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那一個小時裏,裴争虹與兒子端正對坐, 大致将公司形式說完, 眉目冷峻, 語氣尖銳, 仿佛一點也不心疼兒子遭的罪。

“渾渾噩噩地龜縮在這副軀殼裏, 你在怕什麽?”

“羽翼未豐時把喜歡的人藏起來,現在他暴露了,你反而躲起來了?”

“我很後悔将你當做我唯一的繼承人。”

一句一句,刺激着裴銜意的神經,他睜着猩紅的眼,吐出一個字:“滾。”

醒來之後他的精神混亂,謝知從不讓宋淡在他面前講起公司的事,原來形勢這麽糟糕。

裴争虹安靜了會兒, 淡淡道:“你該醒了,外面那孩子很擔心你。”

裴銜意腦子裏斷開的那根弦忽然就若有若無地接上了。

看他臉色時而茫然時而痛苦, 裴争虹沒有立刻走, 觀察了會兒兒子的狀态,像個抱臂旁觀的陌生人。終于,在裴銜意滿額冷汗地垂下頭時,他終于像個父親, 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轉身離開。

剛醒來的裴銜意腦子裏亂成一片,所有東西一起湧現出來,可它們錯亂繁雜, 除了讓他頭痛欲裂外,沒有別的效果。

直到謝知走進屋的瞬間,一切位列順序倏地複原。

他想起來了。

可惜裴先生還沒來得及煩惱公司那邊的事,心底就跟開閘的洪水似的,漫上鋪天蓋地沒休沒止的羞恥。

他都幹了些什麽???

撒嬌打滾叫爸爸,半夜偷襲不離婚,找不良少年教訓,帶謝知飙車上山,竟然還忘記給車加油了……

童年犯的蠢,少年犯的二,一點不落全抖在謝知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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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狀态?

他在謝知心裏……到底成什麽了?

裴銜意用盡畢生涵養,終于生生将臉上那股熱意壓了下去,又深吸了口氣,放下手,望向宋淡的眼神不善:“宋淡,為什麽不阻止我?”

“我看您玩得很開心,”宋淡不慌不忙地露出職業假笑,“在那種情況下,将您交給謝先生是最好的選擇,對您的恢複很有裨益。當然,重點是除了謝先生,沒人能近您的身。”

裴銜意:“……”

“況且您不是如願所償了嗎。”

裴銜意重複了一聲:“如願所償?”

在他喪失記憶、瘋瘋傻傻的這段時間裏,謝知确實喜歡上了他。

但他喜歡的,是他還是那個真誠熱烈、直白可愛的傻子?

他沉默了會兒,站起身來,在玻璃窗上投出高大的影子,如同往日,神态卻與往日完全不同:“我還沒有正式地追求過他。”

宋淡一點也不在意老板的崩潰:“裴先生,恕我直言,你已經追求謝先生很多年了,我沒有向謝先生透露過只言片語,一切都是他自己發現,然後被你打動的。”

頓了頓,他将包裏的資料拿出:“而且現在我們的重點應該是公司的事。”

裴銜意背對着他,閉閉眼定了定神,再回身時,臉色已經冷靜下來,看不出在想什麽了。

他接過宋淡遞來的資料,漫不經心地瞄了眼:“看完回複你……知知快回來了,我還沒想好怎麽面對他,不要說漏嘴。”

“裴先生,”宋淡毫不留情地毒舌,“你現在看上去就像個二八懷春少女,渾身上下都寫着‘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他不愛我’,旁邊有很多花,你需要摘一朵來試試嗎?”

“滾。”

“在滾之前,請給我一個指示。雖然裴董出了手,但一切還是得由您解決,現在的情況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裴銜意挑了下眉,随意翻了翻資料,嘴角挑起個笑,有種說不上的壞:“将計就計。”

宋淡稍稍一頓:“明白了。”

謝知到附近的酒店打包了一份餃子,回來時宋淡已經離開。

他推開病房門,打眼一看,裴銜意正坐在床頭,手裏拈着朵飽受摧殘的水仙花,床頭的花束被薅禿了一片,地上是些零零碎碎的馨白花瓣,而裴銜意正臉容嚴肅地凝視着最後一片花瓣,慎重到沒注意他回來了。

謝知:“……你在幹什麽?”

那束花似乎是黎葭送的。

所以裴先生“辣手摧花”?

裴銜意心尖一顫,刷地把花藏到背後,擡頭細細看着燈光下眉目冰雪般的标致青年,露出個笑:“沒什麽。”

然後悲涼地想:他不愛我。

謝知疑惑地看了眼地上的花瓣,沒說什麽。外面天寒地凍的,A市的氣溫還在不斷跌破底線,他來去匆匆,裹夾着一股冰雪氣息,撲面而來。

裴銜意忍不住碰了碰他的手,想要捂住他的手,又怕太唐突,只得忍住沖動,皺眉:“好冷。”

謝知早習慣了手冷時被裴銜意握着捂暖,沒得到以往的接待,愣了一下,才嗯了聲,打開食盒,動作自然地夾起餃子,蘸了點醋,遞到裴銜意嘴邊。

裴銜意:“……”

謝知:“?”

裴銜意從甜蜜沖擊裏回神,想起這幾天謝知對他的照顧,強忍着沒讓嘴角彎起來,裝作稀松平常、毫不在意:“謝謝。”

謝謝?

謝知撩起眼皮,仔細看了看他,沒說什麽。裴銜意不像往常那樣吃幾口就撒個嬌,而是含着笑盯着他,乖乖地吃完了晚飯。

他投喂完畢,剛起身要離開,又被裴銜意拉住:“謝知。”

謝知:“什麽?”

裴銜意憋了一陣:“如果我一直不恢複,你會介意嗎?”

謝知搖頭:“不介意。”

“……你喜歡現在的我嗎?”

“嗯。”

——以前、現在、未來的都喜歡。

謝知彎了彎唇角,摸摸裴銜意的頭,沒說出口。

太肉麻,不是他的風格。

他喜歡的果然是腦子壞掉的我!

裴銜意心頭一涼。

現在還不能讓謝知知道他已經恢複了。

他緘默一陣,小小聲問:“假如我對你說了謊,你會生氣嗎?”

“通常情況下會,”謝知彎下腰,與他平視着,漂亮的眼珠跟琉璃珠似的,“但是現在的你擁有特權。”

說完,他仿佛沒有察覺到裴銜意的微妙變化,該幹什麽幹什麽,扶着他去洗漱之後,睡到陪護病床上:“晚安。”

裴銜意滿心複雜:“晚安。”

隔天一早,裴銜意鬧着要回家。

醫院裏人多眼雜,家裏更安全。

謝知誤以為他怕生人,抱着他安撫了下,哄着他去做了個全身檢查,才放心地把人帶回家。

回的自然不是市裏的公寓,還是近郊的別墅。

孫阿姨有定時來打理,闊別一個月,家裏依舊纖塵不染。

聽說倆人出了車禍,阿姨幹着急了許久,卻不知道該去哪兒看望,見他們終于回來了,拍着胸脯直喃喃謝謝菩薩,準備好了午飯,又将自己上山求來的平安符遞給兩位雇主,叮囑他們要随身帶好,能辟邪除厄運的。

裴銜意把玩着開了光的黃符,收起來款款一笑:“謝謝阿姨。”

他大病未愈,精神不好,好在裴争虹回來了,不至于讓他又帶病工作。

謝知打算等裴銜意恢複了再回劇組,打電話向游導說明後,繼續在家裏陪他。

吃飯時裴銜意胃口不佳,靈機一動,指着謝知碗裏的魚肉:“長官,我想吃那個。”

謝知從善如流,仔細挑淨了刺,放到他碗裏。

裴銜意嚼着鮮嫩的魚肉,感受到一種詭異的、屬于撒嬌的快樂。

嗨,反正撒嬌的不是他。

整個下午,兩人在家裏看書、讨論晚飯吃什麽,在客廳的大落地窗前欣賞院子裏的雪景。

傍晚時看了部電影,裴先生沉思片刻,覺得反正丢臉的不是自己,再次理直氣壯地撒嬌:“長官,我想躺在你的腿上。”

謝知千依百順。

氣氛好得讓人沉醉。

夜色降臨時,兩人各回各屋。裴銜意猶豫了下,在屋裏翻出離婚證。

半年前,和謝知離婚時,他心裏既不舍又寬慰。

不舍在謝知要暫時離開他,寬慰在一段畸形的關系終結,他能以更好的姿态去追求謝知,參與到他的生活。

他信心滿滿,只是沒料到,好事多磨,萬事剛鋪了個頭,就出了意外。

現在自己還成了自己的“情敵”。

這都什麽跟什麽。

裴銜意搖搖頭,放下離婚證,到浴室洗澡。

懶懶散散地披着浴袍走出浴室,擡眸就看到自己床上多了個人。

謝知半靠在床頭,擰開了床頭燈,拿着白天沒看完的書,修長的指尖翻過一頁,眼皮都沒掀一下:“怎麽?”

他的頭發濕了半绺,貼在額邊,烏黑的發,雪白的膚,淡紅的唇,在白晃晃的燈光下都鮮明又晃眼。

這可刺激過了頭。

裴銜意胸口頓時翻騰起熱血,心底有股灼燙的火氣,在心裏默默回顧了一遍婚內強.奸案例……哦不,他們倆甚至已經離婚了。

謝知絲毫不知幾步外的人沸騰的心思,揚揚下颔,示意他去看床頭櫃上的牛奶:“阿姨囑咐我給你準備的。”

裴銜意滿心悲涼,指尖摩挲着溫熱的杯壁,最終微微嘆了口氣,謹慎掩好浴袍,一口灌了牛奶。

謝知不經意掃了他一眼,看他唇角有白色的牛奶漬,眼神奇異。随即,他忽然放下書,起身湊過去。

鼻尖掠過陣清香,有什麽濕軟微涼的東西在唇角滑過。

裴銜意:“…………”

他看着謝知一臉淡定地坐回去,重新捧起書,幽邃的眼底神色危險,忍了會兒,緩退兩步:“……我去沖個澡。”

謝知揚揚眉:“不是才剛從浴室出來?”

裴銜意:“……沒洗幹淨。”

然後逃也似的,姿勢怪異地回到浴室。

謝知唇角彎起個愉悅的弧度,繼續慢悠悠地看書。

等到裴銜意出來,已經過了許久。

謝知的頭發也被屋裏的暖氣烘幹了,困意湧上,縮在被子裏,模糊察覺到有人鑽上了床,眼睫低壓着,半睜開眼:“睡那麽遠?”

裴銜意往裏挪了挪。

雙人床很大,嗅着旁邊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幹淨清爽氣息,想到旁邊是誰,剛壓下的火氣又要沒完沒了地竄出來了。

謝知伸出手,亂摸了一陣,才找到地方關了燈。屋內啪地暗下來,裴銜意屏息靜氣,枕邊的人窸窸窣窣了一陣,懷裏便靠來一具溫熱柔軟的軀體。

他不敢亂動,更不敢亂摸,更怕又有什麽……反應,心裏又苦又甜。

謝知軟軟地偎在他懷裏,困得睜不開眼,迷糊道:“講個睡前故事給我聽吧,裴先生。”

裴銜意愣了下,唇角噙了點笑意,徐徐開口。

他的聲音很好聽,像溫醇的酒,低沉有磁性,響在耳邊,殺傷力驚人。

謝知在黑暗中無聲睜開眼,擡首與他對視。

“上回你講的故事,其實還沒有結束。”

謝知的嘴角勾了勾。

“國王其實暗戀鄰國的小王子,但卻因為自己的性格經歷,遲遲不敢開口表白,他千方百計想挽回他的……頭發,是為了去和王子求婚。”

“然後?”

“巫師消失後,國王在森林裏找了很久很久,找到了巫師。失去巫力的巫師露出真容。”

“原來巫師就是他惦記了好多年的心愛的小王子。”

“小王子失去了國家,才躲到森林。國王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戒指,向王子求婚,王子回答‘好的’。”

謝知輕笑了聲:“奇怪的後續。”

額頭被親了親,腰間懷着的手箍得緊了緊。他聽到裴銜意沉沉笑着應了聲“是啊”,頓了頓,才說:“晚安。”

謝知望了他一會兒,濃睫閉合,遮了眼底複雜神色。

隔天,宋淡雷打不動地過來彙報工作。

謝知去陽光房裏看完了那本書,回來發現兩人還在書房裏,準備去小影院看看電影,路過三樓樓梯時,腳步一頓。

他心裏冒出個念頭,回到書房前,禮貌地敲了敲門:“裴先生,我可以上三樓嗎?”

這有什麽不可以,什麽都是你的——裴銜意沒多想,随意道:“你可以打開任意一扇門。”

得到允許,謝知欣然點頭,上了三樓,随手推開一間屋。

手氣太好,鴻運當頭,一推就中了彩。屋裏傳出股特殊的味道,像是顏料,像是油墨,但不沉悶。房門打開,一眼數不清的畫框畫架躍然而出,充盈着視線。

謝知沉默下來。

滿屋的畫,都是他。

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謝知在門口僵立片刻,慢慢走進去。

有他午睡時的、看窗外藍楹花時的、在陽光房裏看書時的,每一幅油畫底下都标注着日期,最近的是五個月前。

他邊走邊看,走到了日期最老的那幅畫前。

是他彈鋼琴的畫,畫布上,俊秀的少年穿着T恤長褲,坐在音樂教室裏,閉着眼彈着琴。

底下的标注是……九年前。

那時他十六歲,剛從初中部來到高中部,如同以往,沒有朋友,午休時間便到音樂教室裏,安靜地一個人彈琴。

謝知看着那個遙遠的日期,有些恍惚。

窗邊有張桌子,慘白的天光晃進來,照出上面攤着的日記本。知道那是誰的日記,謝知不欲窺探隐私,瞄了一眼,目光卻陡然凝住。

6月14日晴

我愛你,寶貝。

願你的靈魂永遠不被束縛。

從今天起,你自由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掉馬,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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