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家

褚青終于拿到了他的片酬,兩千塊。

這也是他兩輩子加起來一次性掙過的最多的錢。

賈樟柯一行收拾行裝準備回北京,褚青不打算跟他們一起,他要回趟東北。

也許他最初的想法是返回北京,但拍完《小武》後有了些改變。

他重生以來一直有一種不安全感,以前不清楚緣由,現在卻忽然發現,這種不安全感來自于他的無根性。

很矯情的一個詞。

褚青曾給後世的那個家裏打過一次電話,居然是個陌生人接的,他啪地就挂了,眼淚頓時就跟珠串子似的往下掉。

這個電話號碼,直到自己重生,家裏一直都沒換。

老爸老媽,還有爺爺,怕是再也見不着了……

上輩子的家沒了,這輩子的還有,所以他一定得回東北一趟,哪怕什麽也不做,只是看一眼。

臨別時,賈樟柯帶着王宏偉和顧峥跑到他的房間,把自己灌醉了,然後被擡了回去。

餘力為則送給他一個雙肩背包,香港最流行的樣式,替換了他那個破蛇皮袋。

第二天一早,褚青獨自踏上前往東北的火車。

他坐了兩天的火車,又轉公交,然後是牛車,最後步行,到達了一個山村。

也許是原主人不願意想起,他腦中并沒有過多的關于老家的畫面,但當他走在濕濘狹窄的小路上,看着路歪歪扭扭地延伸到前方的山坡上,視線30度往上,兩側散落着極不規則的房屋,就像随意撒在地上的谷粒。

那股記憶一下子就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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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青循着記憶往老屋走去,呼吸着異常清新的空氣,心中五味雜陳。

小村只有十幾戶人家,這個時候多在田裏,走了一會才有個人迎面過來。

許是他背着背包的樣子很少見,那人不由多看了幾眼。

忽而腳步一停,猶疑道:“小青子?”

褚青也打量了他,年紀不大,頭發卻白了一半,腦海中想起一個人來,道:“梁哥?”

“哎小青子真是你啊!你回來啦!”

那人興奮起來,他跟褚青是鄰居,也是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小夥伴。

“是啊,回來了,好幾年沒見着了,你咋樣?”褚青融彙不了那種見到兒時玩伴的感情,只能盡量客氣道。

“還能咋樣,種地呗,對了,我娶媳婦了,你小子都沒随禮!”梁哥道。

“補上補上!”褚青打着哈哈,道:“俺二叔咋樣,也挺好吧?”

提起這個他在世上僅存的親人,梁哥的面色忽然變得古怪,道:“啊!也挺好,我還得去田裏,先走了啊!”

然後沿着小路匆匆下了坡。

褚青狐疑地看了看他,也沒多想,又走了一段,來到老屋的所在。

“嗯?”

他看着眼前窗明瓦亮的三間大屋發呆,這是自己家嗎?以前那個破破爛爛的土坯房哪去了?

試探着敲敲門。

“誰呀?”

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年輕女人開了門,穿着跟這個山村格格不入的花格子睡衣,問道:“你找誰?”

“這裏是褚家嗎?”

“這沒姓褚的,找錯了!”

女人說着“砰”地關了門,趿拉趿拉的腳步聲越來越輕。

褚青搞不清狀況,沒有妄動,合計了一下,還是先找二叔問問再說。

轉身又來到他二叔家,這是父親唯一的弟弟,有老婆孩子,日子還算過得去。褚青臨去北京時,托他照看老屋。

“二叔!二叔!”

褚青進了小院就開始喊。

一個女娃子跑了出來,見是生人,有點害怕,喊着“媽!媽!”又跑了進去。

一會兒,一個女人出了來,見是褚青,臉上頓時一僵,然後像是用力擠出來似的露出了笑容,道:“呀!青子回來了!咋不事先說一聲呢!這整得手忙腳亂的,來來屋裏坐。”

褚青叫了聲“二嬸”,也不客氣,跟着進了屋。

大屋很亮堂,跟他在的時候相比添了不少物件,一紅漆大衣櫃立在炕邊,連彩電也有了。

女人給他沖了碗糖水,笑道:“青子你這一走有四五了年吧,哎呀你二叔惦記你啊,沒事就叨咕,跟那邊咋樣,過得還好吧。”

“還行還行,二叔呢?”褚青跟她一直都不熟不冷的,不想多說話。

“他下地去了,妮子,去把你爹叫回來,說青子回來了!”

小女娃應了一聲,颠颠跑出去了。

女人陪坐在炕沿上,兩人一時沉默。

不多時,就聽院裏腳步聲起,門簾一挑,一中年漢子進了來。

“青子你可想死二叔了!還知道回來!”

漢子一進門就有撲倒褚青的架勢,恨不能把他從頭到腳都摸一邊看看少沒少零件。

“二叔,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這幾年過得咋樣?”褚青笑道。

“就那麽回事吧,還能咋樣。”漢子道。

“謙虛了不是,你這明顯發財,連彩電都有了!”褚青打趣道。

那漢子一聽卻不自然起來,幹笑道:“還行還行!”又吩咐媳婦,“去多炒倆菜,晚上青子在這吃!”

“哎呀這麽一晃,你都這高了,當年送你去火車站,你還是個半大小子!”漢子感慨道。

褚青也笑道:“叔你也老多了!”

漢子哈哈一笑,拉過那小女娃,道:“這是你妹子,歲數差多了點,妮子叫大哥。”

女娃怯怯地叫了聲:“大哥。”

褚青從包裏翻出幾塊糖遞給她,女娃很歡快地又跑了出去。

他二叔結婚晚,生孩子也愁,結婚十來年媳婦肚子都沒動靜,沒想到快四十了,才生了個女兒。

“你走的第二年,就有了她!你是沒趕上。”漢子笑道,“你二嬸看是個女娃還不樂意,還想生個兒子。我說你拉倒吧,生這麽一個都消了十年,再生兒子到死那天都不一定生得了。何況國家早有政策了,生男生女都一樣,咱不搞重男輕女那回事,生啥就是啥!”

兩人聊着,女人手腳也麻利,不多時端上一桌子飯菜。

葷菜只有一個炒肉片,剩下的都白菜豆腐之類的,但原料自然幹淨,有一股夾着淡淡土腥味的香氣。

褚青有年頭沒吃過這種家常飯了,饞得不行,吭哧吭哧一口氣吃了兩大碗幹飯,才緩下來。

“年輕後生就是好,我現在不行了,吃不動了。”漢子吃完一碗飯,就叼着煙杆在邊上笑。

“還得二嬸做得好吃。”褚青道。

這會兒,他才問到正事,“叔,咱家那房子咋回事?”

漢子放下煙杆,道:“呃……是這麽回事,去年村長他們家小子結婚,沒地蓋新房,就看上你家那塊兒了。跟我一說,不白要,人家給錢,給了唔……”

正要說數目,他婆娘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呃……給了兩千塊錢,叔一聽,人家心挺誠啊,而且是當新房用,咱也不能壞人好事啊,就做主把你家那塊宅基地轉給村長了。”

漢子笑道:“你放心,那兩千塊錢叔一分沒動,都給你留着呢。那誰,去把青子的錢拿來!”

女人白了他一眼,打開衣櫃,從最底下翻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裏面一小摞嶄新的人民幣。

褚青瞅着那摞錢,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他不傻,這裏面要是沒有貓膩,他打死都不信。

北京闖蕩這四年,經歷的事情比在這山村十幾年的都要多,何況還有上輩子的經驗和閱歷。

什麽人情冷暖世态炎涼,褚青覺得自己早就看開了。但真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發現心裏還是堵得難受。

他二叔從中昧下多少好處,自己不想知道。看他還良心未泯地給自己留了兩千塊錢,一時間不知道想哭還是想笑。

褚青半晌沒說話,叔嬸二人也沒動靜,都裝作鎮定的左瞅瞅右看看,但視線不離開他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褚青搓了搓臉,笑道:“這事挺好,反正我一直在外面,以後也不能常回來,那房子閑着也是閑着,挺好,謝謝叔。”

又拿起那兩千塊錢,也不點,直接塞進背包,道:“叔,你這麽一說,我又想起個事。”

“啊?哦,你說,啥事啊?”

漢子還沒從褚青的淡然中反應過來,忙道。

“咱家那兩畝地,這幾年都是叔幫着種,我在外面也顧不上,就想幹脆轉給你們家得了。”

“青子,那可是你爹留你的,咱莊稼人沒啥也不能沒地啊,你再好好想……”

漢子急了,但沒說完就被媳婦搶了話頭。

女人笑道:“青子說得也有理,也是好心,你就別不識擡舉了。青子,咱也不能白要這地,你說個數。”

褚青笑道:“我也不太懂,叔你就給個價吧,我信你。”

漢子皺着眉頭,足足抽了半袋煙,才道:“一萬!”

“她爹!”女人驚道。

漢子瞪了她一眼,滿含怒氣,女人頓時不敢吱聲了。

“青子,你看咋樣?”

“行,聽叔的。”褚青也頗為意外,痛快道。

“青子,你也沒地方去,今晚上就住這吧。”

“不了,我在這也不方便,現天也不晚,我到鎮子上住。”褚青道。

“你打算啥時候走?”漢子問。

“這邊辦完手續就走。”褚青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正好也得到鎮上辦手續,就不用來回跑了。”漢子想了想道。

“行!”

當天晚上,兩人趕到了鎮子上,随便找了家小旅店對付了一宿。

第二天,二叔找了熟人,搞定手續。

褚青懷揣一萬四千塊的巨款,心中忐忑,感覺随時都會丢,又存銀行裏一萬三。身上只帶一千塊,才松口氣。

一萬四,再過十幾年也就能買個很漂亮的馬桶。

他嘲笑了一下自己,心裏一陣輕松,似卸下了個大包袱。

沒了家沒了地,心氣卻順暢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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