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出租車抵達“”,李政和周焱推門進去,看見裏面的情形,一時頓住腳。
午飯時間,餐廳裏只有幾桌客人,唱片機裏放着懷舊的意大利歌曲,靠牆的位置周圍站着幾個人,扛着攝影機,拿着話筒,舉着本子,打着電話,被他們圍在中間的四個學生樣的人,兩男兩女,年齡不一,有人指揮着其中一個男學生坐到盆栽邊上,沈亞萍沖手下員工招了下手:“把歌關了。”
對面的人說:“不用,你餐廳平常怎麽樣現在就怎麽樣。”
李政和周焱認出說話這人是上次來這兒的記者,叫高安。
樓梯口的林泰沖他們喊:“李政!”
李政回神,問:“怎麽回事?”
林泰走近,說:“拍個新聞紀實,就是他們做慈善的那些事。”
李政皺了皺眉,側頭望向身邊的周焱。
林泰拍了下他的肩:“張姐就在那兒,你不是找她有事嗎?”
林泰朝那邊走去,叫了聲:“張姐!”
張妍溪正在跟一個女學生說話,聞聲擡頭,一臉驚喜:“李先生!”
她推開邊上的高安,拉着幾個學生,說:“您怎麽過來了?我來跟您介紹,這是羅浩,開學剛好升高二,這是單月彤,剛升高中,這是顧俊海,今年參加高考,被西南政法大學錄取了,下個月他就要去學校了,還有朱紅紅,馬上高三了,這幾個孩子學習成績都特別優異,當年差點失學,全靠了您的捐款,讓他們能繼續完成學業!”
幾個孩子有的臉紅,有的激動,有的木讷,異口同聲道:“李叔叔!”
四個人的聲音響得參差不齊,餐廳客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有那麽一瞬間,像衆星捧月,光芒萬丈,四道或崇拜或感激的視線,讓李政心裏有點說不清的古怪。
他有點狼狽,沖幾個人點了下頭,問:“在忙?”
張妍溪說:“不是很忙,今天主要就拍下其中兩個孩子,還有亞萍的餐廳,李先生您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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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打斷她,說:“我來這裏是想請你幫個忙,不知道你今天方不方便?”
“您說,能幫我一定幫。”
李政邊上的人終于開口:“張小姐,是我想向你打聽點事情。”
周焱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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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太鬧,沈亞萍将幾人引上樓,客廳裏一堆髒衣服,地上散布着兩個飲料罐和幾袋薯片,沈亞萍臉色一沉,房間裏有人跑了出來,大聲喊:“我死在上面都沒人知道,你還上來幹什麽!反正你不是我親媽,你用不着管我,我去賣血,就不信湊不夠劉濤的醫藥費,你們這種人眼裏就只有錢,良……”
喊聲戛然而止,穿着籃球背心衫的李正傑惡狠狠地瞪着站在樓梯口的男人,指着他大喊:“讓他來幹什麽,讓他給我滾!”
周焱看向李政,悄悄拉住他的手指。
“給我閉嘴!”沈亞萍沉着臉喝道,“滾回房間去!”
李正傑怒不可遏:“你忘了他害死了我爸媽,你居然還讓他進來,我知道了,你跟他舊情複燃!”
沈亞萍上前朝他頭上來了一記,李正傑推開她,跑向樓梯,狠狠瞪着李政,瞥見他邊上的人,他用力一撞,跟着沖下樓。
周焱跌下一節樓梯,李政将她一拽,沈亞萍追着人下去:“給我站住!”
李政攬着周焱,問:“沒事?”
周焱搖頭:“沒事。”
張妍溪一路旁觀,有點尴尬,她朝沙發擡了下手,說:“我們坐那兒談吧。”
三人坐下,張妍溪跟周焱說:“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叫我張姐,你說要問什麽事?”
周焱張了張嘴,醞釀着開場白,李政瞥了她一眼,問張妍溪:“張小姐在樹苗天使基金工作多久了?”
張妍溪說:“十一年多了,快十二年了。”
“你們基金一直都幫助那些貧困學生?”
“是的,也不光是他們,還有很多孩子,包括畸形兒童等等。”
李政看向周焱,周焱咬了下嘴唇,問:“張姐,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周國濤的人?”
“周國濤?”張妍溪不解。
周焱說:“可能兩年前跟你們基金會有過接觸。”
“抱歉,聽名字我沒什麽印象,或者他是什麽人?是義工還是……”
“他是個老師,兩年前在廣陽市千林中學教書。”
“千林中學?”張妍溪詫異,“我記得,我知道千林中學的高校長,但是叫周國濤的老師……”
周焱一愣:“高校長……跟你們基金會有什麽關系嗎?”
張妍溪不明白她的意圖,說:“介不介意我問下,你為什麽想問這些?”
周焱說:“周國濤是我爸爸。”
周焱簡明扼要,張妍溪聽完她簡短的敘述後,有點不可思議,回憶了一會兒,才說:“高校長德高望重,一直有幫助那些因為貧困而上不起學的孩子,我記得兩年前,他曾經發起過一個活動,為貧困學子募集助學金,而這筆助學金,将捐給我們基金會,用于幫助幾十名貧困學子。”
李政聽到這裏,不禁皺眉,看向周焱,也對上她的視線,兩人同時将目光落回張妍溪身上。
張妍溪望着兩人,心中的不可思議一點點擴大,“我們最後,并沒有收到那筆助學金,後來——”張妍溪看向李政,說,“我們及時收到了一筆高額善款,是以沈亞萍女士的名義捐出的,全靠這筆善款,幫助我們解決了困難,而善款的真正捐助者,我們也是後來才知道,是李先生您。”
窗外雨絲紛紛,盛夏裏潮濕的天氣并沒讓人覺得涼快,反而是裹着一層悶熱的衣服,有汗發不出,心砰砰跳,帶着一絲燥。
世上人千千萬,世上事種種繁,誰也不知道哪個擦肩而過的瞬間,眼角滑過誰的側臉,沒有只言片語的交集,卻有影子的重疊。
而經年以後,那些人和事,回到了這個盛夏。
李政蓋住周焱的手,用力一握,周焱無聲地望着他,嘴唇動了動,卻什麽話也說不出,所有言語都蒼白多餘,不如對方眼仁中寧靜的自己。
一下子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來不及想。
許久,周焱重新看向張妍溪,嗓音有點低啞,問:“助學金沒有了,是什麽原因,你們知道嗎?”
張妍溪說:“其實具體的情況,我并不是特別清楚。”
“那你們也沒有追究高校長的責任?”
“這個事情怎麽說呢,用詐捐來說,也并不是很合适,但在我們的立場來看,高校長屬于愛心人士。”
周焱握了下拳頭,過了幾秒,問:“你有沒有聽說過,李梅?”
“李梅?”
“……我媽。”周焱說,“警方說,兩年前發生那件事之後,我媽曾經跟警察提到過你們。”
張妍溪說:“我并沒有印象,也許我的同事……”
她的話還沒說完,手機來了一個電話。
張妍溪說:“不好意思,我先接下電話。”
也沒離座,她直接接起。
李政拍拍周焱的手背,周焱搖了下頭,突然看見張妍溪神色古怪的望向他們,周焱一愣。
張妍溪跟電話那邊說:“好的,那我現在就過去。”說完,就挂斷了電話。
周焱問:“怎麽了?”
張妍溪遲疑了一下,說:“警察找到我們基金會,想了解兩年前那件事的具體情況,因為我剛好在慶州,所以同事先讓我過去處理一下,協助調查。”
周焱跟着她站了起來,張妍溪想了想,說:“你先別急,要不在這裏等一會兒,我有什麽馬上跟你說。”
“……謝謝。”
張妍溪握了下她的手,說:“別太擔心,我盡快給你消息。”
人走了,只剩他們二人。
周焱坐了回去,擰着指頭,心髒砰砰地跳,腳趾冰涼,她低頭看着,胡思亂想。
李政手勾了下她的脖子,說:“想什麽?”
“……我涼鞋好髒。”
“……”
李政低頭看去,二十多天功夫,那雙白色涼鞋已經變得灰撲撲的,紋理有了褶皺。他撫了撫周焱的脖頸,也不說什麽,到處看了看。
地上一堆垃圾,茶幾上擺着水果和一本聖經,電視機櫃上團着幾捆棉線。
李政走了過去,把插在棉線上的針拔下來,扯長棉線,繞了幾圈,環在兩只手上,回到沙發,說:“來,挑一下。”
周焱一直看着他動作,直到他走回來,她才說:“你會這個?”
李政坐在茶幾上,彎腰跟她面對面,“會,我姐喜歡翻花繩。”
“……你還有姐姐?”
“嗯,比我大三歲,小學的時候生了場病,沒熬過去。我家裏排行老三。”
周焱垂眸看着花繩,說:“所以我叫你三哥哥?”
李政一笑:“你連為什麽這麽叫都不知道,還瞎叫?來,挑一個。”
周焱猶豫了一下,挑了幾根線,接到了手裏。
李政動作不太流暢,試了試才挑着線,順利接回來,周焱又挑了一次,兩人漸漸順了起來。
小學時才會玩的花樣,長大了,記憶依舊能翻出來。
周焱說:“以前大人說翻花繩會下雨。”
李政說:“現在不正下雨麽。”
“還要下多久?”
“總有天晴的時候。”
周焱拍了下他的指頭,“等會兒,我還沒翻過來。”
李政繞了一下繩子,說:“從這兒穿。”
周焱聽他的,順利穿過,接回手裏。
李政打量着,說:“高難度了。”他試着挑起一根,研究一下,再挑起另一根,嘗試翻,危險,他又松開,再試一次,仍舊不成功。
周焱說:“你幫我撐着,我來。”
李政替上她的手指,周焱松開,另辟蹊徑,第二次時成功翻了起來。
她邊翻邊說:“不管多難,總能有解,是不是?”
李政看向她,牽着嘴角說:“嗯。”
周焱接住了,撐着花繩,沖他一笑。
笑得像雨後的晴天,濕潤的天空,洗滌後的湛藍。
李政看了她一會兒,說:“等會兒。”
他擡起周焱的腿,将她的腳放到自己大腿上,從邊上抽了張紙巾,捧着她的腳腕,低着頭,一點一點擦拭着白色涼鞋上的泥和灰。
樓梯下,端着茶盤的沈亞萍轉過身,朝林泰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看看你這腳,昨晚洗腳了嗎?”
腳主人撥了下指頭。
捧着她的人輕輕一敲,說:“多大了!”
“……二十。”
輕笑:“唔。”
“李政。”
“怎麽?”
“你還翻不翻?”
“你先撐着。”
意大利歌曲輕輕淺淺地吟唱着,腳上輕微的癢,粗粝的指頭偶爾擦過她的皮膚,有個人在擦着她腳上的白色涼鞋。
翻繩有解。
泥垢能去。
有人這樣溫柔地對待她。
周焱望向窗外,細雨中,陽光一閃,總有最好的晴天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