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進京
葉芷清被他這樣看着,略有些不好意思,她都是沾了未來的光。
“這算不得什麽,”她輕咳了一聲,“韓退之曾說過,‘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我覺得,這弟子和老師換成男子與女子也是一樣。女子不一定就比不過男子,男子也不見得不能做女子做的事,當然,懷孕生子除外。”
她這後面補的一句讓另外二人不由都會心一笑。
此時,馬車的車門被拉開,葉母從外面上車來,見他們姐弟三人臉上帶笑,她道:“在聊些什麽,這麽開心。”
葉芷清扶着她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在聊三弟高中之後的事兒。”
葉母本來心中有些傷感,聽她這樣一說,離別的情緒倒是壓下了一些。
馬車出發後,她掀開厚重的簾子,看着外面熟悉的景物,嘆道:“這次離開,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了。”
旁邊的姐弟三人都沒說話。
窗外,霧凇林林,雪海茫茫,只有遠處白了頭的高山伫立在那,沉默地看着他們一家漸行漸遠。
……
正月的北方還屬于被寒冬包裹的時候,因為泥土凍住的緣故,馬車走起來比其他季節要順暢許多。
不過就算這樣,也擋不住枯燥的侵襲。
窗外的風景看多了也就那樣,馬車颠簸,書也看不了。
好在葉風清和葉芷清都是肚裏有貨的,他們湊在一起談今論古、聊政議規,也算能打發這枯燥的旅程。
葉蘭清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到後面她也漸漸能發表出一些自己的見解。
姐弟三人少有這樣聚在一起談性大發的時候。這一路走下來,關系變得親近之餘,各自又收獲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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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正月月底,他們一家終于抵達京城。
時值黃昏,遠山披銀,落日熔金,夕陽餘晖将眼前這座古老而宏偉的城池籠罩在暮色之中;旌旗獵獵,人聲沸沸,春日未至,葉芷清的心裏卻已經有什麽破土而出。
這就是長安。
只看上一眼,便令人欲望湧動、野心叢生。
葉風清此時神色也極為複雜,他用了八年時間,再次回到了這裏。
這一回,他不再是那個一無所有、被這浮華世界所震懾住的少年人。
“走吧,”葉母見他們呆望着長安城,不由攏了攏身上的羽絨衣,提醒道:“再不進去,天又要黑了。”
她是個實在的人,在剛下馬車的那瞬間驚嘆了會兒這城池的高大後,便再沒其他的感想,心裏反倒惦記起住在這裏面肯定很費錢,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找到一家便宜的客棧。
被母親這麽一提醒,葉芷清和葉風清都回過神來,重新坐上了馬車。
長安城很大,他們進城之後沒多久,天色便暗了下來。
最後,他們在一家還算舒适的客棧歇了下來。
先沐浴洗漱了一番後,葉風清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寫了拜帖,前去林府。
早在去年,他就已經和老師通信,導致今年正月上京的事。如今來了,自然得要上門拜訪。
林家,林行止估摸着葉風清也差不多是這幾天到,因此特地叮囑了門房,如果葉風清上門,立即将他請至客廳。
這天他剛回來,便聽下人來通傳,說是葉風清來了,他也沒換常服,便一路直往客廳行去。
師生二人自從嵩陽一別,如今已經四年未見,他也确實挂念這個弟子。
等到他行至客廳門口,便見到一青袍少年坐在堂中,眉眼俊秀,身姿挺拔,和他記憶中的孩童判若兩人。
“風清?”林行止進門後,見到少年的正臉,不由一愣。
葉風清見到他,立即起身行禮,“弟子見過老師。”
“起來起來,”林行止的怔愣也只那麽一瞬間,他将葉風清扶起來後,視線在他臉上又流連了幾回,道:“你如今這模樣,倒和從前大不相同。我險些沒認出來。”
葉風清微微一笑,“女大十八變,男兒也是一樣。”
“說得也有道理。”林行止摸了摸胡子,便開始詢問起他如今歇在哪裏,接着又親自考較了一番他的學問,見他沒有荒廢學業,學問做得極為紮實,這才放下心來。
“你所有的卷子,我都看過。遣詞造句雖然無法錦繡成章,但也過得去。你的長項不在字面上,在字裏行間。不過你也算運氣,此次恩科,主考是吳閣老。吳閣老師承橫渠,生平最恨屍位素餐庸碌無為之人,你行文樸素,立意尖銳,反而有機會被取中。”
葉風清知道主考官對考生影響有多大,“多謝老師提點。”
“成與不成也都是看你自己的。”林行止笑道,“你也別太緊張,這些年來該學的也都學了,臨時抱佛腳也來不及,還不如放平心态。如果還是緊張的話,可以多看看庾子山和徐孝穆的骈體,或許對你行文有所益助。”
見老師提自己的行文,葉風清心裏苦笑。
他其實天資不算好。
上一世開始讀書認字時,性情已經被俗事所染,缺少那份靈氣,能勉強寫文章已經費了很大的心力。後來參政,朝堂之上勾心鬥角,更沒時間去琢磨筆下功夫。
這一世讀書,他雖然大有進益,但心性已定,妙筆生花對他來太過為難,他幹脆也就往樸實的路上一去不返。
之所以會選今年恩科下場,一部分原因也是看中了主考官是不喜歡過于花裏胡哨的吳老頭……嗯,吳閣老。
林行止留葉風清用過晚食,便讓人送他回了客棧。
一直到仆人來回禀把人送到之後,他這才回了內院。
內院,林夫人正在燈下做襪子,見他回來了,上前去幫他将外面的羽絨衣取下。
“葉家人都來了京中,你打算哪日請她們過府一敘?”林行止問。
“明天怕是不行,我已經給他們找好了住處,他們安頓下來也要時間。後天吧,後來正好初一,您也休沐,正好見見。”
“嗯。”林行止閉着眼睛應了聲。
林夫人見他沒有反駁,便是同意了。
翌日,葉家上下搬到了林夫人名下的一處院子裏。
院子也是三進的,不大不小,裏面已經被人收拾幹淨了,被褥用具都是新的,還有專門的下人伺候着,可見吩咐布置的人确實有心。
葉家上下心裏感激,因此在第二日上門赴宴時,原本的禮物又翻了三倍。
林家也是三個兒女,不過和葉家相反,他們是兩子一幼女。
幼女林淑柔現年十三;上面兩子,老大林求真在外求學,老二林求知和葉風清年歲相當,如今在國子監,還沒有舉人功名。
林淑柔年紀雖然小,但是在樂安的那段時光她一直未曾忘懷。如今再次見到葉芷清姐妹,不由仔細将兩人端詳了一番。
在她的記憶裏,葉家家境一般,她原本以為她們姐妹兩人會有些畏手畏腳,沒想到真實見到卻都氣度落落大方,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有些驚喜。
“兩位姐姐好。”她朝着兩人福了一禮。
葉芷清也跟着回了,葉蘭清身體繃得緊緊的,她有些緊張,不過她知道,長姐做什麽她都跟着做就對了。
“外面天冷,我們進去說話。”林夫人道。
男女不同席,林夫人在花廳設的宴,只她們五人入座。
席間林夫人少不了詢問葉母這些年來的情況,葉母有些拘謹,幹脆把問題都抛給了女兒,自己安安靜靜坐着當擺設。
林夫人也不介意,不過在同葉芷清聊天時,知道她開了商行,鋪子遍布好幾個府時,不由贊道:“早先就知道你不是個甘平凡的,沒想到竟能做得這般好。”
葉芷清謙虛道:“那也都是托了林先生的福,如果沒有他和夫人您的照顧,我們現在也沒法過得這麽好。”
“不管怎麽說,等到風清考中,你們也可以不用這麽辛苦了。”林夫人道。
對此,葉芷清只能是笑着低頭抿酒。
旁邊林淑柔看到這一幕,有些意外,不過卻沒插嘴。
這時,旁邊的婢女不小心手抖,将酒水灑在葉母的身上。
林夫人斥責那婢女後,對葉母道:“我陪你去更衣。”
葉母沒法拒絕,跟着去了。
她們走後,葉蘭清在葉芷清耳邊低聲道:“幸好臨出門的時候,三弟讓下人給我們各自多帶了一套衣裳在馬車上。”
“嗯。”葉芷清知道這是一般貴人出門訪客時,下人都會準備的小事,不過她們出身不高,不知道也正常。
林淑柔見母親走了,自覺的不想冷落客人,再加上心中也确實好奇,于是詢問起葉芷清這幾年來在外面闖蕩,可曾遇到過什麽有趣的事。
葉芷清和葉風清都能聊的來,應對她自然沒問題。
她知道小姑娘主要的對外面的世界很好奇,她天南地北的,把自己在外面見到的風物人情都一一說給她聽。
林淑柔本來還存了七分客氣,聽葉芷清講恒山之雄奇、天棧之危絕、黃河之壯麗後,眼底的向往與羨豔之色越來越濃。
“真羨慕葉大姐姐你能去那麽多地方。”林淑柔衷心道,“不像我,只能困在這四方院裏。”
如果從前沒有見識過也就罷了,自從在樂安無拘無束過了那麽幾年,她午夜夢回時,時常會想起那裏的山和水,以及自由的滋味。
葉芷清點點頭,道:“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想做的事,那你有沒有把你的想法告訴過林先生和林夫人呢?”
林淑柔愣住,告訴他們?
自她知事之後,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她自己都覺得荒謬,又怎麽會與父母傾訴。
而且,父親母親大抵是不會同意的吧。
見她沉默,葉芷清也不多言。
言多必失。
很多事情,她覺得對的,別人不一定覺得。
雖然她挺願意林淑柔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但是放在眼下這環境裏就是教唆。
她的行為在很多人看來已經是離經叛道,林夫人沒有嫌棄且一直在試着理解,這就說明林夫人是一位真正的淑女。
這樣的女人或許會不理解女兒,但應該不會和絕大多數長輩那樣以此為恥。
葉蘭清見她們不說話了,她只好挑頭說起這一路的見聞來。
大約一刻鐘左右,林夫人和葉母回來了。
葉芷清注意到母親臉色有些不太對,只是礙于眼下在別人家中,不好多問,她只好先當做不知道。
飯後,葉家沒有做過多叨擾。
在送他們出門時,林求知對葉風清道:“初三那天在城外梅莊有一場賞梅宴,葉兄你去不去?據說京中才子齊聚,你也可以趁機和大家認識認識。”
末了,他又壓低了聲音,“還有長樂郡主也去,她下帖邀請了京中的各家貴女。你也去看看,說不定能碰上什麽好姻緣。”
這說白了,這就是大考前的相親宴。
“不必了,大考在即,我溫書為要。”葉風清拒絕道。
林求知頓時面露失望,“那好吧。”
葉家一家離開後,林夫人看了一眼兒子,道:“你又在打什麽主意?”
兒子是她生的,在人家臨考前去邀請人家玩樂,她當然看出了不對。
林求知看了一眼妹妹,打着哈哈道:“就是想帶葉兄弟去見識見識。”
其實他是有些擔心父親會讓妹妹嫁給葉風清,畢竟父親對葉風清一直贊不絕口,連他都有些妒忌。
當然,也不是說葉風清不好,只是他覺得自家妹妹值得更好的男人。
林夫人也不戳穿他,告誡道:“以後不要再想這些有的沒的。”
“哦。”林求知一臉蔫蔫。
林淑柔卻不懂兄長的苦心,她心裏一直記着葉芷清的話,這會兒有些心不在焉。
女兒這樣子林夫人自然也注意到了,不過她沒主動去問,如果女兒想說,一定會主動告訴她。
然而,在她回到內院後,當時在邊上伺候的侍女卻已經将她離開之後的事,包括三個女孩子的對話全都告訴了林夫人。
“她當真這樣說?”林夫人看向侍女。
侍女忙跪道:“婢子不敢妄言。”
林夫人久久沒有說話,侍女擡頭見夫人微蹙着眉頭,又道:“那葉大姑娘分明就是想教唆小姐離家出走。她年紀已經那麽大了,還嫁不出去,夫人您可不能讓小姐被帶歪了。”
林夫人聞言,從思緒裏回過神。
她看着侍女的眼神冰冷,“是誰給你的膽子置喙主子的事?”
侍女觸到她的目光,不由心底一寒,忙争辯道:“可是婢子看小姐已經意動……”
“把她帶下去。”林夫人揮揮手,打斷她的話。
夜晚,林行止回房時,就見夫人靠在燈下,心事重重。
“這是怎麽了?”他少見夫人有這樣的神态。
林夫人見他回來了,一邊給他更衣一邊将晚上的事說了一遍,道:“我在擔心柔姐兒。”
林先生示意她安心,“你覺得芷姐兒性情如何?”
“自然是好的。她那妹妹從前畏畏縮縮,如今都被她教的落落大方。只是我們不比尋常人家,柔姐兒也當不了芷姐兒。”林夫人道。
“夫人,你從前這般大的時候,可有過芷姐兒這樣的念頭?”
林夫人微微一愣。
她從前的時候,她從前的時候自然也有過。
林先生捏這她的手,道:“你從前的時候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但卻沒有犯錯。我們柔姐兒那麽知禮,自然也不會。她現在只是一時意動而已,時間久了,她會明白的。”
“是嗎?”林夫人人就覺得有哪裏不對。
……
葉芷清回到家後,本想詢問母親在林家發生了什麽,但是葉母卻明顯興致不高,葉芷清問她她也不想說,只說要去休息。
葉芷清無奈,只好送她歇下。
此後,葉家便不怎麽出門過,葉風清也只閉門讀書,葉芷清姐妹兩倒是有收到過林淑柔的請柬,請她們去赴宴,不過都給葉芷清婉拒了。
他們現在的身份不過是一介平民,就算去參加什麽宴會,也只有坐冷板凳的份。
而且京中貴者如雲,一旦招惹到什麽不該招惹的人,她有可能把葉風清也一并拖下水。
既然如此,還不如安分一點待在家中。
恩科會試在二月初九開始。
初八這天晚上,葉風清心情出奇的平靜。
他吃着長姐特別給他準備的宵夜,又看了看一些雜記,還出門逛了一圈消了消食,這才洗漱睡了。
不知是心有所感還是如何,晚上他做了個夢,夢到他回到上一世被拐之後。
那時拐子到明州時他借機偷跑了,此後便一路行乞朝着家的方向走。
九歲的孩子,正是半懂不懂的時候。
餓的狠了,什麽都吃,芨芨草、沙樹皮、地木耳,偶爾得了好心人的半個饅頭,還要小心翼翼護着,怕被人搶走。
在他走到半路時,洪水突發,他被卷進洪水裏,一度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可誰知,他還活着,生不如死。
洪水過後,屍橫遍野,夏日熱辣的日頭讓那些屍體很快腐爛生蛆,為了活下去,他只能強忍着惡心在那些屍體上找吃的。
有了吃的,他活了下來。
後來他在澡池子裏搓背、在路邊擺攤給人剃頭,學了唱大鼓,偶爾還扮扮道士給人做法事……終于把錢攢夠了,回到家,家裏炊煙袅袅,還沒敲門,門自己開了,長姐站在門口,叉腰訓他:“怎麽把自己弄的這麽狼狽。”
葉風清鼻頭一酸,張嘴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睜眼醒了。
外面天微微亮,他看着床頂上的花紋,喉嚨依舊發緊。
十年泥中打滾,不是虛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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