拒,落差太大,他心裏有點說不上來的煩躁。

兩人到醫院時,宋淡正好抵達,向謝知又确認了一遍裴銜意的情況。

這次裴銜意極度不配合,仿佛又回到剛傻的那天,而且連謝知也不怎麽管用了,鎮定劑失效,誰也沒轍。

醫生焦頭爛額:“這是怎麽了?最近發生了什麽事刺激到裴先生了嗎?”

謝知思考,會是離婚的消息嗎?

不,不太可能,裴銜意糾結的只是依賴的角色可能會離開,并非這個。

但是他的離開其實對于裴銜意來說無足輕重。

思索片刻,謝知還是将這件事簡略地說了下。

宋淡在旁聽完,恍悟:“我知道了。”随即胸有成竹地借了支筆,唰唰唰在紙上寫了行字,避開謝知,遞給坐着生悶氣、不肯搭理人的裴銜意。

裴銜意啧了聲,勉勉強強瞄了眼,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瞳孔驟然一縮,皺眉想了會兒,極快地睨了眼謝知……竟然就肯跟醫生走了。

謝知被他臨走前的那一眼看得莫名:“你寫了什麽?”

宋淡看了眼紙條上的字——“神志影響追妻”,整整齊齊地對角折疊,沿着中間的折痕撕碎,回道:“商業機密。”

這次的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醫生夾着報告和病例沖出來,滿臉喜色:“謝先生,恭喜!恭喜啊!”

謝知:“男孩女孩?”

“男孩!”醫生下意識回了一嘴,反應過來嗆了下,“不是……我是恭喜你家裴先生進入青春期了!”

謝知:“……”

宋淡推了推鏡框:“青春期?”

“對,”醫生肯定地點點頭,“根據我們的測試,是在十六歲到十八歲之間。現在裴先生已經想起了很多事,但記憶非常紊亂,碎片化湧現,認知錯誤會進一步加大,可能上一秒還以為你是他愛人,下一秒就覺得你是他爸爸,要不就是陌生人。等渡過這個年齡段,應該會好很多。”

宋淡唔了聲,轉着手裏的杯子,陷入沉思。

謝知瞥了眼朝這邊做鬼臉的裴銜意,隐隐有不好的預感:“怎麽?”

“說來話長,就長話短說吧。”宋淡指了指滿身風度丢得一幹二淨的裴某人,“其實我和裴先生是高中校友,那時不熟,但也聽說過他的大名。”

謝知展現難得的冷幽默:“天才少年逢考滿分?”

“蟬聯三年的校園一霸,每周周一升國旗必見他念檢讨的身影。”

“……”

“他堅信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懲惡揚善,上學那三年,學校附近一個收保護費的都沒有,小混混們聞風喪膽,不敢接近,到現在那一帶依舊很太平。”

謝知:“……”

宋淡:“聽說那時裴先生還有個夢想,是當黑客,入侵美國五角大樓,為國争光。”

謝知:“…………”

謝知忽然不太确定地問:“A市一中?”

宋淡點頭。

“我高中也是這所學校,為什麽沒有聽說過?”

宋淡解釋:“你上高中時,裴先生正好畢業。雖然他的傳說至今還裱在學校裏,不過依謝先生的情況,應該不會聽到這些東西。”

謝知稍微愣了愣,沉默下來。

是的。

這些流傳在學校裏的有趣傳聞,總在朋友閑聊時說起……而他沒有朋友。

他中學幾年都獨來獨往,自帶某種排斥外人的氣場,所過之處其他人皆會避開,就算上一秒還在大笑大鬧着,他走過去,四周霎時就會靜下來。

仿佛所有人都在朝一個方向走着,獨獨他逆流而行,周遭的熱鬧擦身而過,奔騰湧去,與他無關。

宋淡發覺說錯話,難得有些尴尬。

好在謝知很快收起瞬間的脆弱,語氣平靜:“還有呢。”

“我的意思是,”宋淡推了推眼鏡,默契地當做什麽也沒發生,“現在裴先生的狀态不同,可能會不服管教,給你帶來點微不足道的小麻煩……”

謙虛了。

恣意,中二,任性妄為。

不是風流倜傥、從容不迫,永遠保持着翩翩風度的裴先生,更不是可愛乖巧聽話的裴寶。

“聯系何方明,告訴他一切真相,把裴銜意交給他吧。”

謝知面無表情地擡起手機,不太想要這個兒子了。

宋淡微笑:“原來謝先生也會開玩笑。”

“請直視我嚴肅認真的表情。”

“裴先生沒什麽事,真是太好了,”宋淡假裝沒看到,“對付這樣的裴先生的辦法,就是盡量順着來,這樣他很快就會失去興致。”

“然後轉而繼續折騰其他的?”

這回宋淡不僅瞎了,還聾了。

為裴先生又長大幾歲,半夜緊急加班的醫生護士們的死氣沉沉盡掃,歡欣鼓舞起來——畢竟等裴銜意清醒後大概率會給他們漲工資。

謝知拿到檢查報告,蹙眉盯着被還回來的裴寶,很想拒收,思索了會兒,沒什麽表情地問:“考慮換個監護人嗎?”

憶及宋淡寫的字條,雖然一時想不起上面寫的“妻”是誰,但不妨礙裴銜意做出決定。

他朝着謝知呲牙一笑:“做夢。”

“……”

果然還是小時候可愛點。

謝知略感疲憊,揉了揉眉心:“回家。”

走出醫院,已經三點過半,深黛色的夜幕裏綴着幾點寒星,兩排路燈盡忠職守地蜿蜒而出,一眼望不到頭,蔓延至被夜色模糊的邊際。

城市裏的大部分人已經安眠,周遭寂靜得只聽得到風聲。

換衣服時匆忙,謝知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衫,風吹過來,襯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細瘦的腰身。

他腰背挺得筆直,巋然不動,裴銜意卻看得不爽,脫下外衣給他披上。

帶着體溫的外衣當頭罩來,謝知反而瑟縮了下:“不用。”

“用的。”裴銜意莫名執着,頓了頓,鬼使神差地補上一句,“你也是有人管的。”

謝知抓在衣服上的指尖一滞。

幾年前生病時,沉沉笑着說“不要因為沒人管你就糟蹋自己”的裴先生,忽然就和面前的人重合到了一起。

他複雜難言地瞅瞅他,嘴唇動了動,到底是沒出聲,只是默然将衣服拽緊了些。

宋淡專注地當個耳聾眼瞎的人,将他們倆送上車:“需要叫個代駕嗎?”

謝知搖頭。

宋淡退後一步,送上祝福:“謝先生,祝你好運。”

謝知和他對視一眼,敏銳地從宋助理嚴肅的臉上發現了一絲幸災樂禍。

“別忘記,”謝知提醒,“他折騰的不會只是我一個。”

話畢,不去看瞬間僵住臉的宋淡,謝知的心情愉悅了幾分,驅車回家。

裴銜意大爺似的坐在副駕上,還挺安靜。謝知好歹睡了一會兒,他估計睡也沒睡就突變了,折騰到現在,容色疲倦,上車就閉上了眼。

路燈的光鑽進車裏,謝知朝他瞥了一眼。光影從那張英俊的面容上飛快掠過,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的兩道長眉深蹙,眉宇間豎起細細的紋路,像極了往日工作回來的裴先生。

可惜他身體裏的靈魂此刻破破碎碎。

現在拼湊出來的還是個中二少年。

平安到了家,謝知的精神才松懈下來,眨了眨泛着澀的眼,腦子還算清醒,但有點頭重腳輕,疲憊悄無聲息鑽進身體裏,精神再強大也得拜服。

晨光熹微,再過兩個小時,太陽就出來了。

換言之,現在回到床上還可以補兩個小時的覺。

睡眠不足容易犯蠢,最近在吊嗓子,唱詞還繁複駁雜。謝知想畢,掐了掐眉心:“裴大爺。”

裴銜意與他并肩走在前院的鵝卵石小路上,鼻音上揚地“嗯”了聲。

“以後你就在家休息吧,不用去劇院了。”

裴銜意恢複的速度在加快,按醫生的說法,年齡與記憶的恢複是成正比的,到這個年紀,還讓他天天跟過去,很不妥。

原本帶他出去,也只是想讓他接觸一下陌生人,免得在婚宴上碰到太多人發病失态。

反正婚宴也過去了。

裴銜意不知道在想什麽,漫不經心地地哦了聲。

謝知還是第一次得到這麽冷淡的回應,心裏的煩躁愈盛,輕輕吐出口氣,腳步加快,進屋換鞋上樓,走進客房。

即将關上屋門的瞬間,一只腳精準地卡到門縫裏。謝知關不上門,只能回頭看去。

裴銜意順勢擠進來,靠在門板上垂眸看他。

謝知擰眉:“幹什麽?”

裴銜意盯着他的臉,眼神晦澀不明,過了會兒,才遲疑着緩緩開口:“我想了一晚上也想不起來……你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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