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柏子仁很久沒有這麽熱鬧地吃過一頓飯了,在沐叔叔家,大多情況下是,她母親端着飯碗跟在兩個兒子身後,一邊哄一邊喂,她一個人扒着米飯,偶爾回答一下沐叔叔十分客套的問題,那樣的氛圍,縱是山珍海味,也沒有太大的感覺,而現在,太陽的餘晖照進來,奶奶和孫女拌嘴不停,吵鬧的電視聲中耳聞程靜泊的關心,讓她莫名地想到了萬家燈火四個字,尚在很小的時候,傍晚一家人圍着方桌吃飯,打開電視機,有一檔同名節目。

萬家燈火,尋常人家,再幸福不過的四個字。

她凝視着碗裏顆顆飽滿,泛着油光的米飯,決定吃得慢一點好了。

吃完了飯,徐老太泡了茶,在桌子上放了一盤新鮮的棗子,方蓉閑來無事,将自己的畫冊遞給柏子仁鑒賞:“姐姐,你說我有可能成為一個畫家嗎?”

柏子仁好好地看,等翻到最後一頁才真心贊許:“我覺得很有可能。”

方蓉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矜持地笑了一下:“我報了一個班,寒假的時候去深造,希望可以再有進步。”

徐老太和藹地笑了:“有一門興趣是很好的,在這點上我支持你,總比浪費時間在別的方面好。”

暗指她抽屜裏藏着的書。

方蓉立馬裝糊塗,又湊過去和柏子仁說話,想讓她畫一張。

柏子仁思索:“我很久沒畫過了,也不知道能畫什麽。”

“你畫程老師就好了。”方蓉出了一個好主意。

柏子仁呆住。

“畫我?”程靜泊轉過頭來。

“速寫就好了,或者卡通版的也行。”方蓉撈過碗裏的棗子咬了一口。

柏子仁和程靜泊對視,後者态度随和,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于是她拿起一支鉛筆,在空白的速寫本上落下第一筆。

過了二十分鐘,柏子仁畫完了,遞給方蓉看,方蓉一看就笑了:“果然抓住了神韻,尤其是眉頭這裏。”

“給我看看。”坐在對面的程靜泊說。

方蓉擺起來給他看:“你自己評價像不像。”

程靜泊看了看,目光落回柏子仁臉上:“你學過畫畫嗎?”

“只有小學的時候參加過美術課外班。”

“真的假的?那太可惜了,姐姐你是有天分的,竟然沒繼續往這方向。”方蓉邊說邊抓起筆,十分老練的樣子,“不過臉頰的陰影不足,我幫你加深一點。”

還未來得及動手,就被程靜泊伸手取走了本子:“不用修改,這樣就好。”

說完,他從本子上扯下這完整的一張:“留給我作紀念。”

柏子仁确認道:“你要收藏我的畫?”

“你想開個價嗎?”他反問。

柏子仁趕緊搖頭:“你喜歡就拿去好了。”

徐老太笑得很樂:“瞧,這将靜泊畫得多俊啊,果然是相知的人,快讓他收藏好了。”

柏子仁低頭,默默拿過一顆棗子,心想并不是她小氣,她原本是打算自己保留這幅畫,畢竟以後可沒什麽機會讓他坐在對面當模特。

“奶奶,以後我也要畫自己的男朋友。”方蓉遙想未來。

徐老太潑她冷水:“才多大就想着那些,先把基礎功打紮實了。”

程靜泊倒是激勵了她一句:“那你必須堅持到有男朋友之後,不能半途而廢。”

“這是當然,我又不是那種兩天打漁,三天曬網的人。”

徐老太馬上拆穿她:“說得倒好聽,上個月人老往外跑,周末睡懶覺,都沒見你拿出筆來練過。”

“我那不是偷懶,是在找靈感,苦思冥想中。”方蓉撇了撇嘴。

柏子仁聽着他們的對談,轉過目光時,正好對上程靜泊的那雙眼睛,他的瞳孔很漂亮,就像是墨筆描的,在燈光下邊緣漾開一層淺金色,僅僅是這樣簡單地和他對視,就有一種錯覺,他在很專注地研究你。

她剛要挪開目光,他竟然對她笑了一下,那平常的一笑,天地都倏忽間溫柔起來。

臨走前,程靜泊随手拿了碗裏的幾顆棗子遞給柏子仁:“放在口袋裏,可以在路上吃。”

方蓉在一邊偷笑。

他們走後,徐老太心情很好,嘴裏念叨着:“終于等到他帶來了女朋友,算是了卻了我的一樁心事。”

方蓉很奇怪地問:“奶奶,你說他為什麽到現在才交女朋友,不會是有什麽隐疾吧?”

“什麽隐疾?”

“算了,無法用一兩句話向你解釋這個富有內涵的世界。”方蓉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擺在桌角的那袋藥,“不過,他真的是一個好人。”

徐老太蹒跚到角落,小心地提了提袋子,發現這回的藥比較沉,估計是又加了點東西,一方面欣慰學生的用心,一方面也為用藥越好,價錢越貴的事實擔憂,等把藥帶回廚房,打開袋子細瞧,最底下壓着一個信封,拿出來一捏就知道是什麽,她長嘆了一口氣,這一早就說好不要他的錢,他也爽快地答應,怎麽就說話不算數呢?

當程靜泊和柏子仁走出長長的弄堂,到了路口,柏子仁擡頭看了看天,好暗了,但心情卻很明亮,忍不住說:“我很喜歡徐奶奶家,覺得很開心。”

“因為飯菜可口?”

她搖了搖頭,稍微鼓了鼓勇氣,繼續說:“不,其實和你一起都覺得挺開心的。”

他回了一句:“這說明你完全可以像大部分同齡人一樣去交朋友,有時候問題并沒有你想象的嚴重,跨出第一步就順利了。”

“……哦,是嗎?”

她想說的不是這個,他完全理解錯了,大概是她沒表達好的緣故,于是謹慎地補充了一句:“但我不是和所有人都能這樣。”

“這很正常。”

“有時候,也許能交流的只有幾個人。”

“這也能理解。”

“甚至是僅僅對一個人。”

“你說什麽?”這回他是真的沒聽清楚,因為她聲音越來越低。

“沒什麽。”她沒有勇氣再說一遍。

上了車,柏子仁剛在副駕駛座位上坐穩,口袋的一顆棗子就掉了出來,兩仁同時低頭去撿,結果是他拿起來,擡頭的時候,額頭正好和她的臉頰貼到,她的心咯噔一下,臉部的皮膚升溫到滾燙,他沒察覺到這些,等她先坐好,把棗子還給她。

車子開了一段路,她依舊有些發蒙,恍恍惚惚中聽到一句極其不真實的話。

“你喜歡我嗎?”

她承認自己的心跳差點就終止了,感覺整個人像是被澆了一盆沸水,又丢進一條冰河。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我想也許有可能……”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個沒有中間答案。”

她屏住呼吸,然後說:“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方面的經驗,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覺是不是真實,如果可以給我幾天時間,我想應該可以确定內心的答案,畢竟這樣的事情是很鄭重的。”

程靜泊平靜的眼眸有些啞然,稍後說:“只不過是問你,你喜歡我推薦的書嗎?”

“……”

竟然是她只聽了中間的一部分。

“對于這個問題,你不需要有這麽大的壓力。”他試着調節她的情緒。

“哦,是書啊,我想想。”柏子仁立刻冷靜下來,在腦子裏搜了一圈那幾本書的名字,發現對她而言無一不是難讀至極的。

“不喜歡的話,我可以換一些推薦你。”

“可不可以換一些簡單易讀的?”

“我想想,有一本《旅人》的自傳,你可能會喜歡。”

“旅人?是旅行的旅?”

“對,是一位諾貝爾物理學家的自傳書,他形容自己在探索真理的途中像一個旅人。”

聽他這麽一說,她就有了興趣。

“這本書比較難找,如果你學校的圖書館和附近的書店都找不到,我下周給你帶來。”

“好的,我很想讀。”

趁着等紅燈的時候,程靜泊從右下角的一個小抽屜找出紙和筆,寫給她書名和作者名。

柏子仁接過來看。

正好窗外有一束流光溢彩映照在她臉上,她的側臉置于其中像是一個定格的電影鏡頭。

第一次近距離打量一個女孩子的五官,竟然會有賞心悅目的感覺,他想,也許是這裏的街景太美了,潛意識慣性地遏制了多餘的念頭。

等她轉過頭之前,他已經禮節性地收回了“有點過”的視線,沒急着說話。

車內突如其來的沉默讓人略有尴尬,讓她覺得和平常不一樣的是,他沒有主動打破這種尴尬,換做以往,如果看出她想說什麽又一下子說不出口的話,他會恰當好處地開口,緩和氣氛,但這一次他沒有。

是不是他已經體會到她一路上怪怪的?

直到快下車了他還是沒有說話,最後她下了車,對他說再見,他只是很淡地微笑,點了點頭。

但在她轉身的時候,卻聽到從他的聲音,在冬日的疏朗清和的月光下低緩又清晰,好像是一種确認。

“柏子仁,你今年是二十三歲嗎?”

她第一時間轉身,點頭:“對啊,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問一問,你快進去吧。”

她依舊在原地停留了一會,确認他是真的沒要緊事後才走回去。

程靜泊則在車裏沉默。

二十三歲,早就是一個可以對自己負責的成年人了,他也不過是二十八歲而已,算起來是一代人,做朋友很正常,但為何當陳折說起“你這位小朋友”雲雲,他就覺得很恰當,對他而言,當前的她好像是一個需要他去照看的小朋友。

他一向不是對旁人如此有耐心的人,即使對自己的學生,只解答他們專業方面的疑惑,從不參與他們的私生活,他一直嚴格地拉開一段距離,用行動表明事實,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身份終生不可逾越,也正如此,他是學校裏唯一一個零花邊緋聞的男教師。

一會兒,他蔓延的思緒被身後的車鈴聲打斷,移開目光,通過車後視鏡看見一個男生載着一個女生,一路晃晃悠悠地過來,等近了,看見他們的面容,覺得很般配,有一種簡單又純粹的感覺。

他若有所思,然後慢慢倒車離開了這片校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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