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氣運命格(四)
從乞兒們的穿着無法判斷這個世界人們的穿衣習慣和經濟水平等等,但現在卻可以看出來。
人的确不多。在他們對面不遠處是一個賣包子的小販,穿着灰色的布衣。在他鋪子上買包子的人多是穿布衣,少有穿帛衣。
包子似乎不分菜肉統統兩文一個,隔得遠了,林行韬看着熱騰騰的氣幻想熱騰騰的味道。
集市上的人是真的少,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內一共讨得了九文,平時應該沒那麽少的。
看看日頭,大樂起身給一個孩子遞上小棍和小碗,讓他出發去四周逛逛。
林行韬沒有多說什麽,因為他知道自己并不了解這個世界,他的一些話語只是毫無根據的猜想與建議,論經驗與技巧怎麽會比得上這些作為乞丐生活了那麽多年的孩子們。
實際上,林行韬快對這個不看臉的世界絕望了。
太可怕了!居然有人不看臉!
那些行人的目光并不如何投入到這一方擠着乞丐的小小角落裏,那給了九文的好心人也是匆匆放下就走了。
沒有人會看一個乞丐的臉。
這縱然也有林行韬不出聲只是暗中觀察的關系,但依然令人唏噓。
人終于漸漸多了起來——出現了一些與普通群衆不大一樣的人。
林行韬第一次看見了馬與馬車。
車輪辘辘,聲音由遠至近,與飛馳而來的塵土一起映入眼簾。
棕色的車身,四面包裹着華貴的絲綢,紋着精美花紋的窗牖被一襲青色布簾遮擋得嚴嚴實實,想必一絲冷風都無比凍着貴人的發絲,也想必一點喧嚣都擾不亂貴人的心境。
兩匹油光水滑、形體健美的馬“嘚嘚”敲打着石板,随着坐在前方車夫的一聲呵斥,馬蹄急踏,口鼻噴出一道長長的白汽,嘶鳴聲響徹街道。
馬車停得很近,林行韬這才知道那些在視頻裏看上去也就那樣的馬原來那麽高大,他坐在地上,恍然間竟有一種馬也在俯視着他壓垮他的感覺。
這樣的馬與馬車,的确是可以撞死人的。
馬車緩緩停下,經過了良好訓練的馬沒有帶去大的颠簸,車簾都沒怎麽晃。
裏面的人許是交談了一會,車簾被一雙細細的纖手拉開。
車廂裏慢慢出來一個身穿黃色絹衣,留着宛如青螺一般發型的女子。
她長着一張圓臉蛋,眉目清秀,卻也沒什麽讓人動心的地方——她不是這輛馬車真正的主人。
或許是個丫鬟。
也是,富家小姐或者公子才不會自己下車興致勃勃地逛街,而是由丫鬟奴仆下車買好呈到車上,貴人自己坐在包廂裏保留風雅與體面。
就像現在這樣,真正的貴人連空氣都不與外界交流一下。
但也說不定是怕冷呢。林行韬想,他遇到單純可愛小郡主的美夢泡湯了。
丫鬟走到賣包子的小販邊上買了幾個包子,卻沒有轉身走上車廂,而是令人詫異地走到了乞丐們呆的小角落裏。
她彎下腰将包子遞出去,正在削木頭的大樂擡起頭。
他欣喜又感激地問:“姐姐是給我們的嗎?”
丫鬟搖搖頭:“我家小姐說了,只給你。”
大樂疑惑地看着她:“這是什麽意思,只有我能吃,其他人不能吃嗎,為什麽要這樣?”
“只給你,但你接了後,可以給其他人。”
“但只有你接了後,才可以給其他人。”丫鬟細聲細語地答他。
看到大樂困惑地接過包子後,她又輕聲說:“你需得記住我家小姐是誰。”
“是誰?”不等大樂回話,林行韬撥開擋在他前面的人,直視着丫鬟。
丫鬟看到林行韬後微微一怔,然後擰起眉回頭看了一眼車廂,才在林行韬的再一次發問下回答:“郡守府蕭二小姐。”
丫鬟直起身,步履略顯匆匆地回車上,大樂捏着包子在她身後追問:“蕭二小姐,為何只給我不給其他人呢?”
車廂內傳出一道悅耳的聲音:“自然是我高興這樣。”
她只說了這一句相當于沒說的話便不再說話,然而丫鬟回到車廂拉起簾子說了兩句話。
林行韬這回支起耳朵,隐約聽見什麽“會不會認錯人”、“頗為不凡”的話。
整個車廂驀然安靜了一會兒,大樂不明所以地将包子掏出一個塞給盯着車廂的林行韬。
林行韬沒有接,他站了起來,站在了最前面。
車簾在此時猛然掀起一角。
林行韬與那位蕭二小姐狠狠對視了。
林行韬看到了一雙融入蓮瓣麗色的清婉眼眸。
他不由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容,問:“蕭二小姐不覺得,給出幾個包子太過小家子氣了嗎?”
若蓮的女子稍稍擰起細長的眉毛,眉眼之間卻有一種悄淡的煙雨的氣息氤氲,她說:“接受他人好心的乞兒莫不是還有嫌好心太小的寬廣心胸?”
她的意思就是林行韬不該嫌棄他人的善意,哪怕很微小——一個乞丐哪來的資格嫌這嫌那。
林行韬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也沒有那個資格去批評他人沒有多盡心,但他現在需要引起這位蕭二小姐的注意,裝一裝那鍵盤俠。
他保持着自己的笑容,嘴角勾着刻意的弧度,聲音适時帶上一點兒笑意:“但是恕我不認為小姐只是想全了自己一片心血來潮的好心。”
蕭二小姐微微挑起眉:“繼續說。”
“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包子,您給了自己的名字讓這個孩子知道日後報恩的對象,又想讓他拿什麽來回報小姐您呢?”
“是一個小乞兒的生命,還是其他什麽人的未來?您可一點都沒掩飾自己的意圖。”
“您的善心不妨說成,是一次順手施為一本萬利的投資?”
林行韬見到這位蕭二小姐的神情有些變冷,旋即柔和了嗓音,喊道:“小姐何不看看其他人,比如——”
“我也不差嘛。”他指了指自己。
這裏有個潛力股快來!
林行韬難得被分在其他人這個分類裏,以前別人說話可都是“林行韬等其他人”這樣的。
蕭二小姐聽得他這番話,抿抿嘴唇掩去若有若無的笑意與冷意,一雙燃香添燭的素手放下了簾子。
“可笑,我要一個小乞兒的命做什麽?什麽也不做卻在這裏指責好心人的你,未免過于自大。鋤苑,駕車!”
自大?林行韬一怔。
車夫準備将車駕走,但他卻咀嚼着自大兩個字,盯着簾子,視線如同要把車廂貫穿。
終于車廂裏幽幽傳來一句:“況且,和你口口聲聲說的不一樣,你恐怕更喜歡有目的的善心吧。”
林行韬低聲應答:“有目的的善心是不是善心,就和遲到的正義是不是正義一樣令人費解。”
“但是,我現在一定需要小姐你的有目的的善心。”
蕭二小姐笑了一下:“你還要包子嗎?”
她果然還是對林行韬起了興趣。
但這回隔着簾子,輪到林行韬冷下臉。
他抱着手臂,大聲說:“蕭二小姐,我不要包子,但你需得記住我是誰!”
既然說開了,那他就不是幾個包子能收買的了。
正執鞭抽馬的馬夫猛得轉頭怒視他這個無禮之徒。
林行韬毫不畏懼。
他大笑道:“就當我自大吧,我這名字只說與你聽,旁邊的丫鬟還有車夫最好還是捂住你們的耳朵!”
車廂內蕭二小姐一頓,随即淡淡說:“止語,鋤苑,捂上你們的耳朵。”
于是林行韬跟她說:
“我姓林,叫做行韬!”
聲音回蕩着,撲進厚厚的簾子裏,卻不知有沒有撲進人的心裏。
“我知曉了。”
随着一聲淡淡的應答,馬車啓動了。
林行韬正思考着自己剛才的行為有沒有錯漏,冷不丁一道白光劃過他的臉頰,打在身後的什麽東西上發出“嗤”的一聲輕響。
他按捺住被吓一跳的心情,看到那名車夫收回手。車夫低聲說道:“收好信物。”
林行韬回過頭,大樂在他後方一手保持着遞包子的姿勢,一手緊緊抓住那什麽信物。見林行韬看過來,他伸出手,手掌上是一塊雪白的玉佩,玉佩上有蟠龍紋。
車輪嘎吱作響,碾過集市上不那麽喧嚣的喧嚣,在風雪中穿行過俗世的世俗,很快沒了蹤影。
“老師你真的不要包子嗎?”
林行韬一把奪過包子,卻将玉佩按回了大樂的掌心。
“她看上你了,記得去找她。”他認真地囑咐。
大樂撓撓頭:“老師,我覺得她看上的是你……她都沒問我名字。”
“你有名字嗎?”林行韬打下他撓頭的手,這家夥手上還捏着包子呢,弄得一頭油。
停了停,他思索着說:“我剛剛忽然有了好名字的靈感。”
大樂眼睛一亮。
“姓陳,名字有樂……有了!”
“陳珂樂,怎麽樣!珂的意思是像玉一樣的石頭。”林行韬蹲下來,一邊咬着稍微有點冷的包子,一邊在雪地上寫出“珂”這個字。
“文軒樹羽蓋,乘馬鳴玉珂。”他念了一句詩,大樂跟着複述一遍。
大樂難得沒問這句詩是什麽意思,他只是開心地笑起來。
“我日後也要坐那樣的馬車,騎那樣的馬。”
林行韬在心裏狂笑,傻孩子,不懂名字的道道。
以後你加冠了,我就幫你取字,比如百世,比如可竘。
不能喝可樂但身邊有一個叫可樂的男孩子,也很舒服嘛。
“對了!”林行韬面色一緊。
他覺得大樂能被道士啊,蕭二小姐啊看中,肯定有他的原因。
“茍富貴勿相忘。”
他握住大樂的手,發出陳勝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