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裴銜意回來的時候,謝知已經脫下汗濕的襯衣, 洗了個澡, 換身舒适的衣服, 若無其事地在小影院中看電影。

熒幕上放的是《海上鋼琴師》。

“You're never really done for,  as long as you've got a good story and someone to tell it to。”

小影院的門被輕輕推開, 身後靠來熟悉的氣息,謝知沒有回頭,目光注視着熒幕,跟随人物低低念出這段臺詞。

“怎麽在看這部?”裴銜意觀察了下謝知的臉色,“還不如《你的影子》呢。”

——裴先生信口胡來,說的是謝知參演過的電影。

謝知不為所動:“本色出演的一部,你可以換個其他的吹。”

裴銜意樂不可支,坐下來陪着他, 将電影剩下的部分看完。

随着電影落幕,小影院裏暗下來。

狹暗的空間裏, 謝知轉過頭, 看着近在咫尺的愛人,眸色很平和:“明晚有空嗎?”

“當然。”

謝知抿抿薄唇,慢慢道:“再陪我去個地方吧。”

裴銜意笑笑,也不問他去哪兒, 欣然點頭。

晚飯也是裴銜意做的。

孫阿姨被虢奪三餐權力, 痛失廚房陣地,最近雪天路滑,還被停職在家, 頗有怨念。

她腿腳不好,大冬天的出門不便。兩位雇主笑着在電話裏聽了一耳朵叨唠,請她在家歇着,等天氣好轉點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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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知連續PO了幾天三餐圖,異常反應導致粉絲極端敏感,今晚的圖裏還不小心出境了一雙戴着手表的、修長有力的手。

粉絲沉默了會兒。

沸騰了。

【…………裴總洗手作羹湯?????】

【@謝知:嗯。】

因為半個多月前的車禍霸屏了幾天的裴銜意和謝知,再次登上熱搜。

董玟很滿意。

謝知回完就跑,手機設置靜音,和裴銜意一起心平氣和地吃完飯,在後院溜達消消食,讨論了下将地下室改造成健身房,回到書房,他翻開樂譜,裴銜意處理文件,互不幹擾。

到點盯着不老實的裴先生吃了藥,洗澡睡覺。

謝知忽然覺得這樣平淡的日子也很好。

第二天,謝知等裴銜意下班回來,吃完飯驅車往西郊去。

路途挺遠,空中飄着點細碎的雪。逐漸遠離繁華如水的市區,裴銜意隐約明白了謝知想去哪兒,神色嚴肅起來。

到達目的地時,雪下得更大了,郊區似乎比市區冷。

謝知擡眸,眼裏落了冰雪,讓他不由自主地半眯了眯眼。

百花公寓,B棟,一單元,1702。

幾年前,謝家一家三口集體自殺的地方。

大概是因為死過人,這兒又格外偏僻,住戶不多,生活痕跡很淺,北風卷雪而過,更顯清寂。保安懶倦地趴在亭子裏,懶懶地看了眼倆人,揮揮手就讓過了。

裴銜意安靜地陪着謝知走進公寓樓,謝知的腳步有點遲緩,在電梯前發了會兒怔。

公司破産,他是完全不知情的。

他回來的時候,謝家在A市黃金地段的宅子已經被拍賣。

從頭到尾,謝父謝母都瞞得死死的,他們讓謝知回來,說要給他一件禮物,帶他來到這裏。

公寓布置得很溫馨,他的狗像以往那樣等在門口。他們告訴他這個公寓是他們送的畢業禮物。

謝知絲毫沒有察覺出不對勁。

一個人怎麽可能懷疑愛着自己的親人呢。

一家人許久未團圓,這裏沒有保姆阿姨,謝母笨手笨腳地親自下廚。

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哪兒做得出什麽好吃的。但即使味道不好,謝知還是平靜地咽下了肚,與許久未見的父母和和樂樂地吃了頓飯。

他猜測他們是終于想放手了,心裏活躍起來,想告訴他們一位大師邀請了他,他已經準備出國留學。

客廳角落裏有一架立式鋼琴,謝父謝母像以往那樣,催着他為他們彈奏一曲。

那就彈完了再說吧,謝知想。

他聽話地坐下,即興彈了一曲。大狗老實地趴在凳子邊,蹭咬着他的褲腿。看來談完之後,還得出去遛一圈。

然後謝母遞來一杯牛奶,溫柔地說:“小知,再給爸爸媽媽彈首曲子聽好不好?”

電梯在緩緩爬升。

謝知忽然覺得有點冷,說不出的骨頭發寒,話音一頓:“然後我就……記不清了。”

裴銜意垂眸與他對視:“知知,你可以不用勉強自己。”

謝知搖搖頭:“早點和這段回憶做個了斷吧。”頓了頓,他說,“我想彈鋼琴。”

想起許多年前,坐在廢棄的音樂教室裏彈着鋼琴的少年,裴銜意心尖一陣又酸又澀的疼。

當年警方的結案報告很簡單,就是普通的集體自殺,動機更簡單,破産後無力清債。

裴銜意從不相信謝知會因為這種事自殺,可又毫無尋覓的痕跡。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會成為萦繞謝知這麽多年的噩夢?

電梯“叮”的一聲。

到了。

B1702近在咫尺。

裴銜意的手勁無意識地大了許多,深深看着謝知:“真的要進去嗎?”

他不是猶豫不定的人,可但凡沾上謝知二字,就會變得舉棋不定。

謝知不安地蹙了下眉,和他對視一眼,摸出鑰匙,開門,開燈。

塵封了五年的公寓一點點展露在眼前。

不知是不是錯覺,空氣裏仿佛浮着某種腐臭的、爛掉的味道,一切都蒙了塵,像是陡然從一個鮮活豔麗的世界走進了灰色死寂的空間。

公寓裏非常淩亂,家具與裝飾品都像被什麽暴力破壞過,原來白色的地毯也發了灰,花瓶破碎、裝飾畫歪倒,櫃子上抓痕遍布。

還有客廳角落的立式鋼琴、失手打翻的牛奶杯殘片。

一切漸漸與模糊的記憶重合。

那種喘不過氣的感覺猛地又襲了上來。

謝知臉色煞白,扯松領口,沉沉地呼了口氣,大步往旁邊的房間走去——門開車,床褥發黃發褐,隐約有警察取證的痕跡。

他怔怔地望了這兒一會兒,又拔足走向隔壁房間。

這個房間的布置格局和隔壁差不多,飄窗卻破了個大洞,覆着層灰垢的玻璃窗與雪白的牆面、地面上血跡斑斑,暗紅的血觸目驚心,玻璃邊緣沾着一圈毛,已經辨不出原本的顏色。

謝知腦中嗡的一下。

模糊的記憶在踏進這間公寓後,一點一點,如擦去霧氣的窗,明晰起來。

裴銜意低聲叫他:“知知?”

謝知渾若未覺愛人的呼喚,手顫抖着碰了碰那面窗戶,觸電似的又縮回來。腦中發着劇痛,他忽然跌跌撞撞跑回客廳,坐到鋼琴凳上。

裴銜意跟出來,沉着眉,心急如焚:“謝知!”

謝知呆呆地在鋼琴凳上坐着,維持一個僵硬的姿勢,半晌,在裴銜意打算直接把他抱出這裏時,他紅着眼,轉回頭,嗓音喑啞:“銜意,我……想起來了。”

兩行淚從那雙總是沉靜清明的眸中落出,順着臉頰跌下。

裴銜意簡直膽戰心驚,眉頭深深蹙着,半跪下來抓住他的一只手:“寶寶?”

謝知的嘴唇動了動:“我記得……彈完那首曲子後,我很困。”

他困得出奇,意識朦胧,想說話卻說不出,隐約聽到父母在争吵。

“……我們真的有必要走到這一步嗎?”

“那還能怎麽樣?親戚?親戚現在見了我們就跑!朋友?你那些朋友不落井下石就謝天謝地了!”

“可是我們沒必要一定拉上小知,他還那麽小……”

“你也知道他那麽小,他什麽都不懂,除了彈琴什麽都不會,等我們走了,他怎麽活?啊?你要我的小謝知怎麽孤零零的欠着債活下去?他離了我們就不行的,你怎麽忍心丢下我們的兒子?我放不下他!”

母親歇斯底裏的嘶吼鑽入耳膜,謝知趴在鋼琴上,模模糊糊地想:不是的媽媽,我悄悄當過私人鋼琴教師,還兼過職,我四肢健全,有養活自己的能力,沒那麽柔弱。

“……你說得對,”謝父似乎被說服了,喃喃,“我們走了,再有人欺負他怎麽辦。那些人肯定會欺負他的。”

謝知殘存的一線意識忽然嗅到了股讓他脊背發寒的危險。

可是眼皮實在太沉了,他睜不開。

狗在身邊狂吠,他努力想要伸出手。

啪。

手邊的牛奶杯摔到地上。

他被人抱着走進房間,放到床上。謝父謝母輪流給了他一個晚安吻。

“小知,以後就不用痛苦地醒來了。”

“讓我們一家人就像往常一樣入睡吧。”

“別害怕,爸爸媽媽就在隔壁。”

餃子還在狂吠,叫聲兇狠又慌亂。他的意識再也掙紮不動,逐漸歸于沉寂。

夢是窒息的、恐怖的,他深陷其中,感受到生命在流逝,怎麽也睜不開眼。可他卻清晰地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焦急的薩摩耶哀鳴着到處破壞、撕扯,但它很快發現,昔日陪它玩耍的男女主人精神失常、已經瘋了。在他們也服下安眠藥,躺到床上後,他沖回謝知在的房間,奮力地關上了房門。

它使勁撕咬謝知的衣襟,嗚嗚哀鳴。可它叫不醒謝知,于是怒號着去撞玻璃窗。

嘭。

嘭。

嘭。

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血飛濺出來,染紅這只驕傲漂亮的雪白大犬的毛發,它被徹底激怒了,終于在力竭之時,砰地一聲,撞碎了玻璃。

然後它摔了下去。

十七層的高樓,大犬摔得骨肉淋漓。這麽大的動靜,很快就被發現,物業報了警,拿着鑰匙沖上來。

謝知所在的房間借由那個沾滿狗毛與血的破洞,得以通風,保住一命。

低聲說到最後,謝知喉間的嗓音已經殘破不堪,甚至發出些微哽咽的聲音。淚水布滿了那張臉龐,他揪緊了裴銜意的衣領,死死咬着牙關,抵在他頸窩裏無聲痛哭,甚至不敢太用力,痙攣着倒氣。

這樁慘劇終歸被他血淋淋地翻了出來。

裴銜意脊背發寒。公寓裏的這場自殺結得輕描淡寫,他從未料到是如此慘烈。

他抱緊了謝知,不斷親吻他的頭發,顫聲道:“不要忍,知知,寶貝兒,哭出來,我在呢。”

耳邊的聲音無限包容溫和,謝知渾身顫抖,随即,他終于失聲痛哭,将一腔痛苦、委屈、傷心、憤恨淋漓發洩。

哭到最後,他模模糊糊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意識飄忽不定,整個人如在霧中,踩在雲端。

等到清醒過來時,已經不在那間公寓裏了。

謝知身上蓋着裴銜意的外衣,裴銜意穩穩地背着他在走,像是幾年前從山谷下背着他往山坡上走那般。

他也是他的救贖。

遠處是他們開來的車。

天空是灰靛色的,明月高挂,夜色悄聲蔓延。

謝知沉默了會兒,啞聲問:“裴先生,愛一個人是放不下嗎?”

裴銜意腳步一頓。

他側過頭,溫和地看着謝知:“是舍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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