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反殺(二)
偏廳裏,林太醫已經由國公爺親送打點離開了府邸。
孟姨娘噤若寒蟬,一張臉血色都褪盡了,往角落裏掖縮着。一雙眼兒骨碌碌轉得快,像是醞釀法子應對。
從外面折回來的宋國公踏進屋子,此刻面罩寒霜,冷森森掃過了屋子裏的一衆。孟姨娘露了怯弱委屈,還不忘偷偷瞟向長樂郡主,欲言又止。
宋吟晚在這時開了口:“孫姨娘是長期中毒以致不能生育,背後下毒之人是要斷國公府的子嗣,何嘗歹毒的心思!父親明察!”
孟姨娘此時無視了孫姨娘投過來的怨毒目光,只盯着宋吟晚,總算明白過來自己打一開始就着了她的算計了。
湯果糕裏的巴豆粉是她親自下的,怎可能會查不出,定是她給替換了!既撇清了宋昱元,還引出來林太醫!現如今,現如今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孟姨娘這會兒看宋吟晚的眼神無疑是看個妖怪,怎嫁了人沒能把她病死,還脫胎換骨竟都讓她識破且破解了,反逼得她步步失守,不敢想真讓她查到些什麽會是個什麽下場。
她心下發急,額頭上沁出細汗,不經意就對了宋國公的目光,再作委屈驚慌,那人動了動身子卻被郡主按住了,而後就真沒再動過。頓時心下寒意甚然。
“老爺……”
“老爺,在祁婆子的房裏搜到了這東西,這祁婆子是在孫姨娘院裏當差的,孫姨娘那事兒來痛厲害,都是這婆子給熬藥的,藥就是治的藥。”焦媽媽把藥包呈上。
孟姨娘霎時軟了身子,沒想這麽快就讓人給查了出來,緊抿着唇角,眼珠子亂轉,正急思量法子。
宋吟晚查驗了藥包,“藥包裏摻了黃柏,零陵香這些都屬涼藥,倒是用了洩火還成,治宮寒豈不玩笑,連我都知,府醫豈能不知!這方子用幾年了?”
“七、七年前……”孫姨娘雙目猩紅,猛地朝着孟姨娘那撲了過去,“是你,當初是你說我與你都是無父無母的可憐人,在國公府互相幫持,是你讓府醫替我相看,這麽多年苦藥不斷,卻不受補,原來是你!”
“妹妹這話也未免太誅心了,我與你好心好意,你怎就這樣賴了我頭上,這婆子到底受誰的指使尚未問清!”孟姨娘忙是撇開。
“祁媽媽,你在我苑子裏七年,你扪心自問,這七年來我可曾虧待過你,你為何要這樣害我啊!”孫姨娘哭得撕心裂肺,精神和身體雙重打擊之下,險些昏過去。
老婦辯解:“奴婢從來都是從藥房領的,也不曉得什麽個藥,只知道是給姨娘吃補身子的,哪知道是害人的,老爺明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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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問怕是問到日暮都問不出個所以然,父親還是速斷速決的好。”
“用家法!”
“老爺!”祁婆子驚呼,眼神溜向了孟姨娘,看後者緊咬着唇卻絲毫沒有幫一把的意思。這板子挨了第三下,便直呼招了。
“是孟姨娘,奴婢是收了孟姨娘的銀錢替孟姨娘辦事的!孟姨娘,你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啊!”
才幾下就打得皮開肉綻,嗷嗷直呼,一把老骨頭,不招便是替主子成全喪命了。
只是人都是自私的,選了自保,便像竹筒倒豆子,把孟姨娘賣了個幹淨。就連巴豆粉,也有她摻和一腳。
孟姨娘徹底癱軟了身子,顫巍巍迎上了宋國公視線,頓時被他的眼神冷僵。“老爺,老爺冤枉吶。”
“前有斷絕國公府子嗣,後又栽贓陷害父親幼子,孟姨娘,我父親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惡毒!”宋吟晚眉眼一片冰冷。
“老爺,是妾身糊塗,妾身得了老爺寵愛,卻不知餍足怕旁人瓜分了老爺的愛,這才行的糊塗事。求老爺看在妾身苦心栽培兩個孩子,不不不,求老爺看在我父兄救過老國公爺的面子上饒了妾身這回罷!”
孟姨娘撲到了宋國公懷裏,泫然若泣,哭也是哭得拿捏分寸,沒一點醜态,“老爺,妾身從十二那年見了您就一見傾心,暗暗立誓非你不嫁,孰料上天捉弄,您迎娶她人,可妾身還是想着您。”
“聖上為妾身安排婚配,也不乏京中世家貴胄,也能做人家的正經嫡妻,是您說不負妾身,妾身才義無反顧不顧流言委身于你。為了您,什麽刁難苦楚都能忍,都能咽。老爺,老爺……”
宋國公似乎是被觸動,眉眼稍轉軟和,宋吟霜便是這時到的。同樣是女兒,宋吟霜知書達理,溫柔娴淑,雖才情比不得喬平昭,樣貌比不得宋吟晚,但論籠絡父親的心,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姨娘,姨娘你這是怎麽了?”她瞧見孟姨娘驚慌失措的模樣,又怵怕外面見了血的場面,“父親,這是出什麽事兒了?”
“霜兒,這不是你姑娘家該摻和的事,先回去。”宋國公啓口。
“老爺,妾身真的只是一時糊塗啊……”
“爹爹,可是為了孫姨娘那事,怎麽扯到孟姨娘身上去的,當中莫不是有什麽冤情罷,可查仔細了沒有?元哥兒那日還說不單是孟姨娘,就連我也……”
宋吟晚頓住了身子,長樂郡主滿面緋紅,“你個小——”只是回眸時瞥見了宋吟晚不認同的神情,才轉了口,“小丫頭說道什麽呢,什麽污水都潑我兒門口,張口就來的本事莫不是随了你姨娘的!”
“可我前兒給娘娘請安的時候還聽到娘娘似乎對于爹爹宿在孫姨娘那不滿,正是同元哥兒說的。”
“你個——”長樂郡主當即給氣得差點破口大罵。
死字還沒出口,就讓宋吟晚截住了,旁邊的眠春遞的竹條子一下抽向了宋吟霜。不過聽着響聲巨大,卻是抽在地上,如此就已經把宋吟霜吓得失态尖叫。
“且不說我阿娘說沒說過,就你偷聽外加搬弄是非,若有下回,我這一下定抽你嘴巴,省得你自個管不住,日後生事端!”
“宋吟晚!”宋吟霜想到她橫歸橫,但沒想過是這麽個讓自己丢醜的法子,頓時氣得變了音調,“爹爹,莫不是嫁了侯府,這脾性還漲了,一家子姐妹,竟要這樣相對了,若是叫姐夫瞧見,不知會以為我們國公府是怎麽個家教!”
宋國公也瞥過來視線,母女倆一塊嘤嘤嘤,嘤得他頭疼,可宋吟晚這副樣子确實不好叫封侯看見,“弄得跟市井潑婦樣子做什麽,還不放下!成何體統!”
宋吟晚松了手,那竹條子掉了地上。拿得起放得下,也不指着這大殺四方。
“二妹妹,是孟姨娘自己犯的事,就是到了公堂也翻不了身,你還想變什麽花樣出來?”
“你胡說,姨娘從來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哪日被逼急了都沒一句重話,自個受委屈,怎會像你說的!”
孫姨娘瞪着紅眼,看不下去,“二小姐,是林太醫斷的,也是婆子親口招認受那綿羊溫軟的孟姨娘指使下藥,敢問妾身這斷了子孫後福的賬該找誰算!”
宋吟霜這時猛地凝向孟姨娘,但看她哭得傷心,一遍一遍告罪糊塗,“爹爹,姨娘平日裏的為人您最清楚了,日日謹小慎微,定是不知怎麽想不開鑽的死胡同,行差踏錯,爹爹饒了姨娘罷。”
宋國公不置詞。
“爹爹,今兒是姐姐的席面。”宋吟霜想着,過了眼下這關,回頭她和姨娘輪着磨,總能把事情過去的。
“人證物證都齊全了,父親該拿個論斷了。”
“老爺,老爺啊……”
宋國公擡眼,眸色深沉,掩不住那一絲遲疑。
長樂郡主直直杵着,看得分明,是那一大一小賤人給迷得,簡直能噴出火來。
宋吟晚卻不意外,再多的證據擱了那寵妾滅妻的男人跟前,也能叫那溫言軟語給化了。氣是有的,兩人的情說不定也是深的,但今兒這事她在這就絕翻不過去篇兒。
她餘光裏瞥見枕月悄摸溜回,心下篤定。“事關子嗣,茲事體大,父親便也體諒體諒孫姨娘可憐罷。”
孫姨娘悲呼了一聲‘老爺’,掩帕恸哭。
“阿姐,你嫁出府去了,是外人,這府裏的事是爹爹和主母,怎能由你逼問着的道理。”
與此同時,她又近了宋吟晚一步,壓低了聲道,“你嫁了個克妻孤煞命,而你心慕的元璟哥哥卻一心求娶我,你再不甘心又如何,還不是得認命,仔細你哪天就死于非命!”
宋吟晚冷眸幽幽觑着她,沒有宋吟霜期待中的反應。
宋吟霜被看得頭皮兀的一陣發麻。不該是這樣的,若是以往她早該失心瘋似動起手了,這時候場面越混亂越好,她再趁機在宋吟晚臉上留下條抓痕,讓封侯也瞧瞧自己娶到的是什麽貨色。
姨娘的事興許還能給蓋過去。
而眼下,宋吟晚凝着她,是失望透頂,亦是惋惜,完全讓人摸不着頭腦。
“我阿娘是秦王獨女,長樂郡主,身份高貴。若不是看在孟姨娘是舊部遺孤,朝廷有善待一條,多番忍讓,才能讓她如此得寸進尺肖想不該想的,栽贓誣陷嫡子嫡女,斷人子嗣。”
長樂郡主忽的覺得裙邊被擰了一下,瞧見了身邊的宋吟晚眨了眨眼,福至心靈也軟和了态度,擒着帕子拭眼角,“我性子直,嘴又不如孟姨娘能說會道,哪知道我恪守分寸不苛待舊部遺孤,可防不住人家腸子裏彎彎繞繞啊老爺!”
宋吟晚憋住了笑,面向宋吟霜時眸子裏又落了冷意,“你我是姐妹。雖你是庶出,但身上淌着的血是一樣的。父親偏寵你,我雖羨慕,也不曾苛待過你,從來都是我有什麽,你也有什麽。而今我嫁出了府,你也快到年紀,将來作了歸宿打算,一家子姐妹和和氣氣,往後幫扶。”
“而你卻在我和夫君回門宴時,拿你和封元璟之事激我,無非是知道我最痛恨京城裏污蔑我的流言,激我失态。試問有哪家的妹妹要這樣作踐姐姐?”
“我今兒便把話撂這,我與封元璟是子虛烏有,是讓人嚼舌根嚼出來的。病了一場沒什麽看不通透的,往後我是侯爺正妻,只要我活一日,你和封元璟之間便絕無可能,姐妹怎可嫁叔侄,難道這道理你都不懂!”
“你——”宋吟霜何曾被她這樣怼過,一時氣惱上頭脫口,“你有什麽可得意的,不就是勝在會投胎,是正經嫡出!”
話落,便瞥見了宋國公臉色,頓覺失言懊悔。
宋吟晚輕飄飄道了句:“可不是就是正經倫常,你卻念着嫡庶之分,寧可罔顧姐妹相親,還覺得自己占理了?”
“咳,似乎我來的不是時候?”隔着屏風外突然傳來的熟悉男聲,打斷了這屋子裏的吵鬧。
宋國公首當其沖迎了出去,得虧長樂郡主先前讓人把院子清理了,眼下就剩下個發落。封鶴廷來的不是時候,卻也是時候。
“岳父大人,似乎還有什麽事沒處理?”封鶴廷話問完就見長樂郡主身邊的小婦人眼眸亮了亮。
“家裏下人犯了點事,讓侯爺見笑了。”
封鶴廷被攔在屏風那,實則也是看得清裏頭局勢,宋國公登時面上有些下不來,“還不把人發去越山莊子。”
“是!”
管家帶人扣住了孟姨娘,焦媽媽手快則是直接拿帕子堵上她的嘴,嗚嗚咽咽就被送下去了。
長樂郡主仿佛卸下了擔子,眉眼裏禁不住的喜色,只是在移步花廳去時斂下了,“人既是齊了,老爺,開席罷。”
宋國公招呼着封鶴廷入了席。
宋吟晚坐在封鶴廷右手邊,斜對着宋國公和長樂郡主。目光時不時打量這對‘半路父母’。宋國公即便是上了年紀另有一番成熟俊逸,想也可知年輕時風采。只是這俊美同風流沾了邊,不說後宅裏的,還有那廣香居,詹春樓裏紅粉知己都不少。
十幾年吵吵嚷嚷,佳偶生怨,少不得孟姨娘做局,多少也與兩人的性格有關。
思及此,宋吟晚看向封鶴廷,哪怕處在這樣尴尬的局面裏也不見一絲異樣,雲淡風輕。四叔家後院連個使喚女使都沒有,倒是挺清淨的。
還不等她回神,便聽到一聲輕笑,打長樂郡主那傳來的,這才發現自己竟盯着四叔看走神了,沖淡了周遭尴尬,卻是把自己置入了另一種的尴尬處境。
“來來來,賢婿,我敬你一杯,晚晚承蒙照顧了。”
封鶴廷舉杯應和。“乃是應當的。小婿敬岳父大人。”
長樂郡主瞧看封鶴廷,是越看越滿意的,再看埋頭苦吃的女兒,故意咳嗽了一聲,只是瞧着變機靈的女兒這會兒又不機靈了。
暗示了兩回無用,才道,“晚晚,別顧自己吃,替你家侯爺也布布菜,這火腿炖肘子,時辰煨得剛剛好,是晚晚最愛吃的。”
宋吟晚承不住長樂郡主那熱情,只得用瓷勺揀過去一塊,“家裏的廚子師從大內禦廚,做的地道,你也別拘着,自己吃,自己吃。夫妻一體,莫拘謹。”
封鶴廷只在她提到‘夫妻一體’時眉心微動。
宋吟晚卻差點咬着舌頭,她都說了什麽!
這一頓飯結束了,又歇過半晌,宋吟晚才同長樂郡主依依惜別上了馬車。想想自己這一日回門還真是忙碌,反倒是封鶴廷喝茶看戲還挺自在。
不料,剛腹诽完就在馬車裏碰上了正主,下意識一個直身,就撞到了馬車頂,當下‘嘶’一聲。
“侯爺。”
“嗯。”
然後便是一片尴尬寂靜。
封鶴廷腦子裏則在想她說和封元璟的話,目光又不由停留在她身上,此刻的她,又和席間大快朵頤時松快很不同。
我到底做了什麽使她這般忌憚?
宋吟晚靠着車壁的一邊兒,心裏對利用了四叔這點很是心虛。生怕封鶴廷翻出賬來,故時時刻刻提防着。
“今日這出不像你性子。”
“那侯爺道我是什麽性子的?”這話一出口,乍還有□□味,宋吟晚又想到最後是靠他才發落了孟姨娘,又緩和了些找補,“還不是她們母女欺人太甚,我是出嫁後險些病死才醒悟,若不重些敲打還真讓人爬我阿娘頭上不成?”
封鶴廷沉默。
宋吟晚這個原身跋扈卻單純,把手裏的好牌打了個稀巴爛,她既接了手,自然就只有別人吃虧的份。俗話說久病成醫,她喬二哥哥在太醫院任職,同孫姨娘一接觸一切脈便清楚這局如何破立,還給她阿娘籠絡了個幫手。
兩人各懷心思,車廂內的氣氛歸于寂靜。
半晌,男人才又啓口,“我并非那意思。”
“哦。”
話題至此,顯然沒有繼續下去的意。
偏封鶴廷不知是着了什麽魔,脫口問道,“那要是你呢?”
宋吟晚莞爾,“和離或者守寡,我皆可。”
孰料這話說完,男人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人一樣。吓得宋吟晚一個激靈往後,“侯爺,我,我說笑的。”
封鶴廷眸光深沉,隐雜萬般情緒翻湧,最終話溜到嘴邊啞了聲音,“曾有人也這麽說笑過。”
誰呀,這麽有見地!不如引薦引薦啊!
宋吟晚腦袋裏胡亂想,身子卻在封鶴廷那目光注視下漸漸繃緊了。“侯爺我真是說笑了,你莫生氣。”
封鶴廷的俊顏迫近,宋吟晚抵着他胸膛,不料人整個重量壓了自己身上,跟捧着個燙手山芋似的才發現這人燒成火爐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