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當家一朝叛變,镖局上下一片嘩然。
好在趙恒多年來威望甚重,出面安撫之後也就漸漸平息風波,只衆人私底下難免還會嘀咕幾句。
在大家看來,幾位當家都是一起風裏雨裏蹚過的,命也為彼此豁出去幾回,如今镖局買賣蒸蒸日上,情分越加深厚了才是,怎麽反而翻臉呢?
盧嬌兀自憤憤不平,卻被趙恒攔了,“莫要沖動,單打獨鬥你不是他的對手,年底事多,你且不要遠去。”
雖然意難平,可盧嬌也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只好悶悶的應了,又去空地上使了一回槍,鬧得筋疲力盡才罷休。
趙恒又看向胭脂,眉目不自覺柔和了些,“沒吓到吧?”
“還好,”胭脂道:“比這更吓人的也不是沒見過,哪裏就那樣嬌弱了?對了,大哥,你不是出門去了麽?”
方才趙恒的出現真可謂神兵天降,胭脂完全能夠感覺到在場衆人的情緒随着他的到來瞬間平穩。這無疑是對一個人全身心信任的體現,靠的就是平時一點一滴的積累。
“确實那麽想的,不過終究不放心,索性将計就計。”見她神色如常,趙恒才放下心來,又對盧嬌道:“我也會向知府徐大人報備,加強各處防衛和稽查,以免他狗急跳牆。郭賽一時半會兒不會出現,老唐也沒有大礙,叫镖局上下都精神起來,等我回來。”
“大哥真要走?”胭脂問道。
“嗯,”趙恒點點頭,“已是比計劃中晚了小半日,這幾日你不要單獨出門,當心總沒大錯。”
三人又相互囑咐半晌,胭脂和盧嬌親自送趙恒出來,結果大門口又碰上眼眶紅腫的胡九娘。
她素來是講究穿戴容貌的,多年來樂妓生涯中的點點滴滴已經深深刻入骨髓,成了習慣。她不管去哪兒都要收拾的漂漂亮亮,可現下又驚又怕又喜,雙眼周圍的脂粉已是有些花了。
不過也恰恰因為這點罕見的狼狽,立在寒風中輕輕搖擺的胡九娘身上更深刻的多了幾分我見猶憐。
“大當家。”她怯怯的叫了一聲,眼睛裏滿滿的又有了淚,如同風雨過後僥幸殘存下來的挂着水滴的花瓣。
盧嬌現在一看見她便心煩氣躁,握槍的手就有些蠢蠢欲動。胭脂連忙拉住她,搖了搖頭。
趙恒有些意外,好像是這會兒了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還有這麽個人,“沒傷着吧?可是還有什麽事?”
沒聽到想象中的挽留,甚至連最起碼的問候也是敷衍的,胡九娘臉上明顯流露出一絲失落,可這對趙恒顯然沒有任何作用。
她勉強擠出一點笑意,福了一福,頭上的步搖與耳畔流珠相互碰撞,發出細微的脆響。
“都弄妥了,這些日子多虧大當家的照拂,特來告辭。方才的事,我,我實在是,對不住得很。”
她說不下去了。
若非自己,郭賽也未必會鬧得那樣兇。
胡九娘突然就很累,說不出來的累,這種累甚至遠勝過當初在樂坊被人做粉頭戲子戲耍的時候。
她也是個女人,也想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來疼,想親手給他做頓飯、縫件衣裳。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今看來,情之一事,當真勉強不來。
就好像不管自己再如何努力,似乎也永遠都入不得這位大當家的眼;而不管那位三當家說的再如何天花亂墜,她也避之不及一樣。
這些話趙恒卻不好插嘴,場面忽然安靜下來,安靜的有些尴尬。
胭脂看看盧嬌,再看看趙恒,又瞧瞧在風雪中被刮得好像随時都會折斷的胡九娘,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同身受的凄涼和同情。
胡九娘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最後瞧了趙恒一眼,輕聲道:“那,我走啦。”
也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的,胭脂脫口而出,“我,我送送你吧!”
其實她自己尚且還算是客居,說這話實在是名不正言不順,但這樣的天,這樣偌大的镖局,竟沒有一個人送行,光是看着胡九娘單薄的背影,胭脂就難受的很了。
女子生而不易,便是淪入風塵也不是她自己願意的,只怪世事無情,親人可惡……
胭脂這話一出,在場幾個人都愣了一愣,胡九娘頭一次瞪大了眼睛,裏頭滿滿的難以置信。
盧嬌一把拉住她,十分不贊同,“你做什麽呢!”
“世人對女子總是太過苛刻,可細細想來,她又何錯之有?我去送她,也不光為她,還是全了我自己。”胭脂嘆道:“不是說就在附近麽?青天白日的,又有許多巡街衙役,沒事的。”
曾幾何時,她也曾這般孤單,這樣無助,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而今日之她已非昨日,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苦看着旁人苦苦掙紮?
盧嬌說不出話來,飛快的瞥了趙恒一眼,見他微微點頭,也有些洩氣。
在心中飛快的搖擺片刻之後,盧嬌一跺腳,“罷罷罷,去吧,正巧我也順道出去,遠遠的跟着就是了。回頭你送完她,咱們便趕緊去做衣裳。”
郭賽的功夫固然可怕,但如今他兵刃已失,便如同失了利爪的猛虎,威力已然大打折扣,即便再次狹路相逢,誰勝誰負尚未可知。
再說,他剛被大當家削了風頭,這一時半刻的,恐怕也不敢回來。
趙恒要去知府衙門打招呼,在大門口便與她們分別,臨走前又細細的叮囑了一回,胡九娘沒有像以前那樣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看,視線卻在胭脂和他之間不斷流轉。
盧嬌與胡九娘處不來,也懶得虛與委蛇,只在後頭不遠不近的吊着。
胡九娘和胭脂一前一後,卻也沒有太多話。
年底了,路上行人明顯增多,臉上洋溢着鮮活氣兒,與路邊枯瘦的樹木形成鮮明對比。
西北風呼呼的刮着,刺在臉上有些痛。
胡九娘的東西不少,零零散散裝了将近十個箱籠,滿滿當當塞了一整輛馬車。她自己也沒坐車,就這麽走着。
走到交叉路口的時候,從南邊來了一隊車馬,她們一行人便停下,叫對方先過。
似乎是打南邊來的過路行人,還有幾個孩童,正從一家馬車的窗子裏争先恐後的擠出腦袋來看,經過胭脂身邊時,幾個小孩子齊齊愣住,片刻之後又都齊聲大叫起來:
“仙子姐姐!”
胭脂臉上不自覺泛起笑,沖他們擺了擺手,于是幾個孩子叫的更歡了。
胡九娘近乎貪婪地看着小孩子們身後探出來的半邊女人身子,她正努力将幾件披風往孩子身上披,又疼又愛的撫摸他們的腦門兒……
那女人其實已經很不年輕,皮膚又糙又黃,五官也不大好,但胡九娘卻覺得她美得驚人。
她又瞧了瞧胭脂,忽然問道:“你很喜歡大當家麽?”
“啊?”胭脂還沉浸在孩童天真的笑顏內一時沒回過神來,就聽胡九娘又幽幽的來了句。
“可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
這回胭脂聽明白了,一張臉騰地燒起來,本能的否認道:“哪裏的事兒,你,你莫要亂講!”
胡九娘輕笑一聲,眼中仿佛含着無限愁苦,又好像十分羨慕她。
胭脂張了張嘴,原本打算繼續否認的話也就說不出來了。
天上忽然灑下來好些細細密密的雪粒子,打在臉上濕濕涼涼的,天地間迅速變得模糊。
胡九娘伸出一段雪藕似的手臂,感覺不到冷似的用手心接了幾點冰粒,唏噓片刻,“我這一輩子,就好像這雪,那雨,萬般飄零,總是身不由己……”
她想要的,旁人給不了;而旁人給的,卻偏偏不是她想要的。
胭脂聽得心裏發苦,咬了咬唇,輕聲安慰道:“你不要多想,世人總是愛看熱鬧的,自己把日子過好了是正經。”
胡九娘又用那種很複雜的眼神盯着她看了許久,忽然燦然一笑,“你果然很美。”
胭脂微怔,有些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說這個,不過還是本能的回了句,“你也很美啊。”
胡九娘愣了下,然後就捂着嘴咯咯笑起來,笑的腰都彎了。
不遠處的盧嬌雖然聽不清她們到底在說什麽,而眼前一幕也着實有些詭異,可怎麽看怎麽不像要撕破臉的樣子,難免有些困惑。
那兩個人,到底在做什麽?
等胡九娘終于笑完了,這才不緊不慢的擦了擦眼角的淚,又擡手從鬓邊拔了一對碧玉雕的蘭花簪子塞到胭脂手裏。
胭脂剛要掙紮,胡九娘就帶着點追憶的說:“便是我身上,也有幹淨的東西。”
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好似飽含了無數血淚,沉甸甸的叫人喘不過氣。
胭脂本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卻聽胡九娘又道:“這對簪子是我當初初入樂坊,賣藝不賣身的時候攢了一年多才買的,彈劈了好幾副指甲呢。自己選的料子,自己畫的圖樣,我很喜歡,總奢望什麽時候戴給喜歡的人瞧瞧,聽他好好誇誇我,可如今看來,到底是不能夠了……是我愚昧,蘭花清雅,本就不是我能夠得着的,現在看着,果然更配你一些。就當是你送我一程的謝禮吧,若是不要,只管摔碎在這地上也就是了。”
這卻叫人怎麽說?
胭脂略一遲疑,也就大大方方的收了,“多謝,不過如今我手頭并沒什麽好回的,來日若見了好的,也給你留着。”
胡九娘笑笑,“好,我等着。”
一行人拐過彎去,胡九娘便指着前頭一棟小門臉的宅子,又瞧了眼胭脂手上挎的包袱道:“便是那裏了,我知道你們有事要忙,快去吧。”
胭脂也不勉強,點點頭,“也好,你自己小心。”
胡九娘朝旁邊擡了擡下巴,“靠着銀號,又是正沖大街的,往來巡視的衙役、士兵怕不比知府大人家裏的還多,有幾個敢惹事呢?我也請了幾個護院、丫頭婆子的,便是打不過,難不成還喊不過麽?”
最後那話,說的已經是十分俏皮了。
兩人就此道別,胡九娘也對着遠處的盧嬌遙遙一禮。等她進去了,盧嬌才從後面走上前,滿腹疑惑的問胭脂,“才剛你們說了什麽?”
胭脂歪頭,“說了好些話,你問哪句?”
盧嬌挑眉抱胸,“呦,這才多早晚功夫,難不成竟就把你收複了?果然是個妖精。”
眼角瞥見她手裏拿的簪子,盧嬌又啧啧幾聲,“可真夠下血本的。這樣的玉料如今也難尋了,放到外頭少說也得三五百銀子呢。”
“竟這樣貴?!”胭脂雖猜到可能價值不菲,卻也未曾料到竟然要這麽多銀子,登時吃了一驚。
“罷了,”見她這樣一驚一乍的,盧嬌反而笑起來,“再貴也是對簪子,她本人不在意,你又何苦耿耿于懷?以後挑點東西回了也就是了。”
胭脂想了想,也是,便小心翼翼的将簪子包好後塞到袖子裏收好了,完了之後才好像發現了什麽稀罕事兒似的斜着眼睛瞧盧嬌,“四姐你平日家對胡九娘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怎的今兒反而沒多少酸話?”
“偏你這小人精來挑我!”盧嬌恨恨的往她滑嫩的腮上掐了一把,一邊往裁縫店走一邊百感交集道:“先前我不過是氣她将镖局攪和的一塌糊塗,可你的話卻提醒了我,如今想來,她身似浮萍,自然想找個歸宿。不過是看上一個人,做了天下大多數姑娘都不敢做的事,說了大多數姑娘都不敢說的真心話罷了,何罪之有?”
胭脂點頭,若有所思,誰知不知怎的又忽然想起來才剛胡九娘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你喜歡大當家麽?”
“可我看得出,他很喜歡你。”
哎呀,真是的,說的都是些什麽鬼話!
盧嬌只是見她略一走神,然後一張小臉兒刷的紅透了,不由得十分好奇,“想什麽呢?”
“哪裏有想什麽!”胭脂猛地擡高了聲音,不過馬上就覺得自己這樣很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忙收斂心神,使勁往臉上扇風,“四姐,天色不早了,咱們不要再磨磨唧唧的,趕緊去量好了尺寸選了樣子是正經。走吧,走吧,走吧四姐!”
兩人嘻嘻哈哈到了裁縫店,裏頭一個老頭兒正與人量衣裳,瞧見盧嬌還抽空問了個好。
“這不是四當家麽?可有日子沒往小老兒這裏來了,今兒是什麽風把您吹來了?快裏間坐,小狗子,上茶!”
盧嬌笑道:“張老伯最近越發硬朗了,年底事忙,哪裏有空!今兒不就來了麽。”
話音剛落,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就麻利的端了個茶壺上來,倒了茶後本能地擡臉,正對上一張帶笑的芙蓉面,臉嗖的就紅了。
盧嬌暗笑,又推了推胭脂,小聲打趣說:“瞧見了麽,同你方才一模一樣。”
張裁縫忙的很,又過了約莫一刻鐘才得閑,顧不上休息就往這邊來了,“四當家今兒要做什麽衣裳?”
“并不是我,”盧嬌笑着指了指胭脂,“我妹子,她才剛從南邊過來,那裏的衣裳如何保暖?可巧又得了新料子,少不得勞煩您老了。”
張裁縫點頭,“正是這話,南邊兒春夏秋的衣裳倒罷了,冬日斷斷是扛不住的。”
說着,又眯着微微有些昏花的老眼瞧了胭脂一眼,笑着贊道:“姑娘好相貌,不知該如何稱呼。”
“我姓江,”胭脂道,“您老過獎了。”
“不過不過,”張裁縫擺擺手,叫人去取今年時興的衣裳樣式冊子來,又一本正經的道:“我活了五十多年啦,男男女女見過多少?诰命夫人也有哩!姑娘的容貌,算是這個!”
說着,他就比了個大拇指。
這樣誇自己的好話,胭脂倒不好使勁計較,便将帶來的料子給他看。
張裁縫細細看了一回,連連點頭,“确實是好料子,便是咱們沂源府,也只那麽一家布莊有,虧得你們找我,若是找了旁人,到底辱沒了!”
沒想到這麽個看上去老老實實的老頭兒,說起話來倒是自信的很。
似乎看出胭脂的驚訝,盧嬌就解釋道:“張老伯祖上便是做這行的,如今少說也有七十多年,他老人家從站不穩的時候就在布堆裏打滾,手藝是一頂一的。”
胭脂恍然大悟,“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你才來,哪裏知道?”張老伯笑呵呵的道,又指着裏頭的白狐皮道:“這皮子好得很,我有幾年沒見過了。”
胭脂就說:“這是四姐去關外的時候買的,只是便宜了我,不巧我又沒弄過皮子,便一并帶來了。”
“原來如此,這兩塊做短襖有些浪費,長襖和鬥篷都不大夠,倒是長褙子好。”張裁縫點點頭,略一沉吟,“我實話實說,這皮子,我弄的也不大多,不過倒是知道有人長于此道,姑娘若是信得過,我便将皮子交于他,保準弄的板板整整的。”
見盧嬌點頭,胭脂自然也沒話說。
張裁縫這才重新翻看起布料,又叫胭脂自己從冊子上挑樣式。
胭脂才看了幾頁就覺得眼花缭亂,“瞧着哪個都好,簡直選不出來了。”
“那就聽我的!”張裁縫幹脆道,眯着眼睛點了點其中一頁,“鵝黃緞子色極正,胡亂作了旁的可惜了,便做一件半長襖,下面配一條銀灰色馬面裙,十分端莊娴雅。這雨過天晴的顏色清隽,便做一件斜襟長襖吧,你們小姑娘家家的,略束一束腰身也好看的。”
又翻到下面,略一沉吟道:“這兩塊提花織錦的就做琵琶袖長短襖子配棉裙,一應盤扣也是琵琶扣吧,有了花紋,其他的便可簡單些。裏頭用方才頭一件剩下的鵝黃緞子做一件小襖,露出來領子,必然十二分的好看。”
張裁縫不愧是在這行浸染了幾十年的,才多大會兒功夫就給安排的清清楚楚,胭脂和盧嬌聽得連連點頭,找不出一點兒需要修改的。
除此之外,還能剩下不少大塊腳料,張裁縫粗粗一算,就說給拼一套家常襖裙,若再有剩的就連同衣裳一起還來,或是自己裁手帕子,或是縫荷包,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料子。
盧嬌也是個愛俏的,眼見着自家妹子做了衣裳,也有些心癢難耐,就從張裁縫的店裏現挑了兩塊料子,也叫他裁剪衣裳。
盧嬌正在那頭選樣子,胭脂卻忽然動了心思,又悄悄去到張裁縫身邊,壓低了聲音道:“老伯,您這裏男人衣裳可做得?”
張裁縫瞧了她一眼,就笑眯眯的,“男人女人都是人,既然女人衣裳做得,如何男人衣裳就做不得?小丫頭,且把你那情郎的尺寸寫下來吧。”
幾句話說的胭脂臉通紅,一邊找紙筆一邊很是心虛的反駁道:“您可別瞎猜。”
張裁縫捋着胡子看她,笑的一臉了然,“老漢我活了着許多年,什麽沒見過?這是好事,姑娘家到底面皮兒薄,罷了,我不說了。”
胭脂臉紅紅的寫了兩幅尺寸,想了想才道:“一并算賬,都用好料子,務必做的密密實實的。罷了,一套家常,一套外穿的吧,統共四套。”
張裁縫看過,又細細問了幾個問題,這才點點頭,小心的将紙吹幹後收好,又麻利的報了全部的價格。
胭脂正掏銀子,卻見張裁縫又老頑童似的眨了眨眼睛,“小丫頭,哪個是給情郎的?老漢我給你做的好些!”
胭脂拿銀子的手一抖,臉上漲的簡直發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