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捱過了廣播、登機、人聲嘈雜、飛行提示、起飛、機身平穩,為了不打擾乘客休息,艙內終于熄燈。

燈滅的剎那,衛來長長籲了口氣,覺得世界這才開始清靜。

他打開機窗遮擋板,窗外并不漆黑一團,相反的,是有些透亮的墨藍色,有雲,像被撕扯的稀薄的棉絮。

飛機也像是船,漂在另一種“海”裏。

他耐心等了一會,眼睛适應了艙內的半明半暗,岑今睡着了,呼吸輕淺,她是雇主,付錢的人,有理由睡的四平八穩。

但保镖不行,有例行程序要做。

他解開安全扣,起身。

登機的時候,衛來觀察過大部分的乘客,基本确認沒問題,不過保險起見,還得再篩一遍。

先去找頭等艙空乘:“我去後艙找一位朋友,很快回來。但我女朋友剛做完手術,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有任何動靜,請馬上叫我。”

空乘微笑,語氣中不無羨慕:“你對你女朋友真好。”

衛來也笑:能不好嗎,她出了問題,他非但拿不到錢,連“王牌”的頭銜都保不住。

他往後艙走,先看商務艙,然後經濟艙,經濟艙很大,沒坐滿,有些人還沒睡,頂上開着夜讀的小燈,乍一看,像野地裏散的螢火。

很快掃了個來回,沒有異常,他準備原路返回,伸手去掀分隔艙簾時,腳邊忽然輕輕一碰。

低頭看,是個滾來的小皮球,将止未歇,還在擺動。

昏暗的頭排座位上,響起一個稚嫩的女孩聲音:“Excuse me?”

衛來蹲下身子,把皮球掂在掌中,借着舷燈的條光,看清那個小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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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是候機時見過的,那個結小髒辮的黑人小姑娘。

她身邊坐着的應該是父親,一直陷在沉思裏,忽然被這動靜拉回現實,有些茫然,衛來把小皮球遞過去,小姑娘接了,父親這才回過神來,跟他道謝。

同一時間,小姑娘遞了什麽過來:“謝謝幫我撿球。”

是顆橡皮糖。

一來一往,是生出交情的前奏,衛來不好掉頭就走,接了糖,問她:“你從哪來?”

“卡隆。”

“卡隆?”

那父親聽出他語氣中的驚訝:“你是想到大屠殺了吧?”

“我們卡隆,沒那麽有名,不像塞拉利昂有鑽石,剛果有黃金——現在知道卡隆的,都是因為‘四月之殇’。”

衛來想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四月之殇指的是什麽。

“你們把那次大屠殺叫‘四月之殇’?”

“因為發生在四月,後來國內有個作家出了一本書叫《四月之殇》,賣的很好,大家都這麽叫了。”

借着昏暗的遮掩,互相看不清面目,難得衛來居然會對卡隆感興趣,這給了那父親傾訴的欲望。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恰好在外度假。但國內的很多親友都罹難了。”

——“現在已經移民了,但每年這個時候會回去一趟,快到紀念日了。”

——“一想到這些,怎麽都睡不着……”

“聽說當時有一些國外的志願者幫助你們?”

“是的,我們很感激。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着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衛來記挂岑今那頭,不便多聊,很快結束談話。

回到座位,一切如常,空乘很盡職,一直守在岑今邊上,看到衛來過來,低聲向他交接:“沒什麽事,她睡的很好。”

那就好。

衛來躺倒,出發以來,這一身骨頭終于能切切實實舒展,他摸出屁股後兜裏的記事本,在黑暗裏嘩啦啦快速翻動,紙頁的味道在鼻子上方扇飄。

今天寫點什麽好?

其實岑今人還行,作為雇主,對比自己經歷過的那些腦滿腸肥、張揚跋扈、有錢鼻孔朝天、拿刻毒當個性、要全世界遷就……

衛來要求不高,她已經過及格線太多,事實上,他還挺喜歡她性格:大事自己拿主張,小事随意。

岑今翻了個身。

——“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着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那時候是怎樣的混亂局勢?她怎麽熬過來的?衛來想象不出,對這世上大部分人來說,戰争早就随着二戰結束了——剩下的,都是與已無關的、新聞裏的“沖突”。

她呼吸有點重。

衛來皺眉,仔細聽了一會,迅速坐起,去到她身邊,俯身半蹲。

她的手偶爾反射性的空擡、虛抓,眼皮下頭眼珠轉的厲害。

應該是做噩夢了。

衛來低聲叫她:“岑小姐?”

叫了兩次,沒有反應,衛來低下頭,伸手握住她肩膀,推了她一下。

這次奏效了,有那麽一瞬間,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驟然松弛,再然後,她睜開眼睛。

衛來一直覺得,她眼睛裏,像藏了一個世界那麽深。

或許是被初醒的恍惚卸去防備,又或許還陷在夢裏,忘記了自己是誰——這一時刻,她眼睛很亮,目光卻柔和,像初生的嬰兒看世界,不帶愛,也沒有忿。

她看衛來的眼睛。

衛來也看她。

從來沒跟人對視這麽久。

忽然覺得,艙內暗的恰到好處:看不到她穿着、裝飾、面色、肢體動作、微表情,也就不用接收那些亂花迷眼的蕪雜信息。

他參加過特訓課,課目分的很細,教你觀察目标的衣着、習慣動作、随身配飾、嘴角是否翹起、眼睑是否收縮,恨不得細到身上的每根毛,只為剝出這人的真實面目。

為什麽從來不教人看人的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

她點頭。

“喝水嗎?”

她搖頭:“有酒嗎?”

頭等艙有紅酒供應,衛來揿服務鈴給她叫了一杯,岑今接過來,像是喝水,一飲而盡。

昏暗的空氣裏多了微熏酒香。

衛來笑了笑,就地坐下,有時做一場噩夢,比真的死裏逃生還累——這種時候,她可能不想動、不想被打擾,但一定也不想一個人待着。

機身有小的持續颠簸,應該是騎上了亂流,岑今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小時候常做。”

他眯起眼睛,看前排乘客的靠背,好像透過那層靠背,就能看進早年的夢裏。

“夢見海水從甲板的口灌進船艙,我被淹死了,像魚一樣翻着肚皮漂在船艙裏,身上長滿了苔藓。”

多殘忍的夢,更殘忍的是醒了之後還要踩縫紉機、啃硬的能劃破嘴唇的面包皮,那時候覺得,能熬過去的話,将來一定有大出息。

現在這出息,也不過爾爾。

他問:“你呢,夢見什麽了?”

“夢見卡隆。”

“我離開卡隆之後,看過很長時間心理醫生。”

衛來想起麋鹿說過的話。

——“很多從戰地撤出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創傷。”

人的身體和心都是軟的,拿去碰這世上的鋒利和鐵硬,當然會有創傷,不過差可告慰,總還有機會可以愈合。

衛來想說些讓她安慰的話:“剛才在後艙,遇到一家卡隆人,他說,很感激那些當時救助卡隆的志願者——你當時的選擇,的确很讓人佩服。”

扪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岑今笑起來。

開始是低聲的冷笑,然後就有些失态,像是聽到什麽了不得的笑話。

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去卡隆,是因為我心懷悲憫、理想至上、想拯救那些水深火熱中的人?”

倒也沒有……但現在聽她語氣,肯定不是了。

“我大學裏,主修國際政治關系,想往政界發展。”

“但有色人種,并不容易。如果進政府部門,從低做起,也許到三十歲、四十歲,也只是個高級助理、文秘,或者擔有名無實的虛銜。”

“我想走捷徑、投機,給自己增加一段煊赫資本,我選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因為我相信,多大危險,多大富貴。”

說到這,脖頸後仰,目光栖落在艙頂,輕笑:“結果,我運氣不好,可能也是活該。”

衛來沉默。

她說過,她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

麋鹿也說,卡隆之後,岑今徹底退出了援非組織。

大概是因為,嚴重的心理創傷,将她按部就班的計劃徹底打亂了吧。

不過,這不該被說成“活該”。

衛來說:“岑小姐,我覺得,做任何事,目的都可以不單純。”

“好比讀書,可以是為鑽研學術、拿學位、找工作方便,也可以是結識朋友、躲避社會。冒那麽大危險去卡隆,就算是為了求取富貴,不丢人。”

“更何況,你還救了那麽多條性命。”

……

半晌沒有回答,衛來低頭:“睡了?”

沒有,她正看他,眼神複雜,在他低頭剎那,自然而然,伸手摟住他脖頸,吻上他嘴唇。

柔軟、微涼、帶甜的酒香。

完全出乎意料,有一線酥麻,順着他腕根,竄向肘心。

衛來的腦子居然比任何時刻都明白,一手控住她肩膀,說:“岑小姐。”

她下巴微仰,氣息輕輕拂在他唇上:“嗯?”

“人在晚上意志力最薄弱,你剛喝了酒,又做了噩夢。”

“請你想清楚,現在是不是一時沖動,在找安慰——畢竟天亮之後,我們還要見面的。”

一兩秒的靜默之後,岑今看進他眼睛,說:“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麽了。”

衛來笑了一下。

說:“我也不記得了。”

重新躺回座位的時候,衛來其實有點後悔。

如果她不是客戶的話,他大概也不會想做君子的。

畢竟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感覺到位,這種機會,人生裏不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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