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推門,開燈。

臺階高,李政先下,回頭看向周焱。

燈泡似乎昏暗了些,隐約能聽見燈芯發出“嗞嗞”聲,橘色的光晃了一下,像人的心跳。

周焱跨下臺階,走進這個昏黃狹小的空間,李政看着她,沒動。

兩人對視,眼神平靜無波,也就幾秒,再次邁步,艙裏靜的能聽見腳步聲中的細微差別,男女落腳的時間差,前者早一點,後者晚一點。

但很快,又重疊。

床前站定,兩人交握着的手才慢慢松開。

周焱低着頭,摘下書包,輕聲問:“你怎麽還沒走?”

“你呢,怎麽在這兒?”

誰都沒答。

過了會兒,周焱拉開一點拉鏈,再拉回去,又拉開,“你吃了嗎?”

“……嗯,你呢?”

“吃了。”

“吃的什麽?”

“炒面。”

拉鏈不小心卡到了手,微疼,周焱搓了搓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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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艙裏太悶熱,電扇也沒開,破窗戶外也沒有風送進來。額角有汗滑下,又沾住了頭發,周焱撇開了點,把汗抹掉。

李政說:“去洗洗,早點睡。”

周焱點點頭,把書包拎進裏面的卧室。

地板上都是腳印子,床和書桌上都落了灰塵。修了三天船,船工進進出出,整個船艙比之前還要髒。

周焱拿上衣服出來,李政正在廚房裏燒水,水流嘩嘩注入熱水壺,他低頭扶着竈臺,聽見聲音也沒擡頭看。

周焱進了浴室,看了眼手指,拉鏈卡住的地方有一點點紅痕,淡淡煙味浮在鼻尖。右手湊近鼻子嗅了嗅,愈發濃了。

水燒開了,李政往搪瓷杯裏倒了一杯,剩下的倒進熱水壺,再回床上躺着。

上午在船頭釣魚,沒釣着,中午吃了點挂面,下午睡了一覺,晚上又在船頂吹風。他閑了一整天,現在一點不困。

周焱洗完澡,衣服褲子穿得整整齊齊,擦着頭發出來,看了眼床,跟那人視線對個正着。

周焱轉向竈臺,見搪瓷杯裏倒着水,杯身有點燙,她問:“你喝水嗎?”

“不喝。”

周焱喝了一口,摸着滾燙的水,入口溫度卻剛好,她喝完大半杯,舒了口氣。

一道影子落在廚房窗戶上,和她的交疊在一起。

李政拿走她手上的杯子,一口氣喝完剩下的。

廚房窄小,周焱站在原地不動,問:“還要嗎?”

“嗯。”

周焱拎起熱水瓶,拔出瓶塞,給他滿上,熱氣騰騰中,身後的人幫她把碎發撥到了耳後,問道:“幹什麽去了,曬了一天太陽?”

周焱把瓶塞塞回去,“賺錢去了。”

李政一笑:“這次賺了多少?”

周焱說:“一百多。”

“一百多多少?”

“零八。”

“身上總共多少錢了?”

原本應該有四百十二,去掉車錢和飯錢,周焱說:“四百零二。”

“炒面這麽便宜?”

“沙縣的。”

李政又笑了笑,過了會兒,問:“還不夠車錢回去?”

“……夠了。”

李政不再說話,又勾起了幾根碎發,撥回她耳後,指尖碰到了她的耳朵。

李政拿起搪瓷杯,把晾了一會兒的水喝完。

關燈睡覺,屋裏并不十分暗,能看見路燈。

周焱迷迷糊糊睡着,又熱醒了,翻身好幾回,到後來還是受不了,輕手輕腳打開了電扇。

“咯吱咯吱”響了一整晚,清早醒來,周焱身上還是黏糊糊的難受。

天蒙蒙亮,才五點多。

周焱順着甲板走向船頭,到了駕駛艙門口,裏面的人說:“醒了?”

“嗯……開了多久了?”

“兩三個小時。”

駕駛艙裏太悶,李政打着赤膊,說:“倒杯水過來。”

周焱倒了杯水,端進去說:“還燙。”

李政眼神示意了下,“放那兒。”

周焱放到一邊,看向船頭,問:“船上的貨呢?”

“讓人幫忙運走了。”

周焱刮了刮儀表臺,沒說話。

李政說:“出去給我導一下。”

“導什麽?”

李政點了點下巴:“現在船身高,萬一有小船過來,可能看不見,前面要有什麽障礙,都導一下。”

說着,拿了面比巴掌大一點的五星小紅旗給她,“去。”

周焱拿着小紅旗走到船頭站定,看了看茫茫江水,回頭望向駕駛艙,隔着玻璃,對上他的視線。

周焱回頭,嚴正以待。

早晨江上涼爽,周焱吹了十幾分鐘的風,終于看見了遠處一艘小小的手搖船,她連忙轉身面對駕駛艙,揮舞着小紅旗,邊揮邊喊:“有船過來了!有船過來了!”

把着方向盤的李政盯了她一眼。

等手搖船過去,李政又開了一會兒,靠江邊停了停,出了駕駛艙,走到船頭。

周焱捏晃着小紅旗問:“怎麽停了?”

“左右會不會晃?”

李政按住她的肩,讓她背過去,握起她捏着小紅旗的手,說:“左邊來船了,你往右揮。”

帶着她往右邊揮了一下。

“右邊來船了,你往左揮。”

帶着她又往左邊揮了一下。

周焱問:“正對着來船了呢?”

“……邊跳邊喊。”

周焱:“……”

李政笑了下:“會了?”

“嗯。”

等了會兒,還沒放開她,光裸的胸膛跟她虛貼着,周焱動了動手指頭。

半晌,李政說:“去煮點面。”

船上沒有半點蔬菜,只剩米面和臘肉火腿,周焱随便煮了點兒,李政吃完,套上件t恤,休息了十幾分鐘,又去了駕駛艙。

日頭越來越高,河上的船舶也越來越多,時不時就能聽見“嗚——”一聲的船笛,兩岸開闊,望不到邊際。

江水漫漫,行船日複一日,撐船打魚磨豆腐,撐得久了,人就像這悶熱的天氣一樣。

李政看見那人走到了船頭,穿着收腰的灰色t恤,紮着松松垮垮的一束長發,手拿一面五星紅旗,面朝大江,往右一揮。

李政方向盤朝右一把,一艘小船從左側駛來。

碧水藍天,如畫一般。

那人轉身,仰頭朝他望來,江風迎迎,烈日灼灼,悶熱的夏天,她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小石子,慢慢激起掩藏在水底的躁動。

傍晚靠了一處岸,堤壩高立,靠着江水的地方居然有一窪小田。

李政直接跳到了田上,拔出一顆青菜。

周焱立在甲板上問:“這地怎麽長水裏?”

“河裏的淤泥積成的,附近的那些老頭老太就自己墾出了田,種上這些菜。”

“那一漲水這田不就沒了?”

“也夠他們吃一年半載了。”李政看了她一眼,走向船,說,“下來?”

周焱點點頭,扶着梯子下來,踩在踏板上過河,上了淤泥田。

李政問:“下過田麽?”

“沒,你呢?”

“小時候下過。”

“小時候?多大?”

李政說:“大概八歲以前。”

周焱挖出了一顆青菜,兩只手也全是泥巴,熟能生巧,接下來就快多了。

“這算偷麽?”周焱問。

“算。”

周焱的動作停了下,接着繼續挖。

拔完了青菜,李政踩着田邊,就着江水洗去手上的泥。周焱學着他的樣子洗了洗,回到船上,炒了一盤菜,味道還不錯。

晚上周焱靠在床頭看書,邊看邊拿本子扇風。

李政從外面進來,直接進了裏間卧室,開了衣櫃,從裏面拿出一只蚊帳,說:“跟上。”

周焱問:“去哪兒?”

李政已經走了出去,又把自己床上的席子枕頭毯子一卷。

周焱放下書,跟着他出來。

李政把蚊帳和席子扔上了船頂,再順着梯子爬了上去,周焱仰頭看了看,握住梯子,慢慢往上爬,還差最後幾步,上面的人蹲了下來,将她一拉。

站在船頂,視野突然變高,江景一覽無遺。遠處不知是什麽樓,開着一盞紅色的射燈轉來轉去,上面的堤壩空曠無人,連一輛車都沒有。

江上再遠一點,還停着幾艘貨船,船頂上隐約有人影。

今夜夏風清涼。

李政鋪好了席子,撐開了蚊帳,說:“進來。”

周焱鑽進去,坐在白色的蚊帳裏,像被隔進了一個安全的空間。

她看向還站在外面的李政,問:“你不進來?”

李政垂眸看着她,許久,才掀開蚊帳。

他一進來,空間急劇擁擠,周焱後知後覺,往邊上挪了下,蚊帳輕輕一晃,她問:“就一個蚊帳?”

李政看了她一眼:“嗯。”

周焱又往邊上挪了下,挪不過了。

李政說:“外面涼快,晚上就睡這兒。”

“哦……我手機在下面。”

“待會兒拿。”李政掏出煙盒,抽出支煙,“介不介意?”

周焱搖頭:“你抽吧。”

李政點上火,拉開一點簾子。

周焱摸了摸蚊帳,問:“你這個買了多久了?”

“這是老劉叔剩下的,有幾年了。”

周焱說:“是有點味道,你不怎麽用?”

“從來沒用過。”

“……哦。”

滿天繁星,這裏天氣好,周焱仰頭望着,問:“今晚怎麽這麽涼快?”

“臺風快來了。”

“臺風?那是不是有危險?”

“到時候不開船。”

“那還好。”

李政把煙灰彈出簾子,說:“這幾天再下次水。”

“什麽?”

“游泳。”

周焱立刻道:“不要。”

李政說:“那我現在把你踹河裏?”

“……我讓欣欣教吧。”

李政又往外面彈了下煙灰,咬上煙,低着頭,随手撥着打火機,火光一明一滅,跟遠處紅色的射燈一樣。

周焱咳了兩聲。

李政說:“你睡着吧。”

說完,出了蚊帳,站到了船頂另一頭抽煙。

周焱坐在蚊帳裏望江水,射燈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偶爾照來這一片,江水也映出了紅色。

李政回了下頭:“睡吧。”

“你也早點休息。”

“嗯。”

周焱躺下來,蓋上毯子,閉上眼。

李政抽完一支煙,又點了一支。蛙叫聲聲,知了也唱個沒完,寂靜的夏夜,什麽躁動都藏不住。

已經過了半個月,快七月中了,夏天卻一半還沒走完。

李政掐了最後半支煙,轉過身,慢慢走向蚊帳,拉開簾子,看向側着身,閉着雙眼的人,脫鞋走了進去。

他坐了下來,支起一條腿,摸着下巴,看着這人的背影。

紅色的光束緩緩覆上來,映出灼熱又焦躁的顏色,像手一樣溫柔的撫摸過去。

過了會兒,它又來了一次,似乎不知疲倦,反反複複。

李政咬着下唇,舌頭刮過唇齒間的縫隙,右手手指微微動了下。

他伸出手,貼上黑色的發圈,輕輕一滑,長發緩緩散開。

拂過她的前額、頭發,李政順勢滑至她的後頸。

手掌下的身體微微顫了顫。

李政說:“進來點。”

躺着的人一動不動。

“進來。”

還是不動。

李政笑了笑,過了會兒,躺了下來。

沒沾枕頭,中間隔開兩個拳頭,看了會兒星星,他繃着手指上的發圈,漸漸有了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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