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柏子仁等了好一會,直到程靜泊回來,一言不發地拍了拍她肩膀,她低頭的時候發現他手上拎了一把傘。
他撐開傘,和她并行在雨中,雨水如線從傘檐而下,有些斜飛進來,沾在她的衣袖上,一顆一顆如悄然無聲的露水,正如他此刻的沉默。
“你朋友的情況怎麽樣了?”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不太樂觀,具體看下周的會診。”
她不敢再問具體的,很怕從他口中聽到諸如絕症的詞彙,她不擅長安慰人,只好靜靜地觀察他的側臉,當捕捉到他睫毛下凝重的陰影,有些心疼,免不了說一句:“別擔心,你朋友會痊愈的,好人都會平安的。”
他聞言,簡單的一個“哦”字,語氣略有疑惑。
“有你這樣的朋友,他一定是個好人,這個不需要猜就知道。”
他的眼眸被雨光映照得清亮,又仿佛是被她這一句話燃亮的,自然而然的,心情沒有剛才那般沉重,把傘往她的方向移過去一些,提醒她:“進來一點,別被淋着了。”
回去的時間路況不好,加上雨霧連綿,交通更擁堵,等待的途中,柏子仁閉上了眼睛,決定裝睡,這樣他可以比較自在地消化負面情緒,不想一會兒的功夫就被他察覺了:“睡着了?”
她的眼皮顫了顫,繼續裝睡,慢慢地發現車內的溫度高了一點,很舒适。
就這樣一路半夢半醒,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停下,她的眼皮很沉,感覺到有人影貼近,然後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很輕地喊了她的名字,聲音太好聽,以至于她一時不願意醒來,私心想再聽一次,但他沒有再開口,她肩膀上的那只手緩緩挪開,一切都如微風般安靜。
就這樣過了好久,她偷偷掀了掀眼皮,透過一條縫,費力地瞟了瞟他,他微微低着頭,讓她覺得奇怪,睜開眼睛一看,他竟然也跟着閉上眼睛,她輕輕探過去,他一動不動。
她伸出手裝作無意的碰了碰他垂下來的手背,僅這樣的一下就心跳如雷。
不想吵醒他,她老實地待在原位,等他自己醒來,心裏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仿佛在這段時間裏,他是屬于她的。
剛在打小算盤,耳邊就聽到動靜聲,她瞬間一愣,他已經睜開眼睛,眼眸像是一顆清亮的星子停留在她的臉上,低聲問她:“你剛才真的睡着了?”
“嗯,我突然困了。”
“我以為你在裝睡。”
“為什麽?”她心想竟然連這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睡着的人不會坐得那麽端正,像是在聽課的學生。”
柏子仁有點窘迫,既沒勇氣再撒謊,也不好意思承認,無奈地扯開話題:“那你是裝睡嗎?”
“我是真的有些疲倦,就閉一會兒眼睛。”他說着看了看外面的夜色,雨已經停了,空氣還有霧氣,“你先回去,我睡一會再走。”
柏子仁本想說我陪你一會,但話到嘴邊覺得不妥當,稍微遲疑間,他已經開了門鎖。
柏子仁走了一段路後,回過頭去,隐約地看見他真的在車裏睡覺,有些不放心,也有些心疼,于是躲到一根電線杆後,把自己藏起來,獨自站在寒風凜冽中等他醒來,直到他啓動車子離開,她才走出來。
有沒有什麽能夠幫到他的呢?她就此思索了很久,但尋覓不到答案,似乎潛意識也認定了連他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她更是無濟于事。
輾轉反側睡不着,她爬起來,順手開了一盞小燈,翻閱程靜泊推薦的書。
第一章智慧的故鄉中寫道:“當我仰面躺在地上時,陽光透過櫻樹枝葉間的縫隙進入了我的眼簾,我透不過氣來,它們就像是無數的星星,是正午的星星,很久以後,當介子的想法出現在我腦海裏時,我又模糊地瞥見了這些正午的星星。”
諾貝爾物理學家湯川秀樹回憶童年時,特地提到了這個細節,似乎和他後來成功地提出介子場理論密不可分。
生命中有些渺小的光,可以照亮你很久。
雖然只看了十幾頁,她已經略微懂得他推薦這本書的原因。
熱鬧的人,孤獨的人,各有各的世界,重要的是不要輕易否定自己的生活。
他呢?她不太多的了解,知道他是一個哲學教師,也是一家咖啡館的經營管理者之一,有學問,喜歡看書,對小孩子很有耐心,姐姐是兒科醫生,和陳醫生還是朋友,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在确定自己喜歡他之後,她想更多地了解他,但苦于沒有途徑,內心失落。
這一晚,同樣睡不着的還有程靜泊,他回了家,淩晨時分在廚房煮面,被程母發現。
程母披着衣服走來,柔聲問:“剛才在醫院,薛玲是不是很傷心?”
程靜泊默認。
“你和他們說,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直接開口。”
“放心,我已經說了。”
程母拉開冰箱,拿出一個雞蛋:“我給你鋪個蛋,吃得有營養些。”
“我自己來,您快上樓休息。”
程母把雞蛋遞給兒子,但不願錯過這可以聊天的空隙,站在角落,很有深意地說:“薛玲的表妹人不錯,你姐姐見過一次面了,說人很有想法,和你聊得攏,你看我們都還是很尊重你的想法,積極幫你尋找一個能在精神上溝通的姑娘。”
“薛玲的表妹,我記得她年紀很小。”程靜泊聲音很淡。
“她剛畢業,現在一家科學周刊工作,熱情積極。”
“嗯,年輕人有這樣的工作态度很不錯。”他應和了一句。
“什麽工作态度,哪裏需要你來評價?要你看的是別的方面。”
“別的方面就完全不合适。”
“你們也就很早之前見了一次面,那會她還在讀書,現在模樣都變了,不如再見一面看看,認真考慮一下?”
“我不太喜歡這種方式,也不習慣那樣的局面。”
程母嘆氣:“你真的不願意就算了,我們不會勉強,但你要記住,我們總是念叨你,只是希望有個人能照顧你,等我們走了,你還有一口熱飯吃。”
程靜泊說:“沒那麽多苦情戲,我自己就會做飯吃。”
程母正要再勸,聽到他又說了一句:“好了,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會幫自己留意。”
話畢,他從櫥櫃取出碗,将鍋裏的面盛在碗裏,端去客廳吃,程母還在懷疑自己剛才有沒有聽錯,他已經坐下沙發,開了小燈,重拾手頭的書翻看起來。
他從小就不愛說心事,很早獨立,凡事都有強烈的自我主張,不輕易做決定,一旦決定就不會改變,這些關于兒子的特質,程母很清楚,于是她保持了沉默,但始終擔心,他在感情上會不會太慢熱,之前老鄰居家的小姑娘很喜歡他,找了一些機會接近他,他都像是沒看見一般,直到那個小姑娘芳心另投,于去年結婚了,家裏人談起她時提起這事,他後知後覺地說:“她什麽時候追過我了?我怎麽不知道這事。”
想到這事,程母簡直哀怨到不行,三個孩子只剩下兩個,都是單身。
她正愁着,眼睛瞄見兒子放下書,拿起手機,似乎準備給誰發短信,過了片刻卻又放下了,她不禁疑惑了,這麽晚是要和誰聯絡?
其實是,程靜泊讀完柏子仁發來的一條短信,慣性地準備回複,差點忘記現在幾點了,意識到後準備明早再說。
隔天早晨,柏子仁收到程靜泊的回複,一看時間是清晨五點發的,短短的一行字:“關于讀後感,你當面告訴我。”
她撓了撓頭,心裏後悔,昨晚看書看到很晚,一直很有精神,弄錯了時間,發了一段有點長的讀後感給他,發完才想起是淩晨一點,當下有些自責,放下書,把被子拉到臉上,倒頭睡着,要不是鬧鈴,她根本就醒不來。
上課時有些沒精神,柏子仁差點睡過去,惹得坐在一邊的朱鳴文竊喜不已:“你也會有上課打盹的時候,真是百年一見啊,是不是熬通宵了?”
柏子仁迷迷糊糊地搖頭:“不是,我在看書。”
“你這個書蟲,別讀太多了,看過一篇文嗎,說女人讀書越多情商越低,不如趁年輕多跑出去玩玩。”朱鳴文想到一件事,“明天下午就兩節課,課後陪我去送貨怎麽樣?”
朱鳴文在業餘時間做代購,同城的客戶會親自送貨。
柏子仁剛要拒絕就聽她說送貨的地址是財經大學。
“正好他們那天有個校園冬季星秀比賽,邀請到一個網紅樂隊當評審,我們可以順便去看看熱鬧。”
“你确定是財經大學?”柏子仁問。
“是啊。”
“那我和你一起去。”
到了當天,財經大學舉辦的校園星秀比賽聲勢浩大,連校門口都貼着各類贊助商名字,朱鳴文和買家交接後,急着拉柏子仁趕去看比賽。
比賽在校園中心廣場一個臨時搭建的舞臺上,很寬敞,幾乎可以供一批模特走秀,時間還未到,舞臺四周已經圍了一圈人,朱鳴文很有毅力地擠過去,連連回頭催促柏子仁,柏子仁有點無奈,她并不感興趣,來這裏不是為了看比賽。
朱鳴文很快擠到第一圈,柏子仁還留在原地,想掉頭溜走已經來不及了,一群穿着鮮橙色會服的粉絲湧過來,為他們的偶像樂隊搖旗吶喊。
柏子仁感覺自己雙腿沒有動,卻被人群整整推進了一層,直至舞臺邊。
比賽開始的前十五分鐘,網紅樂隊率先登場表演,氣氛被炒到了最高點,舞曲結束,其中的主唱很熱情地和學生們互動,拿着話筒說道:“想不想看我表演魔術?”
“想!”臺下的人大聲道。
“我需要一個助理,誰願意?”
“我願意!”
柏子仁的耳邊像是被投放了無數個小炸彈,耳膜都快穿孔了,嗡嗡聲中,竟然産生錯覺一般,她看見那位穿着簡單的主唱很親民地彎下腰,朝自己的方向點了點:“這位穿藍色羽絨服的女同學,可以幫個忙嗎?”
身後是排山倒海的聲音,柏子仁莫名地被拱上臺。
“很簡單,不用緊張,請幫我檢查一下這幾張撲克牌是不是普通的撲克牌?”
柏子仁木讷地接過牌,低頭檢查了一下,然後點頭。
“請你随意選一張,亮給臺下的朋友看,但別被我看見。”主唱轉過身。
柏子仁已經有些無趣,苦于下不了臺,只好照做,選好後又聽主唱的吩咐,放回原處,等主唱回過身,略施小技就找到了她選的那張牌,等拿過後,輕輕一抹,撲克牌後的圖案一閃,就變成他的個人靓照,衆人又尖叫,齊齊湧過來。
主唱謝過柏子仁,禮貌地請她下臺,自己面朝粉絲繼續說話,而柏子仁發現眼前的路都被堵死了,只好退到左角落,沒想到下一步踩空了,在人聲沸騰中,她像是一個黑點,無聲無息地滑落下去,瞬間失去重心,一陣恐懼襲來。
意外的是沒有摔到地上。
有一雙手很及時地扶住了她的腰身,她順勢向後,很快倒在身後寬敞溫暖的懷裏,一腳踩在對方褲腿上,等意識到不對勁,急驟轉身,卻沒站穩,正面地撲進對方的懷裏,而對方也很自然給力地接住了她。
撲通一聲,失去了平衡,她完全攀附在這個人身上,下巴實實在在地撞在他的胸膛上,咯吱一下,疼得咬牙。
頃刻間,似乎聽見抱着她的人低聲地笑了一下,聲音熟悉悅耳,扣人心弦。
她擡起頭,似乎看見了湯川秀樹描述的正午的星星,不,比那更美好。
他一本正經地提醒道:“這位同學,看見偶像別光顧着花癡,要注意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