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帳篷裏一通桶撞、水翻、羊叫。

再然後,飄門一掀,衛來出來了,全身水淋淋的,大概還沒顧得上擦,套了條短褲,手裏……

沒錯,他一只手攥并山羊兩只前腳,沉着臉往外提拖,山羊一臉被侵犯的驚恐,兩只後腳在沙地上踢踏,屁股死命往後賴。

——你幹嘛,你幹嘛,我就看看,你幹嘛。

岑今掀起披綢多出的一角,慢慢給自己扇風。

“衛來,你是外國人,剛到人家的村子。這羊是村民的財産,你要是把它弄死弄殘了,村民再合夥把你弄殘了——這可是外交事件。”

衛來咬牙,有那麽一瞬間,他确實起過把它宰了的念頭。

但就這麽放它出去了,心有不甘。

他繼續把羊往外拖。

岑今目光一直追過去:衛來停在棚屋外,挑了根又粗又牢靠的栅棍,把羊硬生生提站起來,兩只前腳跟栅棍交叉,繩子三繞兩繞,捆了個紮實。

羊支楞着腿站着,發出“咩”的一聲,目光裏充滿絕望: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它本不該這麽快直立。

站着吧你!

衛來抹了把臉上的水。

幸好都快洗完了,桶雖然翻了,費的水不多——他進了屋,摘下帳篷撐架上挂的毛巾,悻悻地邊擦身上的水,邊坐到岑今邊上。

她繼續扇風。

衛來忍不住。

Advertisement

“你就沒看見那羊?”

“沒有。”岑今很誠懇,“當時我一直在想怎麽回答你的問題,所以……完全沒注意。”

行吧,明知道她脫不了幹系,但能怎麽着?

衛來籲了口氣:“那說回索馬裏,海盜是什麽情況?”

岑今看他:“發生那樣的事,就……過去了?”

至少抱怨兩聲、咒罵兩句……居然沒事人樣繼續聊海盜,心大的可以開船了。

衛來說:“怎麽着,不就被羊給看了嗎?”

岑今笑笑:“誰知道呢,帳篷裏的事,反正只有你和羊知道。”

衛來牙癢癢的:“它剛一進去就被我轟出來了,幾秒的時間,能發生什麽事?”

岑今偏過頭不看他,裙裾掀的不緊不慢,自言自語:“那誰知道啊,一眼萬年,瞬間即永恒,宇宙大爆炸,也就一兩秒啊,然後萬物生。”

衛來氣笑了。

齒縫裏迸出字來:“岑今。”

岑今轉過頭。

他伸出手指點她,沒戳到,還算是克制。

說:“你也是運氣好,是我客戶。”

雇傭關系、一紙合同,這些對他,确實還都有約束的效力。

換了是麋鹿,這麽挑釁他,老早拆了骨頭下鍋炖了。

換了是可可樹,老早劈成柴炖麋鹿了。

你運氣好,還能在這坐着,你要真是我女朋友,還跟你費這話,早就拖過來……

岑今斜眼看他:“是客戶怎麽了?”

她微側着頭,下颌揚起,脖頸一側漂亮修長的美人筋把他的目光一路牽向鎖骨的淺渦和圓潤的肩膀。

他喉嚨發幹,再說話時,聲音低沉沙啞,急需一盆冷水內淋外澆。

于是他說:“你現在給我講一下海盜。”

——

是該說回海盜了。

照明棒的光又快耗沒了,整個漁村都沒有亮,風送來海浪聲和略腥鹹的氣息。

岑今說:“海盜就是漁民,很窮的漁民。”

“索馬裏內戰以來,社會和教育體系都已經崩塌,文盲率很高,接近八成。官方語言也不是英語,有時候,小一點的海盜團夥,一群人中也沒一個會英語的,想和船東談判,還得掏錢雇個懂英語的、支付長途話費。”

衛來想笑:給他打電話的那個海盜,英語還算順暢,看來虎鯊是當地最大的海盜頭目這話是說的通的——手下的各類“人才”還算齊全。

“他們的仇恨一直在發酵:一是世代打漁的海域,自己不能去,去了還要被外國漁船驅趕;二是滅絕性的捕撈政策,使得海裏很難捕到魚,斷了生活來源;三是軍閥混戰,本來就餓殍遍野,聯合國送來的救濟糧,還都讓有槍的人給搶了……”

衛來沉默。

記得白袍跟他說過,虎鯊起初,也只不過是個領糧食的難民。

“幾年前的印度洋海嘯,又意外地掀開一樁生态災難:歐洲一些國家,利用這裏的政府無能,将本國的核輻射垃圾、化工有毒廢料運到這裏傾倒。”

“但是海嘯把這些有毒垃圾翻上了海岸——那些沿岸居住去撿垃圾廢料的人,很多受到輻射感染,一年內就有300多人死亡。”

衛來納悶:“歐洲離這挺遠的啊,千裏迢迢過來倒垃圾?”

“歐洲對核輻射垃圾有處理标準,一噸的處理成本是1000美元左右。但是他們輾轉和這裏的政府簽了合同,傾倒一噸,支付8美元,這麽一算,運輸成本,根本不算什麽。”

衛來嘆息。

他想起那個唐人街老頭搖頭晃腦念古文:人之生,譬如一樹花。

子宮結胎,都是同一棵樹上,同一樹花,但飄去哪裏就很難說了:糞坑、酒席、堂前、腳下。

那裏金貴,有毒垃圾要封存、隔離、高科技處理。難道這裏就低賤?8美元,嘩啦一倒,繼之以感染、變異、死傷。

“所以可以理解為什麽當地漁民仇恨一切,仇恨外國人,也仇恨政府。起初,有外國船只經過,他們上去打劫、搞破壞、扣押船員,純粹出于洩憤。”

“忽然有一天,他們發現,船東居然找中間人向他們遞話,表示願意支付贖金把船給拿回去——原來不打漁,也能賺到錢。”

“然後,一個行業就産生了。”

照明棒徹底不亮了,羊立起的影子斜拉在沙地下,伴着一兩聲嗚咽似的咩音。

“除非将來這個國家可以真正強大,否則海盜問題很難解決,越壓制越猖狂——現在亞丁灣的護航艦隊越來越多,但海盜的襲擊不減反增。”

“而且,有人做過調查。索馬裏的民衆,有超過半數贊同這種行為,他們覺得海盜是英雄,給他們出了氣。另外,海盜拿到贖金之後,會去花天酒地——那一地帶依托着海盜的消費,又形成了一條特殊供應鏈:食品、煙酒、女人,換言之,海盜又養活了一大批人。”

她看向衛來。

太暗了,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輪廓,和眼睛。

說:“明天見到海盜,不要帶着很獵奇的目光看他們。除了那些頭目,他們大多是跟風的窮人,赤腳、不識字、滿懷憤懑、生了病沒錢治、分到了錢就去花天酒地。不用跟他們争辯邏輯、道理、是否違法,他們不懂。”

衛來沉默了一會,笑起來。

“口口聲聲跟我說這條船不重要,暗地裏,還是做了不少功課啊。”

“功課倒沒怎麽做——在土耳其的時候,有個人塞給我一本分析海盜的雜志,無聊的時候,我就翻了一下。”

衛來心中一動。

“你看了?”

“不然呢,拿來扇風嗎?”

“雜志上還說了什麽?”

“還說有專家譴責那個第一個付錢的船東,覺得他開了個很爛的頭——如果海盜不知道還能贖船這回事,也許就沒有後來那麽多劫案了。截至目前,亞丁灣的船只劫持,支付出的最高贖金,是150萬美金。”

難怪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天狼星號,這一次,海盜叫出了2000萬美金的高價,船東們都怕沙特人再開一個爛頭。

衛來壓低聲音,形同耳語:“能問一個……問題嗎?”

他想問的,應該屬于商業機密,所以不自覺低聲,生怕隔牆有耳——盡管牆外其實只有羊。

岑今身子傾過來些,聲音也故意壓的很低,像接頭:“你說。”

真是……也挺能演的。

“沙特人的心理價位,是多少錢?”

岑今伸出手,指尖觸到他手背,然後輕輕寫了個“5”字。

“500萬?”

“最多500萬,給我的酬金是30萬。”

2000萬和500萬,這都不是對半砍了,要從海盜的牙縫裏,生拉硬拽出1500萬來。

衛來皺眉,總覺得無從下手。

“有把握嗎?”

岑今笑:“開始我答應了,後來我又漲價了,我要50萬。”

“真巧,漲價那次,我好像看到了。”

記得白袍亞努斯被她的坐地起價氣的跳腳,這還不止,她還不接受一半定金制,要求所有的錢一次性進賬戶,拿到錢之後再出發。

衛來一直想不通:“他怎麽就答應了?”

“因為我跟他說,給我50萬,我把贖金談到300萬。”

衛來倒吸一口涼氣。

300萬。

海盜舍得嗎?這都不是吐骨頭,是直接往外吐肉了啊。

“小姐,你要怎麽談?”

她說:“上了船之後,你別漏過我跟虎鯊的每一句話,就知道我怎麽談了。”

又說:“你不信我談得下來是不是?”

衛來說:“我信。”

他躺下去,雙手交疊着枕到腦後,床上的樹棍削的凹凸不平,有一些枝瘤還在,硌地他後背疼。

他又說了一次,刻意輕佻和無所謂的語氣:“我信啊。”

岑今冷笑了一聲站起,披綢裹緊,說:“那走着瞧。”

她一路走進帳篷,衛來躺在床上,看着她的身影微笑。

自己都說不清:當她說出“我把贖金談到300萬”的時候,他居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驕傲。

她離開的背影,像個沖鋒陷陣的鬥士。

去吧,去海盜的世界裏興風作浪,攪它個人仰馬翻好了。

願意為你保駕護航。

他閉上眼睛,将睡未睡的時候,唇角還忍不住彎起,喃喃了聲:“300萬。”

……

月色皎潔。

棚屋外,那只前腳被吊起的山羊認命了,腦袋耷拉到一邊,百無聊賴。

我不就看看嘛……不就舔了你一下嗎……

矯情。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