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明

因為阿蘅喜歡,因為性子那般明透的阿蘅,即使明知“齊大非偶”,預料到了日後種種可能的困難,依然願将一生托付給明郎,願與他執手一生、白頭到老,為了她心中歡喜、此生幸福,他親自将她的手,交到了明郎手中,如今想來,他是不是,做錯了……

……他們這樣的人家,在天潢貴胄面前,就如同腳下的螞蟻,無需花多大力氣,就可被要了性命,連死前的吶喊都喊不出,就這般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天地之間……他将阿蘅送嫁至京城,阿蘅成了華陽大長公主的眼中釘、肉中刺,平日在武安侯府盡受閑氣不說,若華陽大長公主心思陰毒到執意要她的性命,他是不是也間接害了阿蘅……

……從前,他淡泊權勢,為了阿蘅能有倚仗,他希望能在官場步步高升、青雲直上,可才入官場數月,即遭人誣陷,被下天牢,将臨死刑,連訴冤發聲的機會都沒有……身為家中的男子,如此無能,令他羞慚難當,對父親和阿蘅的牽挂,更是叫他心如刀割……

……阿蘅今夜,定是徹夜難眠、惶急驚懼,他斷發之意,她會明白,為了父親,為了她深愛的明郎,他相信,她會聽話,好好地活着,可樹欲靜而風不止,若是華陽大長公主想以他溫羨之死,對阿蘅做些什麽,明郎人不在京,那該如何是好?!!

溫羨人之将死,種種愧疚擔憂,如浪潮将他襲裹包圍,似要将他直接溺斃,複雜紛亂的心緒,糾纏如亂麻,千絲萬縷,沒個盡頭,如此極度的憂惶之下,他聽到天牢內幽靜的滴水聲,不知怎的,竟又忽地想起幼時那年,青州琴川煙雨濛濛,沖洗地廊外芭蕉青翠欲滴,他憑欄倚坐,手接着廊外微涼的細雨,耳聽着屋內嘩嘩的沐浴水聲,在聽到推門聲響,回頭見家中侍女捧出污髒衣物拿去清洗時,站起身來,快步向屋內走去。

滿屋的木樨胰皂清香中,她就坐在窗下,被洗得幹幹淨淨的小臉粉雕玉琢,手撐着座椅,半歪着頭,一雙烏漆明亮的眸子,如紫葡萄一般,中還漾着盈盈水光。

她的身上,是簇新的衣裙,淺淺的粉色繡着折枝花紋,如春日枝頭最嬌妍的桃花,細軟漆亮的頭發披散在肩側,正被坐在一旁的母親手執發梳,一縷縷地仔細輕梳着,她身處在這陌生的環境裏,黑水晶般的雙眸烏溜溜地轉着,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後将眸光落到他的面上來。

他走上前輕聲喚道:“阿蘅……”

兩歲多的小女孩,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沒有任何反應,于是他深望着她,再一次輕輕道:“你叫溫蘅,溫潤如玉之溫,潇湘蘅芷之蘅。”

她仍是一點也聽不懂,眨巴眨巴眼,目光被母親鬓邊垂系的搖曳流蘇所吸引,伸出小手,要去抓着玩。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在她綿軟的手心,放了一顆糖。

她望着這顆小小的香甜的食物,低首輕嗅了嗅,銜入了口中,含了沒一會兒,即被甜得眉眼彎彎,梨渦淺淺。

他亦含笑道:“我叫溫羨,是你的哥哥。”

她自然還是聽不懂的,只是笑眼彎彎地望着他,在将口中甜糖含化後,捉住他的手,要找糖。

她扒着他的手,翻來翻去,看看手心,看看手背,卻都尋不着那小小圓圓甜甜白白的美味食物了,疑惑地擡起水靈靈的雙眸看向他。

他又自腰畔香囊裏取了一顆甜糯丸,笑道:“叫我一聲哥哥,就給你吃糖。”

她奶聲奶氣地道:“嬢嬢。”

她還只會說“嬢嬢”,因為此前,沒有人教她喚“爹爹”、“阿娘”,還有“哥哥”,可帶着她流浪行乞的“嬢嬢”,已經不在這人世間了。

他指拈着甜糯丸,送入她的口中,于是她又笑得眉眼彎彎,扒着他手的小手,還沒有松開,因為吃糖歡悅,輕輕地搖啊搖。

簾攏聲響,父親也走了進來,将她一把抱起,笑道:“爹爹的小阿蘅回來了!”

母親手拿着發梳,無奈而又溫柔地嗔怪道:“頭發還沒梳好呢。”

她被父親舉在半空,也不害怕,兩只雪白的小腳丫晃啊晃啊。

他拿起備在一旁簇新鞋襪,朝父親道:“天氣涼,足底生寒,容易得病,還是快幫她把鞋襪穿上吧。”

父親将她放回座椅上,他在她面前蹲下身體,将她小小的足握在掌心,動作輕柔地幫她穿上鞋襪。

一只穿完,換另外一只,她一直在好奇地看着他的動作,在他将兩只腳的鞋襪都穿完後、仰首笑看向她時,忽然朝他輕輕細細地喚了一聲:“哥……哥哥……”

他一怔,而後在細雨打窗的沙沙聲中,含笑握住她的手,“是哥哥呢。”

琴川多雨,那些陪着她一起長大的時光,好像總是煙雨濛濛,一城春水,風細柳斜,他與她一同讀書識字,他撫琴時,她在旁繡花,她寫字時,他在旁磨墨,他擎着油紙傘,牽着她的手,在小城歲月裏,走過琴川城的大街小巷,如水年華,緩緩流淌,她漸漸長大,是鐘靈毓秀的少女,是溫柔清致的女子,他不能再在人前牽她的手,因為,他是她的哥哥。

他曾在心底立誓,要護她一生,可卻要違誓了……溫羨像是從夢中醒來,四周嚴寒入骨,一直冷到人的心底,阿蘅……他薄唇輕啓,無聲地喚了一聲……

……怎會不知明郎是真心愛慕阿蘅,一名男子若将一女子放在心尖上,會是何言止,會有何眼神,他再清楚不過。

越是清楚,越是無望,到如今,連心底一點隐秘的念想,都要随人之身死,而灰飛煙滅了,這世上再沒有人知道這念想的存在,它葬在了琴川城冷寂的煙雨中,也将葬在他斷顱濺出的滾熱鮮血裏。

溫羨以指尖為筆,在落滿灰塵血垢的地面,一筆一畫,慢慢書了一個“蘅”字,心事如灰,從未真正地燃起過,就要如此混着鮮血,落入泥沼之中,因他心中清楚,阿蘅從來只當他是兄長看待,沒有任何其他半點情愫,怕把阿蘅吓到,怕她從此避他如蛇蠍,多少年來,他從不敢将這心事引燃,從不敢流露一絲一毫,但也許,不破不立,揭開此事,會不會有那麽一點可能,如果……如果能有一次回頭的機會,他會選擇試一試嗎?……

……會嗎?……這漫漫長夜,每往前推進一分,便離死期近了一分,人之将死,都是妄想罷了…

長夜漫漫,承明殿寝殿的龍榻上,皇帝卻似不知疲倦,他并非熱衷風月之人,是故他年已弱冠,後宮妃嫔衆多,這些年來,獨獨馮貴妃一人,曾懷有身孕,所謂男女之事,不過就是那般,他原是如此想,可今夜,卻有些出乎意料地瘋狂了。

原要溫柔體貼一些,好好憐惜身下的女子,不要叫她怕了他,好在日後與她缱绻情濃,可當他真正摟着懷中這具柔若無骨的身子,将她壓倒在錦褥間,卻是縱情盡興,難以自持,怎會如此甜美,他擁抱着她,都覺她合該是天生為他而生,無一處不與他相契。

緊繃的身體,暫時松弛下來,皇帝原要輕拂開她面上淩亂的發絲汗水,深深吻她,可卻見她雖是雙頰潮紅、眼尾妩然,一雙眸子卻是泠泠地望着他,皇帝一怔,欲繼續低首吻她,她卻在今夜第一次逆他心意、避了開去,皇帝愣了片刻,反應過來,揚聲喚道:“趙東林!!”

趙東林人候在隔扇外,聞聲略略推開隔扇,垂首恭聲道:“奴婢在……”

錦帳之內,聖上嗓音微啞,“傳朕口谕,寬限七品翰林院編修溫羨斬首之期,責令大理寺詳查,若冤屈忠直臣子,嚴懲不貸。”

趙東林眼瞄過榻前地上淩亂的衣物及一本落地翻開的書冊,諾聲應下、疾步走開,寝殿龍榻上,皇帝将她為汗浸濕的幾絲長發攬至耳後,望着她問:“這樣夫人可還滿意?”

她輕道:“謝陛下”,手搭在他肩處,似要将他推開起身。

皇帝怎舍得溫香軟玉離他而去,緊摟着她問:“夫人要去哪兒?可是要下榻沐浴?再等等,夜還長着呢……”

她道:“臣婦該走了。”

皇帝捉住她的右手,一點點地吻過她的指尖,含混道:“夫人兄長的案子,需要時間徹查,這段時間,夫人就住在這裏……”

她靜靜地望了他片刻,垂下眼簾道:“是。”

皇帝滿意她的溫順,此後再度情濃不必多說,第二日晨醒,亦是百般溫存,宮女們捧了新衣裙入殿,皇帝興致上來,笑道:“朕為夫人更衣可好?”

女子眉眼懶懶倦倦的,手攏着長發坐起,垂着羽睫不說話,皇帝自盤上取了衣物入內,興致勃勃地要為她穿上,結果剛拿起第一件亵衣沒一會兒,就對着那對稱的數根細帶犯了難。

……不會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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