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衛來把車開到河堤上,關掉車燈。

隔了好一會,水光和星光才浸進車子,衛來借着這光拆了袋壓縮餅幹,就着水嚼咽下去,然後朝岑今借煙。

“女人的煙也抽?”

衛來奇怪:“有區別嗎?本質都是煙。”

岑今遞了支給他,順手幫他點上,火頭打起的剎那,她的眼睛裏、他的眼睛裏、還有四壁的玻璃上,都生出橘黃色的一點亮。

瞬間隐下去。

衛來揿下車窗,把第一口煙氣吐出去,問她:“你怎麽看出來的?”

“想知道?”

“想。”

多懂點沒壞處,不定什麽時候能救命,不管救己還是救人。

岑今想了一下:“四點。”

衛來苦笑,他連一點都沒看出來。

“第一,人口販運已經成了産業,UNODC每年會出具販運問題報告,勘定輸出輸入線,劃分來源國和販入國,那條船,立陶宛到德國,符合輸出輸入線。”

“第二,船上的人說的語言,是阿爾巴尼亞語。東歐的人口販運,操縱在兩個主要幫派手裏,俄羅斯黑幫和阿爾巴尼亞黑幫。其中阿族人是地下色情業的老大,遍布歐洲各地。”

衛來很意外:“你懂阿族語?”

“只懂幾句。記不記得我們上甲板的時候,那個男人和駕駛艙裏的人大笑着說了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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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但他聽不懂。

“駕駛艙的人說的是:新貨?那個男人回答:不是,她太老了。”

衛來遲疑:“這個‘老’說的是你?”

“是我。”

岑今很無所謂的聳肩:“販運集團要求女人越年輕越好,其中女童占很大部分,因為年輕的身體經得起踐踏,20歲以上的女人對他們來說,就已經不是首選了。我專門寫過關于人口販賣的社評,所以學會了阿族人交易時常說的幾句話。”

“新貨、不能便宜、她太老了、上等貨、成交、合作愉快。”

“還有第四點呢?”

“第四是,那個男人拉開艙門的時候,艙內光很亮。他紋身的手臂上,有三道指甲抓出的血痕。我想,也許是哪個女人掙紮的時候給他留下的。”

“綜合以上,舉報他們合情合理,哪怕我猜測全錯,是條黑船總沒錯的。”

衛來沒說話。

這也虧得是她,專門研究過這種地下貿易,換了自己,加多幾個也未必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看透玄虛。

現在再想,岑今的做法确實并不誇張——阿族人疑心很重,他們臨時要求下船,一定會招致懷疑。

衛來長籲一口氣:“行吧,哪怕改行程也值了。”

“不用改,塔皮歐不是說還有一班船嗎,再等四個小時就好。”

“還要回油碼頭?”

“衛先生,做事要做周全。阿族人被海警扣了這麽大一票貨,你覺得他們會善罷甘休?一對在出事當晚下船并且再也沒有出現過的人不會受到懷疑和報複?”

她湊近衛來,壓低聲音,唇角在車內的暗影裏再次勾起:“可是,如果我們又趕回去坐船,情況就不同了。”

“那說明,我們下船,是真的突然發病;而我們又去坐船,也是真的着急趕路。”

“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得再完美些,可以讓沙特人在圖爾庫的醫院給我做個急救記錄。不過,我目前的安排,足以應付阿族人的腦子了,他們會忙着去揪內奸、卧底——船在公海被扣押,消息會對外封鎖一段時間,等他們鬧得雞飛狗跳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海盜的船上了。”

衛來沉默半晌,大笑。

然後在車窗邊沿摁滅煙頭:“厲害。”

他倚回車座,看遠處的夜景,眼睛适應了黑暗,景的輪廓也慢慢顯形,那是建造公路時遺留下的不需要開鑿的巨石,粗糙而又笨重。

衛來說:“人口販運都是一個大的産業了嗎?”

他一直以為,只是較為猖獗的犯罪。

“為了錢。低成本、高利潤、需求量大,還可以循環再生産。”

“循環再生産?”

“是啊,子彈打完了就完了,毒品吸了也就沒了。可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可以終年無休,被你一直壓榨到三十歲、四十歲,可以轉手再賣,哪天她沒有客人了,還可以流向器官市場。”

哦,這樣。

上船的時候,他知道是黑船,但不知道那些貨原來是人。

事關人和命運,值得與否這種字眼就太輕了。

他轉向岑今:“傷口在哪,我幫你處理一下吧,那麽喜歡穿晚禮服的人。”

車燈揿亮,岑今扯下簡易止血帶。

衛來看到傷口,在左臂內側,如果是普通利刃,刀口平齊,愈合會較快,熊爪就是這點不好,傷人傷己都兇殘。

他先用礦泉水擦拭掉血漬,然後酒精球清創,猶豫了一會,選了小管的皮膚粘合劑:“傷口不算太深,縫針其實會更保險——用粘合劑的話你要注意,否則皮下可能會留空腔,傷口也可能拉裂。”

岑今嗯了一聲,看他低頭細心幫她塗拭,忽然對他起了興趣。

“你是半路來的,還是入籍的?”

衛來笑笑:“不好說,我爸在國內可能有債,帶我偷渡,到了歐洲,把我給賣了。”

“賣到收養家庭?”

“要是那樣就好了,童工。”

他伸手托住她手臂,偏頭看塗抹的是否均勻:“人還沒機器高,給人踩縫紉機,車線,釘扣子,有一根機針,從我指頭戳下去,對穿。我以為這輩子指腹上都會有個洞,可以眯眼對着看太陽,沒想到長好了。”

“後來呢?”

“繼續釘扣子,被人道組織解救,唐人街待了幾年,去馬來西亞貝雷帽受訓,沒通過,被開除了。準備應征雇傭軍的時候,遇上麋鹿,他喜歡去那裏挖人。”

他把她的手臂擱到駕駛臺上:“晾會。”

“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沒打算……你呢?”

輪到她了。

岑今說:“我本身是孤兒,後來被一對北歐夫婦收養出國。高中的時候,他們遭遇空難。”

“很難熬吧?”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身在異國,養父母死了,舉目無親。

“生存重要,沒太多時間去難過,要想着怎麽樣靠自己,在這個白種人的地盤裏繼續體面地活下去。所以,我做了一個計劃……到40歲的。”

衛來覺得,她這話在他腦子裏,轟一聲産生震蕩和回響了。

——我做了一個計劃,到40歲的。

他連下一頓飯都沒計劃。

“應該上什麽大學,學什麽專業,參加什麽樣的社會團體,努力跟哪些業界名人建立聯系,掌握什麽技能,進什麽樣的機構實習,實現什麽樣的財務和職業目标。”

衛來如聽天書。

半天才說出話來:“冒昧問一句,那你現在的生活,在你計劃裏嗎?”

岑今看手臂上的傷,粘合劑早已凝固,周邊的皮膚被扯的有點發緊。

“我今年27歲。”

“按照計劃。我應該在政府部門工作,已婚,對方是律師、醫生或者教授,這樣的搭配比較合适。”

“經濟富足,有房産、車子、存款、各項福利保險。已經有了一個孩子,良好的家庭會給公衆好的印象,有助于我在政界繼續發展。”

“定期會去做慈善公益活動,參加行業酒會,結識記者、新聞工作人員、新興的商界精英、各種上流人士。”

……

是嗎,現實的人生似乎很是脫軌啊。

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些什麽。

衛來說:“那你要抓緊時間調整一下了。”

——

車子在晨曦四起中又進了油碼頭。

塔皮歐抱着空啤酒瓶睡的四仰八叉,被衛來拍醒的時候茫然了好大一會,然後說:“哦,你!”

他打着哈欠坐起來,又去翻登記本,然後看鬧鐘:“有船,時間剛好。”

當然剛好,他們是掐着點來的。

上車的時候,塔皮歐看了眼後座的岑今,她裹着厚外套,臉色蒼白,虛弱地向他笑了一下。

塔皮歐說:“她……可以嗎?”

“潰瘍爆了,胃出血。去過醫院了。”

“那她身體……受得了嗎?”

這老頭還挺好心。

衛來瞥了一眼岑今:“她不重要。幹我們這行,聽上頭吩咐,什麽時間該到什麽地方,除非死了,不然爬着也要到——你見了那麽多,應該懂的。”

塔皮歐嘆氣:“也是。”

很巧,這一艘又是冷藏船,裝水果、蔬菜、魚、肉、易腐品。

起錨在即,船員在甲板上散的三三兩兩,有人下來接引。

塔皮歐沒上,站在車子邊上沖他們揮手,揮着揮着,又是好大一個哈欠。

衛來一路扶着岑今,她理應“虛弱”。

經過一個船員身邊,那人正倚在船欄上調試無線電,咝咝的電流音中,有句廣播傳來:

“全世界的目光繼續聚焦天狼星號這艘昂貴的油輪……”

衛來和岑今同時止步。

那船員奇怪地看他們,下一秒反應過來,向着一邊迅速旋動音扭。

廣播音大起來,飄在霧裏。

“海盜方面态度強硬,拒絕船東提出的贖金談判要求。沙特談判團昨日在摩加迪沙召開新聞發布會,表示不排除提請武力解決的可能性。”

“專家稱,亞丁灣局勢複雜,海盜問題由來已久。一旦武力解決,可能導致整個海域航線癱瘓,後果不堪設想……”

衛來忍不住想笑。

這世界多好笑,沙特人在那頭唱一出硝煙味越來越濃的戲,瞪圓眼睛、撸起袖子、拉出要肉搏的架勢,支使的記者、專家、分析人士團團亂轉。

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那裏,摩加迪沙、天狼星號、沙特談判團、海盜。

沒人知道,最關鍵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在這裏登船。

衛來轉頭看岸上。

塔皮歐開着車一溜煙遠去了。

岸與水相接的那條長長的灰色地線在緩緩後移。

船起航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部關于東歐人口販賣的電影,叫《飓風營救》,如果大家注意看的話,裏頭的人口販子,就是阿族人。

另外有一部紀錄片性質的電影,叫《人口販賣》,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一下,感受一下人口販子各種翻新的騙術伎倆,更好的保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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