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果給柏子仁做一幅畫像,大概是這樣的,身高一米七二,身材勻婷,黑發中等長度,超過肩膀三公分,五官立挺,瞳色偏淡,氣質清靜,不愛說話,不熱衷圈子,獨來獨往。

随着時間,這類人會被有意無意地歸納到邊緣一列。

“你知道嗎?”課間的時候,朱鳴文湊過來告訴柏子仁,“方正最近總在背後開你的玩笑。”

柏子仁手上的筆沒停,頭也沒擡:“他說什麽?”

“說你的取向不正常。”

柏子仁試着确認這是什麽意思:“取向不正常指的是?”

“你喜歡的是女人。”

柏子仁遲疑了一下:“他為什麽開這樣的玩笑?完全沒有意思。”

“糟糕的是有部分人還信了。”朱鳴文托腮,近距離打量柏子仁,“通常這樣的流言除了切身證明之外,沒有辦法徹底擺脫,我倒真建議你有機會的話盡快找個男朋友。”

柏子仁沉默了片刻,說道:“我不會因為這個可笑的理由去找男朋友。”

“說的也是,不過,你以前肯定交過男朋友吧?”朱鳴文順便多問了一句。

“沒有。”

“一次也沒有?”

“沒有。”她放下筆,幹脆地承認。

因為擇了靠窗的座位,有一瞬間,下午四點多的陽光直直地映進來,在手背上漾開紫紅色的光,慢慢暗下去,側轉手腕,攤開掌心,明媚柔和的光照亮上面的一個“程”字。

是她在不知不覺中走了神,一筆一筆寫下的,好像是一個孩子笨拙地描繪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秘密。

無人可訴,也不願意告訴別人的秘密。

下了課,柏子仁趕去圖書館一趟,在門口的電腦系統上輸入全部的書名,一一查找後發現只能借到兩本,她根據分類很順利找到了那兩本書,兩本看上去都很新,應該是沒什麽人閱覽的緣故。

她耐心地站在書架後,輕輕翻開,大致掃了掃,沒注意到隔着書架,某雙清銳的眼眸停留在她的臉上。

有剎那,她注意到身邊有人,擡起眼睛,和那雙眼睛對看,然後平常地轉移了方向。

而對方卻沒有急于收回自己的目光,在她轉身的時候,依舊蔓延過去。

“周必然,你在找什麽書?”有人走過來,笑嘻嘻地問。

周必然說:“在找一本書,一時想不起書名,先随便看看。”

說完拿出音樂耳罩戴上,拒絕再被打擾。

這晚,柏子仁一直在看書,等眼睛累了,熱了一杯牛奶,喝到一半想起一件事,白天課間偶然聽見兩個女同學聊天,說起晚間的一檔廣播節目,男主持人的聲音很好聽,這兩天聊的話題是愛情,只是內容太淺,感覺是對大一新生的課外指導。

柏子仁看看時間,剛好差不多,就翻出抽屜裏的一個随身聽,調了一陣後順利找到那檔節目。

短暫的音樂過後,男主持人的聲音響起了:“嗯,老生常談,說說一見鐘情好了,世間愛情千百種,我們的愛情各不同,但一見鐘情大致是相通的,是一種中了獎的感覺。”

“或者是,心跳漏了一拍,時間定格,一秒鐘變得無比漫長。”

“又或者是,千千萬萬張臉,偏偏這一張,看了一眼後就忘不掉。”

“又或者是,骨頭裏冒泡泡的幸福感。”

“對了,話說回來,我覺得一見鐘情四個字不太合适,第一眼就鐘情,那鐘情兩字未免太廉價了,一見生情比較好。”

“當然,也有人說一見鐘情,不過是見色起意,日久生情,不過是權衡利弊,後者未必就靠譜,前者未必就不能長久。”

“你問我?如果讓我選擇,我一定選擇一見鐘情啊,因為我太太就是我一見鐘情後,費盡心思娶回家的,咳咳,誰讓我不是帥哥呢,很少有人會對我一眼就相中,現在拿自己的感情說事,不是想證明自己運氣好,而是想說,既然第一眼喜歡,那就是一個擺在眼前的,實實在在的緣分,別僅僅把它定義為腎上腺素的分泌而等在原地不去行動,你應該知道,沒什麽是偶然的。”

“不過,也要提醒一下從沒有和異性接觸過的男生女生們,別把一見鐘情和純屬緊張搞混淆,後者只是頭暈,臉熱,手掌冒汗,前者多少有點确定了對方的感覺。”

“以上是我的一些淺見,僅供參考。”

柏子仁一邊聽主持人流利的念叨,一邊躺下床,伸手拿過枕邊的書,一頁一頁翻過去,第一百三十四頁,何漠私自延長了旅程,知道父母不會同意,打電話給何言求助,他好像早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不勸阻也不支持,只讓她注意安全,隔天下午她去銀行,發現了一筆新的彙款,她感動得馬上發短信過去說謝謝,一會後他回複:“我們都不希望你走太遠,但如果回來只讓你越來越不快樂,那麽在哪裏的抉擇權利在你,唯一要求你的是,別忘了和我們保持聯系。”

高中時候讀這本書,覺得一個比她大不了兩歲的女生獨自游歷各地實在是無知無畏,如今重讀後明白,真正無畏的人少之又少,小小年紀如何漠,能走那麽遠,支撐她的怎麽可能僅僅是對遠方的向往?最大的因素是她心中的安定感,不管讓她身處何方,總能找到回去的一條路。

柏子仁把書蓋在臉上,閉上眼睛,關上燈。

黑暗中,某個人的眉眼浮現在她無盡蒼穹般的思緒中,在這個寒風四起的夜晚,像是一盞心火越燒越旺,照亮了盲點。

她在掌心寫下他的姓,她在閉眼時浮現他的臉廓,她可以回憶和他有關的細節,分毫不差的。

單純地多想他一些,獲得一些小快樂,那算不算是一見鐘情?

對沒有感情經歷的她來說,有點難辨別。

周五是最後一次讀書交流會,柏子仁吃過飯就去了咖啡館,抵達的時候還不到七點。

咖啡館一樓有兩個工人在換燈飾,工具箱和梯子擺在門口,影響了客流量,願意進來的人更少了。

吧臺的服務生小紀已經認識柏子仁,熱情地和她打了招呼,柏子仁點了單後上了樓。

二樓沒有其他客人,她獨自等了四十五分鐘也沒等到想見的人。

八點多的時候,小紀趁空上樓,親自幫柏子仁換了熱水,提醒說:“不知道程老師今晚會不會過來。”

柏子仁本來是垂着眼睛,無所事事地趴在桌上,聞言擡頭:“嗯?”

小紀把熱水推過去,态度親和:“你是在等他,對嗎?上次他手中的那條巧克力,也是你送的吧?”

柏子仁沒料到自己的一切行為都被觀察入微,卻依舊誠實地點了點頭。

“他喜歡吃巧克力,但不喜歡吃那麽甜的,偏苦一點的,純巧克力會比較好。”小紀擺出菜場大嫂的熱情姿态,“好啦,再透露一點信息給你好了,他常年單身,平常除了愛好讀書還喜歡釣魚,參觀博物館,偏好喝紅茶,口味清淡,自己會對着食譜研究做菜,廚藝好不好不知道,他很友善,對任何人都很溫和,但保持距離,私下不希望大家稱他老師,偏偏氣質又擺脫不了那份職業,有點小無奈……其實我知道的很有限,就這些全部告訴你了,啊,你怎麽還在做筆記,別那麽……可愛好不。”

柏子仁的筆尖剎車,停在便簽本上,略有尴尬。

“哈哈,不開你玩笑了。”小紀在原地跳了跳,“我得下樓去了,差點忘記上次開溜,吧臺上的一個金屬筆筒被人偷走了,慘被罰錢。”

柏子仁扯下便簽本上寫的密密麻麻的一張,折好後放進錢包裏。

她趴回桌上,腦袋枕在手臂上,呆呆地看着複古臺燈一側的拉繩,心想他還會不會來。

也許是昨晚幫導師整理文獻到淩晨,她基本沒怎麽睡,現在真的困了,漫長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皮越來越沉,終于挨不住,睡了過去。

睡得很沉很香,做了一個幸福味十足的夢,夢裏的她還在上幼兒園,夏天拿着錢去買冰激淩,賣冰激淩的阿姨笑着讓她稍等,她快樂地點頭,迫不及待地等着。

可惜沒等到冰激淩的滋味,夢就醒了,醒來的時候腳邊熱熱的,像是貼近了一團篝火。

她睜開眼睛,看見腳邊有個小小的電暖器,擡起頭,入眼的是他側坐在對面的沙發,手裏拿着一本書,桌中央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壺熱茶。

慢慢的,他放下書,露出微笑:“醒了?”

他的聲音太好聽,讓她除了點頭,一下子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別的。

“不好意思,二樓的空調在維修,沒法啓動,這裏很冷。”

“沒關系。”她說,“我一點也不冷。”

“今天是最後一周,你想聊點什麽?”他親自持壺給她的玻璃杯加了熱茶。

“我想……”她欲言又止,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那想看電影嗎?”他注視她,提了個建議。

“看電影嗎?這裏?”她好奇。

“嗯,這裏有臺老式電影放映機,可以放黑白電影,但都是年代很老的片子,你有興趣嗎?”

她幾乎沒有思考就點了頭。

他走去關上了二樓客廳的門,拿出放映機,對着左面牆的投影屏幕,動作熟練,彎下腰調動放映機的時候解釋道:“這是一九六五生産的八毫米放映機,無聲的,只能看默片。”

她拉了一張椅子坐在離屏幕三米遠的地方。

“你看過城市之光嗎?”

“沒有。”

随着噠噠噠的映帶播放聲,看着滾動的影片膠帶,屏幕上浮現出畫面。

在這間只有二人的天地裏,他在播放電影給她看。

黑白光影裏,穿梭回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滑稽笨拙的小人物夏爾洛,遇上讓他一見鐘情的失明賣花女,他用唯一的錢買了她的一朵小花,戴在身上,愛情讓他充滿了力量,他湊錢給她做了複明手術,他卻被關進了監獄,兩年後他們在花店門口重逢,她已經可以看見了,他因為一無所有,不敢上前相認。

“是你?”最終,她一點點地認出了眼前這張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他嘴裏叼着白色的小花,欣喜羞怯地點了點頭,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幾乎熱淚盈眶。

多麽俗氣的老梗,卻始終讨人喜歡。

“城市之光,是指他是她的光嗎?”結束的時候,柏子仁問身旁的人。

他略微想了想,回答她:“你這樣想也沒錯。”

“明明是喜劇,為什麽我有一種很悲哀的感覺?”

“有人說過,喜劇是悲劇的最高表現形式,反之也一樣。”

“我很喜歡這部電影。”她認真地說,“是我看過最好看的。”

他看着她,沒有表态。

這最後一個讀書交流會,他為她個人播放了一部電影,安靜地共度了一個半小時,對她而言是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

他收拾好放映機,重新開了燈,擺好了椅子,看了看窗外:“時間很晚了,從這裏回宿舍需要多久?”

“不到十五分鐘。”她拿起書包。

“我送你。”他幹脆地說。

下樓的時候,他跟在她後面,突然她踩到一階陳舊松動的木板,腳一歪,重心不穩,身後一只手及時扶了扶她,因為光線很暗,小意外來的猝不及防,他扶的位置有些偏差,讓她很快意識到他貼着的地方正是自己前胸的邊緣。

很明顯,他也意識到,及時收回了手,但沒特別加一句不好意思,讓她免去這刻意停留在話題上産生的尴尬。

他只是收回了手,淡淡地提醒她小心點。

走出咖啡館,他送她往學校宿舍走。

一路上,他沒有找任何話題,安然和她并排走的時候也保持一個适當的距離,路燈下,她偶爾低頭看看屬于他們的影子,他的剪影筆直修長,緩緩地延伸在道路上,在接下來的一個轉彎口,她走近了他一些,他似乎沒注意到她的小舉動。

“我到了。”在宿舍樓的大門口,她說,“謝謝你。”

“應該是我說謝謝,謝謝你來讀書會,讓它持續到最後一周。”

“很可惜就這樣結束了。”她說着拿下書包,從裏面翻出一條巧克力,“這個還是送你,即使我已經知道自己買錯了,你不喜歡吃這麽甜的巧克力。”

他接過:“偶爾吃點甜的也不錯。”

越是近告別越是有些拖沓,她站在他面前,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以後我還會有機會見到你嗎?”

“什麽?”她的聲音被不遠處飛過的跑車掩蓋了,他不是很聽得清。

“沒什麽。”她看着他那雙似乎浸透了月的光華的眼眸,向他告別,“再見。”

“再見。”

等她進了大門,他轉過身,沿着道路回去,随手将巧克力放進外套口袋的同時,不經意地摸出了一張紙,打開一看,上面有一串電話號碼,還有一行字。

“這是我的號碼,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記下,如果介意,就丢掉好了。”

他停了停腳步,在微弱的路燈下,只用一眼就讀完了,連帶巧克力一起放入口袋。

柏子仁洗漱完,回到桌前,一直等待的手機上已經跳出一條新信息。

“這是我的號碼,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保存,如果介意,就删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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