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楚家複得子
林氏并未走遠,楚明禮放緩腳步與她并肩而行。感覺到林氏幾度欲言又止,楚明禮停下來站在她面前,“夫人,有話不妨直說。”
林氏凝視楚明禮片刻,見他神色平常,才颔首嘆道:“夫君,你若是恨他,一劍了結便是,何苦這般折磨于他?”
林氏雖無指名道姓,但楚明禮知道所指何人,遂反問道:“夫人,難道你不恨他?”
“自然是恨的!”林氏臉上稍顯憤恨,可轉念又淡淡蹙眉,嘆道:“只是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縱是恨他,見此情形也難免心疼。”
“心生恻隐,乃是夫人生性仁善,卻不是楚家放棄尋仇的理由!為人父母,豈能讓江兒無辜枉死!”楚明禮故作憤慨地說,仿佛午後阻止林氏尋仇的人并不是他。
“慢說江兒素日裏多行不義,落此結局怨不得他人,”提起亡故的愛子,林氏潸潸落淚,“只說那沈溫玉……”
她想起那天初見,清淺微笑喚自己義母的申全州;想起今日午後,一身坦蕩慷慨赴死的沈溫玉;想起方才那個倍受責難臉色慘白仍禮節周全的青年,全然不是未謀面時自己想象的那麽窮兇極惡。
“他也是一時仗義救人才惹下禍事,可見其一片俠義心腸。倘若我們不論禍因,執意要他以命抵命……誰又比誰無辜,誰又比誰正義?”
楚明禮心中暗喜,面上卻不顯山露水,他劍眉微蹙,試探道:“夫人之意,是要放棄尋仇?”
“冤冤相報何時了!驟失江兒,誠然痛不欲生,可是誰家的孩子不是爹娘的心頭肉呢!你我已飽嘗喪子之痛……”林氏失聲掩面啜泣,少傾,才哽道:“将心比心,我實在不願……再有人痛我今日所痛。”
“夫人你有如此想法,”楚明禮動容地将林氏攬入懷中,“為夫……很是欣慰!”一邊是相許白首的結發妻子,一邊是寄予厚望的奇緣義子,假使無法釋仇,他着實兩廂為難。
林氏就勢倚在楚明禮的懷裏抽噎。不遠處的樹梢上,兩只雛鳥在窩裏争相嬉鬧,忽然其中一只失足摔出,大概未到學飛的時日,雛鳥徑直墜落在地,撲騰幾下便沒了聲息,只餘下另一只在窩中叽喳悲鳴。林氏目睹全程,許是被雛鳥悲鳴所染,她不禁悲從中來,阖眼半晌,之後幽幽問道:“夫君,你怨我嗎?”
楚明禮詫異地低頭看向懷裏,見林氏只是閉着雙眼,神色正常不像在胡言亂語,便奇怪地問:“此話……從何說起?”
“假如我不處處袒護江兒,假如從一開始我便對其嚴加教養……”林氏喃喃着陷入回憶,她的江兒原也是性情純良的孩子,楚明禮長年征戰在外,偶有歸家,問起兒子平日作為,她怕夫君斥責兒子,傷了江兒孺慕之情,更壞了本已淡薄的父子親情,便掩去兒子的頑劣行徑。楚江孝順又慣會讨好她,因此多年來她一直縱容兒子,不料她的一心嬌縱維護,竟結出此等惡果!
“說起來都是我這作母親的害了江兒啊!如今更連累楚家斷卻根脈……”林氏哽噎着起身,在楚明禮身前站定,垂下眼睑低聲道:“夫君,你該怨我的!”
楚明禮嘆氣,擡手輕柔地幫妻子抹去淚水,又将她鬓邊散落下來的如霜銀絲繞到耳後,才緩緩地沉聲道:“養不教,父之過,本是我疏于管教,江兒才落得如此結局,你不必自責。”說着重新将她納入懷中,他安慰道:“再者,我們還有心兒,楚家也不算後繼無人。”他戎馬半生,見慣了生死悲歡,也看淡了世俗偏見,于他而言,楚心和楚江無甚差別,都是他血脈的延續。況且,縱有所謂的傳世香火,也不見得子孫必定孝順,時時祭奠。更何況,草木一秋人一世,百年後誰又識得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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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兒終究是女兒家,且眼下已與半舟訂姻,遲早是要出閣的。”
“半舟自幼父母雙亡,他若不介意,便長住在府裏,這樣心兒出閣了也是留在我們身邊。再不濟,你我收個義子……咳,或者從楚家旁支過繼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也算香火有承。”楚明禮不敢開口提沈溫玉,夫人釋仇已是仁慈,想要她接納收其為義子,實屬妄想,見好就收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多年夫妻,林氏怎會不知道楚明禮心中仍是舍不得沈溫玉這個義子,如今不提,大概是顧慮她的感受罷!這念頭一起,林氏心中倍覺酸楚,她與沈溫玉并無羁絆,尚能一心尋仇。可她的夫君,那麽愛重申全州,最後發現卻是殺子仇人沈溫玉,殺不得,愛不得,該有多悲怒交加!難怪他一腔悲憤盡數發洩在沈溫玉身上!
“說到義子,這沈溫玉……”林氏想起初見那天,沈溫玉端端正正地向自己行人子之禮,言道從此孝奉她如生身之母。那時她只顧着歡喜,如今想來,他早已洞察內情,可言行舉止卻一片坦蕩光磊,竟無半分虛情假意。想到這裏,林氏心中一暖,眼角帶上些許笑意,“沈公子陣前救帥本是有恩于楚家,又一心敬重夫君,且父子名份已定,夫君何必另尋旁支過繼?将來由他承襲夫君生平才學,豈不正好?”
“夫人!”楚明禮忙扳正妻子的身姿,直視她的眼睛,确認無半分玩笑之意,喜悅從心底一點點蔓延開來,直至哽于喉間。他将她緊緊抱住,耳鬓厮磨,輕聲哽道:“多謝……多謝夫人成全!”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往後沈公子晨昏定省膝下承歡,夫君當不會晚景凄涼。”
楚明禮聞言有些狐疑,“夫人這話好生奇怪!”好像沈溫玉只是他的義子,與她并無幹系。“難不成作為楚家義子,溫玉只敬重我一人,敢不孝奉你這作母親的?”
“我與他……”林氏欲言又止,他曾問她,是否定要他做那劍下亡魂?她言辭決絕回道,若不以命抵命,難消心頭之恨!眼下的釋仇不報是真心,曾經的恨之入骨亦是實情。林氏離了夫君懷抱,阖眸嘆道:“終究是心存芥蒂,恐怕擔不起他一聲母親。”
楚明禮見妻子這般模樣,不由得眉梢輕挑,他正色駁道:“你我結缡,即是夫妻一體,他既認我為父,自當尊你為母,有甚麽擔不起的!”
林氏不忍拂其好意,勉強笑着點頭,見他雙眉緊蹙,她習慣性地擡手,指尖撫上眉峰,輕輕揉平,随即嗔道:“既已認下義子,往後你縱是心中不快,也不能拿沈……拿他撒氣!再有今日這般,狠心毒打至見血,我可不依!”
楚明禮愣了愣,那白衣染血的慘狀并不是他的手筆啊!那血分明是沈溫玉這小子自己用受傷的右手繞到身後揉傷時印上去的!可他聽着自家夫人言語間對沈溫玉的維護,忽然就不想解釋了,這黑鍋他背得心甘情願。
“好,就依夫人所言!”楚明禮牽着妻子的手往書房走,“溫玉也該醒了,去聽他喚聲‘母親’罷!”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仿佛一聲稱呼就能挽留或鞏固甚麽東西。
樹下那只雛鳥旁邊不知何時落下一只稍大的鳥兒,許是雛鳥之親——多半是雌鳥,此時正圍着或是死去的雛鳥哀哀啾鳴,可嘆,聲盡呼不歸。
林氏在雌鳥的泣血哀鳴中垂首随楚明禮走了幾步,突然停住,擡頭強扯出一抹笑意,她輕聲慢言:“夫君,我……我有些乏累,想先回房歇息,沈……他即便醒了也須卧床靜養,我改日再來探他。”林氏調頭就走,提議夫君收沈溫玉為義子,不過是因為她知道夫君心中割舍不下,不忍他落寞罷了。她不是聖人,終究無法做到一笑泯恩仇,至少,目前是這樣。
楚明禮輕嘆一聲,過去執起她手,“我陪你回房。”接納也須循序漸進,他不該心急的,好在餘生漫漫,歲月時長,可徐徐圖之。
夕照下,兩人攜手離去的背影,竟顯出些許蹒跚之感。
書房打開,楚心和董若蘭一前一後邁出房門。
“董姐姐,”楚心握住董若蘭雙手,“我新近裁了兩身衣裳,你來幫我掌眼可好?”
“好,楚姑娘……”
“叫我阿心!”
“嗯,阿心妹妹前面帶路。”
楚心和董若蘭相伴離開,身後的書房內隐約傳來些許談話聲。
“嫂子和阿心都回避了,師兄你就別害羞啦,快讓我看看,啊不,是快讓我幫你上藥。啧啧啧,都見血了……”
“咦,沒破皮啊?啊師兄你別誤會我不是失望,我只是好奇……這衣服上的血是哪來的?”
“對了師兄,伯父已經看了你留下的那封‘遺書’,啊不,是親筆信!你別瞪我,誰讓你信間措辭那麽視死如歸,不是遺書又是甚麽!嗯,伯父看完後臉色不大好。”
“師兄你很冷麽?杯子都拿不穩,這初秋的天氣也不至于抖成這樣罷?”
“哦,剛沒說完,伯父托我轉告你,讓你回家後把欠下的債還了。哎,師兄你欠下伯父甚麽債啊?”
“半舟,我想靜靜……”
“師兄……哎呀師兄你別睡啊,你還沒說,你欠甚麽了?”
“……閉嘴!”
全文完
2016年4月14日
————大家好我是【沈公子才不會承認自己欠揍】的分界線————
作者有話要說: “白衣沾血”一處在前面是有伏筆的,之前提過,可惜幾乎沒人猜對。前文說沈溫玉“右手偷偷繞到身後欲揉傷處,聞此誅心之問,指頭一顫重重按上,頓時激出淚水在眼底氤氲”,這一句當然不是來顯示沈公子智商掉線的,→_→而是來讓楚元帥背鍋的,嗯,順便推動情節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