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左拐右拐進了一個陌生的院子,雲微也實在沒什麽力氣再四處觀察了。或許是因為腿酸得提不起來,這一路上才更明顯地感覺到腳踩在草地裏和石板路上硌得慌。進屋時她只是環視一周,心中哀嘆:要死,沒生火。
張良擡手将燈點起,雲微這才看清了自己衣服的慘狀,心中又是一聲哀嘆,不知回客棧之後還能不能洗掉這些泥漬。餘光掃過,點燈的張良正站在燈光的旁邊,青色衣裳上的灰褐色泥點在對比之下愈發明顯。
雲微沉默地在一邊看着。堂堂三當家也有狼狽的今天,如果這副形象不幸被掌門師尊看見了,她的目光随着轉身推開一處房門的張良,又會怎樣?再怎樣,估計他也有免被責罰的辦法吧。
不過他為什麽就這樣跳進湖裏去了?按理來說,只要他落地後走到跳湖的地點,在橋上稍作俯視,便能清晰地看見一個人漂浮在水上,而且漂得不亦樂乎,根本沒有不會水的跡象。就算是跑到那裏,停下來低個頭也是能看見一個人影和一圈水花的,那明顯也是已經浮出,是可以自救的。剛好搶在她浮出水的前一刻翻身跳湖,如果他是故意的,這節奏把握得也還真是惡意滿滿。如果不是故意的,這樣急慌慌地跳,若不是知道不可能,她自己都懷疑是不是她身上藏着什麽重大機密,或者他要趕盡殺絕不留活口,就是那麽一刻也不讓她在這世上停留了。
難道是顏先生在她走之後把他給拒絕了?雲微偏偏頭,無意識地接下張良遞過來的衣物,一邊拐了個彎繼續想着。所以他只需要完成最後一件事,救她一命,以贖這些日子欺侮她的罪過,不對,應該是受顏先生的仁慈囑托解救一個萍水相逢之人,便覺得人生再無活理,悲從中來,哀不自勝,肝腸寸斷,于是舉身付清池?
雲微理順衣服的皺褶,系上腰帶,挽着長出一小截的袖子。正揣摩着這種情況的可能性,風突然加緊。她揚手去撥吹到臉上的頭發,牆角的燈卻在一陣疾風之後噗一聲熄滅。黑夜一下子反撲而上,吞噬殘餘的光亮,瞬間籠罩了整間屋子。雲微手一抖,衣袖滑下,停頓片刻,一股強烈的恐懼感如洪水湧入,震得全身似乎都能聽見心跳的砰砰聲。即便是拼命壓抑着,腦中的一個念頭卻隐隐萌動,不會是,不會是他們……
一個更強烈的念頭霎時壓倒了所有之前的思緒:逃離這裏,現在馬上逃離這裏!雲微拔腿便向門口沖去,長衫絆了一下腳,整個人幾乎是撲到門上,猛地推開。門外月色明朗,夜風輕柔,耳邊只有寧谧之下起伏的樹葉的沙沙聲。張良立在院子裏,隔着十來步的距離。雲微閉眼,什麽都沒有,她默默對自己說,什麽都沒有,想多了,再睜眼看張良,發現他側對着自己,然而目光望向遠方,一身白衣,在月光下竟顯得氣質柔和了不少。雲微穩了穩變得急促的呼吸,抑制着本能地想快速跑過去從而遠離這屋子的欲望,盡量平穩且平靜地走過去。
張良背着手站在院子門口,回想着方才的情景。黑衣人、長刀、定住不動的秦國士兵、若有若無的一聲唳鳴、奇谲而暗含陰陽之法的刀術……最後定格在回頭時所見,她倉促答應,而後低頭理了理劉海。
張良眼神暗凝,這個動作很熟悉,每每應對他最為刁難的一擊時,她都會伸手理一理劉海。這是在快速地想着對策,或許是為了隐瞞些什麽,而這被隐瞞的,很可能是他聞所未聞的事物。
耳邊傳來尖銳的開門聲,他并沒有轉頭。歸于沉寂後好一陣子,才聽見不急不緩,卻又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張良這才轉過頭去,見她走來,衣裙似是太長而擾亂了她的腳步,雙手卻縮在袖子裏。張良沉默不語,只轉身道一句:“跟我來。”便邁開步子朝院外走去。聽着身後緊随的腳步聲,張良內心有一瞬的松動,疑心自己的打算是否真的正确。然而這只是一瞬,很快便消散了,步子也沒有遲疑地踏出。
走在小聖賢莊內,雲微發現天已經黑透了,方才還能分得清草地上的枯葉,現在只能隐約看出個輪廓。來時還覺得有些喧鬧,走出來時便只覺得安靜得可怕了。雲微不知走在前面的人有何打算,只能夠跟上他,聽着兩種不同的腳步聲成為夜色中幾乎唯一的聲響。
張良停了下來,立在一幢頗大的房子前。雲微看他定神察看了一會,擡步走到大門前,便跟了過去。張良伸手推門,格格的開門聲驚得她寒毛豎起,不禁開口問:“這裏是?”
張良示意她進門,随即繞到她身後,将門合上。“六藝館。”平靜無波的聲音伴着關門的聲響,直至砰地一聲大門最終關上,從門口瀉入的最後一絲月光完全湮沒在黑暗中,随即便是一片寂靜。
那種剛才走在路上一直在壓制的恐懼此刻如猛獸從閘中躍出,雲微抿着嘴唇,衣袖下的雙手握拳以控制住手掌的顫抖。是他們,是他們,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這句話,盡管另一個聲音不斷地在試圖否定,終究也無法将其制止。一片漆黑,除了窗外漏進來的一點亮光,偌大的六藝館內幾乎什麽也看不見,雲微睜大雙眼,努力地适應着黑暗。
那黑衣人瀕死前的冷笑,直直刺入她的腦海中,揮刀的氣流夾雜着破空的聲音,如同自己有呼吸一般萦繞在這靜得讓人心驚的六藝館內,時隐時現,又似無處不在。方才在月光下它們無處藏身,而現在在黑暗之中,就從蟄伏間漸漸升起,彌散,籠罩,覆蓋,壓抑得讓人窒息。
在黑暗中雲微看見張良朝一側走去,站定在一個架子前,一陣木料相叩之聲,像斷續幾聲笑,雲微深呼吸,本能地想閉眼,卻刻意地睜大眼睛,不敢閉上。張良轉身走了回來,經過一扇窗時月光打在身上,雲微看見他手裏拿着的一把木劍,下意識地去抓背後的弓,又生生地止住了這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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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看了她一會,緩緩開口:“弟子們都已歇下了,大師兄被二師兄拖住,不會出門。在這裏你所面對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雲微皺眉,而張良似已知道她的疑惑,只是略作停頓,便繼續道,聲線在夜晚的岑寂下沉穩,但有一種異于平日的感覺:“我知道你有很多隐瞞,但不知道你是否真如先前所說,希望站在我們的一側。我無法完全地信任你,但是,”停頓片刻,“我可以,相信你所說的,願與我們為盟。”
“從此之後,我不會對你的動機有懷疑和猜測,我會将你視作盟友。不管你對于其他人有何種程度的隐瞞,我希望你能認真地和我比試一場,以你的真實水平。我會全力以赴,也請讓我知道,你的實力究竟在何處。”
雲微愣了愣,緩緩地伸出手,抓住了背後的長弓。
卻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張良已欺身至她跟前,雲微慌忙抽出長弓向前擋去,锵的一聲猛烈的撞擊,力道震得她手腕發麻。月光在疾風之下被切成碎塊,閃過張良深褐色的眼瞳。張良揮手收劍,旋身帶起一陣風,雲微下意識向右閃開,長弓劃過一道圓弧,又一聲撞擊,抵住張良從左側橫貫而來的劍鋒。
白色的身影飄忽,身法如同鬼魅,月光在地面上狂舞。雲微揮出長弓,或是閃躲,或是格擋,卻被那流暢的招式和行雲流水之勢逼得連連後退。冷汗已密布在額頭之上,眼睛用力地睜着,卻無論如何也看不見黑暗中閃過的影子,只有雪白色的月光如閃現的火花一樣在眼前胡亂跳躍,木劍與弓碰撞之聲順着手臂傳至她的身體,一聲一聲在體內炸響。那張猙獰冷笑的面孔随着心髒撞擊胸膛的節奏浮現而又隐去,似乎仍然纏繞在她的身側,一直包圍在她的四周!
雲微雙瞳猛地縮小!
方才一直起起伏伏的恐懼霎時間籠罩她的全身。那細微的呼吸,一呼一吸,如同霹靂驚雷傳入雲微的耳中,劈得她腦中全然空白。是他們!雲微驚起,破空聲入耳,仿佛充斥着整個六藝館,無處不在,招招淩厲逼人不留餘地。而在那破空聲之外的遙遠處,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永遠是這樣固定的節奏,卻又像是一群伺機而動的狼,仿佛能看見這身影随時同魅影一般瞬間近身,正到面前不足一寸,刀鋒上的寒光像水銀珠瀉下,犀利得穿透所有勁氣!
點燈,雲微心中一動,正欲說出,前方劍氣驟然而至,三劍連斬就連空氣也似乎要被劃破。雲微急忙以長弓相擋,力道強大的連續重擊使得手臂一陣酸麻。那隐約的呼吸聲鼓動着耳膜,真實地帶着冷冷的惡意,卻像在整個六藝館中四處飄飛,無法找到行跡,也無法知道下一刻會到達何處。影子融入在黑暗之中,雲微瞪着眼,目眦盡裂,看到的只有一道道木劍劃過的光影,碎裂的月光滲着陰冷,那熟悉的冷笑聲恍惚間又在耳畔響起,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就像是,就像是,已經找到了破開劍氣長驅直入的路徑……
“點燈……”雲微開口,嗓子幹澀得發癢,嗫嚅的低聲落在黑暗中便如同滴水落入大海,沉溺在絕對的死寂之中。劍風呼嘯着,又一次朝她逼來,雲微伸手全憑本能地抵擋着,木劍落在弓上,弓側,弦上,右手被擦得隐痛,腳步只得後退,向旁邊閃去躲開了一劍,緊随而至的第二劍卻逼着她不得不抑住閃躲的勢頭反方向躬身去避開。“點燈……”雲微第二次道,聲音帶着略微的顫抖。身後微風一拂,就像最平常不過的夜風,她全身的血液驟然凝固,那冷笑已經近到她的耳畔,呼出的氣流刮着她的耳背,驚懼的僵硬瞬間傳遍全身。身前淩厲兩劍險險避過,第三劍卻帶着不可抵禦的氣勢正正刺來,背後冷笑忽起,刀尖流轉的寒冷驟然襲來,仿佛要直貫至她的前方!
“點燈!!快點燈!!!”尖叫聲沖破喉嚨呼喊而出,極端的恐懼下雲微猛地蹲下雙手緊緊捂住耳朵。冷笑聲忽地拔高變成凄厲的吼叫,而後一片死寂。微弱的火焰燃起的聲響,黃色的光在無聲之中亮起。
雲微睜大的眼中映出一片跳躍的光,許久,漸漸松開了堵在耳邊的雙手,又是一陣,緩緩地擡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