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萬塊
不知過了多久,褚青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又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約約地聽到一陣吵鬧聲,從遠及近,從模糊到清晰。
褚青睜開眼,搓了搓臉,辨認了一下,聽到聲音是從走廊裏傳來的。再看外面天色,還黑蒙蒙的,這是幾點啊?
“為哥!為哥?”
他見餘力為不在旁邊的床上,就喊了兩聲,也沒見回應。
走廊裏的聲音還在繼續,而且聽着很熟,褚青穿好衣服,趿拉着拖鞋出了門。
狹窄的走廊盡頭,昏黃的小燈下,三個人正在說着什麽。
他從來沒見過賈樟柯發這麽大火,五官都有點扭曲了,嚷嚷道:“幹脆讓她走!我們就真找一個三陪小姐來演!也不比她差!”
顧峥勸道:“老賈,可別說氣話,人家肯定是還有別的原因。”
賈樟柯道:“還能有啥原因!明天就要拍她的戲了,今晚上跟我說不幹了,有這樣的人嗎?!”
餘力為見他此時的情緒極不穩定,知道不能再去溝通,說道:“你先回房間冷靜冷靜,我們倆去交涉交涉。”
賈樟柯還想說,顧峥硬扯着他回了自己房間。
餘力為一扭頭瞅見褚青,道:“青仔,正好你也一起來。”
褚青一頭霧水,問道:“出了啥事?”
“女主角要走!”顧峥趕上話頭,沒好氣道。
“為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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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青再笨也知道,電影正拍着呢女主角卻鬧着要走是啥情況。
“還不是因為錢!”顧峥憤憤道。
左雯璐的房間在樓上,三人上了樓,這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餘力為先敲了敲門,“進來!”裏面有人道。
三人進去一看,左雯璐正在收拾行李,看他們來也沒意外。
顧峥克制着語氣,問道:“雯璐,我聽老賈說你要回北京了,咋回事啊?”
“哦,我爸病了,我得回去給他買藥,照看照看。”
左雯璐把跟賈樟柯說過的理由又說了一遍。
顧峥一聽簡直就是扯淡,還是努力勸道:“雯璐,你也知道現在拍攝正在關鍵時候,明天,啊不,應該是今天就要拍你的戲了,你是女主角,可一定不能走啊!”
“峥哥,這我都知道,可我爸病了,身邊也沒個人,我實在不放心,只能說抱歉了。”左雯璐态度很堅決。
“你!”
顧峥剛要發飙,被餘力為一把拉住。
“左小姐,我說幾句話你不介意吧。”餘力為道。
他作為劇組的老大哥,左雯璐還是挺尊重的,道:“為哥您說。”
“咱們呢,有問題就要解決,別像小孩子一樣耍脾氣,我就問你,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有事情就說出來,我們信任你,你也得信任我們,我們好好溝通,都是為了拍好電影!”
左雯璐沉默了半晌,放下手裏的活計,道:“為哥,峥哥,你們坐吧。”
她壓根就沒正眼瞧過褚青。
左雯璐老家也是東北的,跟褚青還算老鄉,而且兩人一個男主角,一個女主角,對手戲很多。但除了跟褚青第一次見面時說了句話,就再沒跟他有過交流,更別提一起對戲了。
褚青知道,這是根本就沒看得起自己,他也不自找沒趣,見面照樣打招呼,保持着很客氣的關系。
三個人坐下,褚青自己拎過一小板凳,默不作聲地打醬油。
“為哥,我覺得自己的角色,說好聽是女主角,但是戲份太少了,也沒什麽亮點,我覺得沒什麽演的價值。”左雯璐思考了一番,方道。
“左小姐……”餘力為聽着忽然就激動了,但國語水平太爛,越急越亂。突然就抓着顧峥的肩膀,盯着他道:“你來告訴她,香港的監制是怎麽評價這個角色的?”
顧峥一時也蒙了,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對左雯璐道:“雯璐,胡梅梅這個角色雖然戲份不多,但她的重要性,從某程度上講比小武還要強……”
接着又是巴拉巴拉一大套的什麽劇作結構,什麽女性主義,褚青跟聽天書一樣地聽着。
他這邊狂噴口水,左雯璐的表情始終不以為然。
顧峥見狀也不費口水了,忍不住道:“你直說吧,大家心裏都清楚。”
“好!我留下也行,那一萬塊錢得先給我。”左雯璐終于說到了實質的問題。
她雖然是學生,但也見過世面的,看看這幫人,也能叫劇組?導演連啥叫監視器都不知道,攝影師拎着唯一一臺機器成天看啥拍啥,沒有燈光,連化妝都要自己來,還有那個不着調的男主角……
她無非就是怕這個草臺班子随時黃了,想先把自己的片酬拿到手。
顧峥沒答話,反而看了一眼褚青的反應。
男主角的片酬才兩千,女主角卻一萬,差了五倍。
褚青連眼皮都沒翻,專心致志地當着自己的路人甲。他聽着那一萬塊了,但他覺得很正常,人家是北京師範大學的高材生,自己一撿破爛的,給兩千就不錯了。
“左小姐,你也知道這不合規矩,太讓我們為難了。”
餘力為繼續苦口婆心地勸,但左雯璐的态度很明确,不先給錢,就別談!
兩人又勸了一會毫無效果,只好帶着褚青回到賈樟柯的房間。
這會他的情緒也平靜了,聽說了情況,冷笑一聲,道:“我就知道是這麽回事!”
“老賈,怎麽辦?要不要先給她?”顧峥問。
“不行,絕對不能給!”
賈樟柯一臉嚴肅,道:“別的工作人員都沒拿到一分錢,憑什麽就給她!這是規矩,不能破例!事兒可以辦不好,但不能對朋友不公平!”
他又嘆了口氣,接着道:“何況咱們手裏這點錢,能不能撐到拍完還不知道。”
聽這話,顧峥也沉默了,餘力為更是從進來就一句話沒說。
褚青知道自己幫不上忙,他對這幫人印象都好,當他們是朋友。哥們兒有難處,就算不能出力,也得讓他知道自己是挺他的。所以就算沒自己什麽事,也一直在場陪着。
賈樟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顧峥陪着抽,褚青也來湊趣,不多時小房間裏一時煙氣彌漫,空氣都沉郁了幾分。
這會已是早上六點多鐘,王宏偉也起來了,聽聞事情,也不知說什麽才好。
四個人,都悶在一間屋子裏沉默。
事情似乎已經無可挽回。
天光大亮,左雯璐已經提着行李下了樓,沒人去送,賈章柯站在窗口,看着她上了一輛面包車準備去火車站。
“砰!”
左雯璐關上了車門。
車子喘了口氣,慢慢地啓動,似乎把賈樟柯所有的憧憬都帶走了,本來就小的眼睛顯得更模糊,看不到裏面的神采。
“哎你看!”
顧峥忽然叫了一聲。
賈樟柯回過神,看那車門居然又被拉開了,當下只覺得心髒在怦怦跳動。
左雯璐拎着行李跳下車,擡頭看見了窗口的賈章柯,不自然地擺了擺手,然後進了樓。
她還是沒走,她還是想演這個角色,雖然她始終認為這就是一草臺班子。
……
這場風波算是有驚無險,賈樟柯卻被吓怕了,修改了拍攝計劃,把左雯璐的戲份全部提到前面來,早拍完早心安。
左雯璐和劇組人員的關系也變得很尴尬,即便她努力裝作自然的,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樣子,但所有人都和她保持一種很微妙的客氣和距離。
而劇組的好運氣似乎也随着這場風波改變了,開始不斷地發生各種各樣的煩事。
賈樟柯的拍攝手法,在王宏偉和顧峥這倆同學看來簡直是大逆不道的。跟學校裏教的完全不一樣,凡是老師在課堂上告誡的禁忌他都要去試一試,好像故意似的。
他從來不先做好分鏡頭,餘力為問他第二天的運鏡方式,說都在他的腦子裏,但到了現場還要一改再改,不斷有新的靈感湧出來。
好在餘力為也不是吃素的,完全接下了他這些不斷更新的靈感。
演員要好一些,賈樟柯對褚青他們的要求着實不高。只是讓主演看了看當天的劇本,其他次要演員只給他們說一下情節的大概走向和表演基本要求。
然後,就是這些沒有一點表演經驗的演員,在現場盡情的“耍”電影。
由于這種不着調的拍攝方式,直接導致的就是膠片的消耗大大超過了原來的預想。
然後顧峥又接到來自北京的電話,說有點事情要回去處理,賈樟柯就讓他把拍好的膠片帶回去,順便再買些膠片回來。
這些種種的大事小事,跟褚青的關系不大。
在汾陽呆了還不到一個月,他卻覺得自己已經跟這座小縣城融為一體,吃飯睡覺買東西,沒事的時候在街上閑逛,一切都和以前的生活一樣。
老賈對他的表現還是很滿意的,尤其是拍一場小武裸戲的時候。
小武為了去見心愛的歌女,跑到澡堂子好好搓了搓自己肮髒的身體。
這場戲需要褚青全裸,雖然事先跟他解釋過,褚青也很痛快,但賈樟柯仍然覺得沒把握。還特意派顧峥去做深層次的思想工作,比如裸體演出的必要性及現實主義表現手法等等……
褚青雲山霧罩的聽完,道:“不就光屁股麽,只要不拍前面就行。”
第二天開拍,那間浴室是美工花了一天時間布置的。在場的都是漢子,褚青利索地脫了衣服,跳進浴池裏。
他這具身體很瘦弱,不像以前練武那樣充滿了爆炸性的美感和力量,骨頭一根根地支出來,像包着皮的排骨,可以說是醜陋不堪。
但賈樟柯沒用柔光美化,也沒有雲遮霧罩大造氣氛,直接幹脆地把這種真實的粗糙感呈現出來。
搞定了這場戲,褚青迅速地爬出浴池,嘴裏大聲抱怨着。
水太他媽涼了!
餘力為看着畫面,說了一句:“觸目驚心!”不知道說的是畫面反映出的意義,還是說褚青的身體。
賈樟柯也對褚青大加贊賞,認為他演出了“面對社會轉型期的那種愛與孤獨。”
聽得他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