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想不到世上竟然真有這樣美麗的女郎,她一進門,就像一輪明月跳進水缸,滿酒樓人的眼珠子都恨不得從眼眶子裏頭蹦出來,射到她跟前去。

她容貌高貴秀雅,仿佛是一個公主;說話的聲音嬌嫩甜美,就像一個嬰兒;舉止間又帶着自然跌宕的風流韻味,如同一個仙子。最美的還是,她竟然象是不覺得自己有這麽美,看見我這個登徒子的灼灼目光,竟然會害羞的低下頭去,不敢說話。

嘿,本來昨日上了狐貍精的惡當,丢了張金葉子,還被店主臊了一通,今天又找不着新住處,原以為倒黴到家了,沒想到竟然是好運氣的開始,上天垂憐,教我遇到這麽一個美人兒,還被她弟弟請到家裏去住。

令狐琅,這名字真好聽,她弟弟叫做令狐玕,琅玕琅玕,那是神話中長滿珠玉的寶樹,她們姐弟倆,都名如其人,是溫潤如珠玉的俊美人物。

她家房子不大,但是住的人也不多,所以還算寬敞。除了他們姐弟倆,家中只有一個三姑,連個下人也無,看來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她家中陳設,樸素而又雅致,精美卻不奢華,想來家教相當不錯。她家後園頗大,園中卻有些荒廢。看來看去,倒滿像是個曾經有過大場面後來卻又破敗了的家族。長安城裏,朝榮夕辱的事情發生得太多,這種家族倒也不少,可是如她姐弟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只怕也少得很。

哎,過幾天就要考試了,我怎麽還是靜不下心來攻書,滿腦子都是令狐琅的倩影呢?

吃過晚飯,天色已黑,阿成走進廂房來說:“公子公子,人家進考場前都要打點一下門路,你不去送一下行卷求個推薦信麽?”

我知他安頓好行李以後,出去一下午,打聽的就是這些事情,于是問他:“今年的士子,都是到誰家打點門路比較多?”

“到哪家的都有,不過還是去楊相國家的最多,楊相國現在正當權,求他最管用。”

“楊國忠?就是那個靠楊貴妃起家的文盲?送行卷給他他也不會看的,不如多送點金葉子給他算了。”我以前的詩文,倒也有不少不錯的,可以集成一本做了行卷送去,只是一來我現在心思不在這上面,正為令狐琅着迷,只想趁着考前的幾天,跟她私定終身後花園,二來這楊國忠出了名的不學無術,何必辛苦謄寫了行卷送到人家的廢紙簍裏頭去?

“送金葉子好!公子,這個我在行,交給我去辦算了。”碰到這種大把花錢的事情,阿成最是自告奮勇。

其實我幼負才名,譽滿鄉裏,是太原府解頭,歷來的各府鄉試頭名,還很少有中不了進士的,加上家裏又不缺銀子給我開路,這個進士只怕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去,只是不知道名次如何。

我問阿成:“參加今科考試的士子裏,有沒有什麽有名的才子?”

阿成笑道:“當今天下,最有名的才子是李白,不過他如今正在做翰林供奉,天天除了喝酒鬧事,就是被皇上召去,為貴妃度的曲子填新詞呢!”

“這個我知道,杜甫今年來了沒?”李白那個老才子如今都四十多歲了,還恃才放曠,成天沒個正形兒,他要肯規規矩矩參加進士考試,那才叫奇怪呢!不過他才氣縱橫,名滿天下,被天子征召,也是意料中事。杜甫的詩文相當好,而且現在也才三十來歲,聽說他上次在東都洛陽參加考試居然沒被錄取,不知道這次來了沒。

“杜甫阿,來了,聽人說他這次還得落榜,誰叫他家那麽窮的?人家都往楊相國家送東西,就他沒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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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今年這些士子裏,誰的奪魁呼聲最高阿?”杜甫會再次落榜?我還是不大信。雖然銀子是要的,但他這樣有名的才士如果落了榜,主考官不也沒面子麽。

“公子,聽說是楊暄。”

“楊暄是誰?沒聽說過。”

“是楊國忠的兒子。現在京城的賭場裏,大家都買楊暄拿狀元,盤口是五十賠一,若是買杜甫拿狀元,那就是一賠五百。”

“什麽?每年的進士考試居然被你們這些小子拿來賭輸贏?”楊國忠的兒子還能學出什麽好來?能通文墨就算不錯了,他哪能拿狀元?也不怕天下人笑話。我來拿這個狀元還差不多。

“是阿,公子,你要不要也下一注?”阿成讨好的說,“公子,我下了你的注,你的比杜甫強多了,是一賠二十,各府解頭都是這個賠率。本來往年都是一賠一的,今年因為有楊暄參試,沒多少人把賭注下在各府解頭身上,所以賠率升了不少。”

“你下了多少銀子在我身上?”

“五十兩。”

“嗯,你還滿舍得花錢的嘛,不過如果贏了,你就可以賺到一千兩銀子了。”雖然我給的小費大方,這五十兩銀子,也夠阿成攢上兩三年的。

“那是,公子不會讓我輸的,公子今科一定高中,我這就替公子給楊大人府上送金葉子去!”阿成說完,就颠兒颠兒的跑出去辦事了。

我一靜下來,就滿心想着阿琅,忍不住從廂房中度出門去,想會一會佳人。

外面星光燦爛,半輪明月高挂,我看見後園一側,身着輕羅半臂的阿琅正合掌向天,對月遙拜。

我連忙走過去打招呼:“令狐小姐,今天晚上的月色很美呀!”

阿琅回過頭,見是我,耳朵根子都燒紅了,在月色映照下,更顯得朱顏如花。她每次見了我都如此害羞,難道是對我有意?我心裏癢癢的,只想找她問個明白,又怕唐突了她。

阿琅怯生生的說:“阿,是薛公子,我剛才也是見月色不錯,所以在對天祝禱。”

這麽一說我倒好奇了:“不知令狐小姐求的是什麽?”忍不住又調笑一句,“難道是求姻緣?”他們姐弟倆父母已逝,自然不會是為了求父母高壽,她家這三口人也都還年輕體健,日子也不窘迫,好像也沒什麽別的可求,只怕大有可能是在求姻緣呢。

我越想心中越是躍躍欲試,不由得凝神看她反映。

她聽我這樣說話,又見我如此看她,臉紅得更厲害了,可是并沒有什麽嗔怒之色,看來并不讨厭我,既然這樣子都不讨厭我,那多半還是喜歡我。

我繼續試探她:“既然令狐小姐不肯理我,想來是小可令人厭憎,教小姐不快了?那我還是告辭,不打攪小姐的祝禱了。”

“阿,不要!”

阿琅這聲驚呼一出,我心裏便有了數,笑道:“哎呀,令狐小姐,我剛得了一首詩!”

阿琅說:“公子是太原府解頭,才高八鬥,做的詩一定都是好的。”

我見她凝神期待的認真模樣,張嘴便吟道:“大海阿,都是水。”

阿琅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駿馬阿,四條腿。”

阿琅笑得蹲到地上去。

“薛幽栖的相好阿,是琅妹。”

阿琅臉又紅了,我就愛看她臉紅時的嬌俏模樣。

卻聽阿琅含羞低頭,曼聲輕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哎呀,”我驚呼,“阿琅,想不到你竟是個才女。”這一首詩以前從未聽過,想是她自作,詩中意思,分明是叫我對她發動攻勢,莫要蹉跎好春光嘛。

阿琅側過臉去,不好意思看我,嘴裏卻又唱起另一首情歌來:“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裏,手挼紅杏蕊。鬥鴨闌幹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我不就在她眼前麽,何以有如此纏綿思念而不得之意,難道她以前就見過我?這首詩寫少女情懷初動,吹皺一池春水句,真是絕妙,天,這個阿琅怎麽比我還厲害?

阿琅忽然擡頭看起天上那半輪明月,笑道:“初生月兒一半彎,那一半團圓直忒難?”

這是催我答她呢,我再不回她,那豈不是辜負美人深恩?可是若要回她,卻沒襯得上的佳詞妙句,豈不是辱沒了解元的名頭?

我正苦思間,阿琅又幽幽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嗚嗚,這不是責我沒有及時回應,害她青春虛度對牛談情麽?可是她錦心繡口,佳詞警句疊出,把我這個小才子壓得實在沒有還手之力,哎,要是她去參加今年的進士考試,詩賦定是第一。

正躊躇間,阿琅忽然改了調子,唱道:“你到底愛不愛我?我不知該說些什麽。你到底愛不愛我?喚醒自己,也就不再難過。”這歌詞真正俚俗,曲調也非常輕佻直率,與她前面唱的那些大不相同。

但是這首總算不是什麽千古名句級別,我可以答得上:“阿琅阿琅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阿琅撲哧笑道:“公子不是才高八鬥麽,怎麽今日如此才思蹇澀?”

我笑道:“因為阿琅姑娘你才思太高,小生不敢獻醜。”我停了一會,終于還是鬥膽問道,“這些曲詞都是姑娘所作麽?怎麽有的雅有的俗,有的齊整有的參差,風格都大不相同,而且除了最後一首,都大可以稱得上是千古名作阿?”

阿琅說:“第一首《金縷衣》,是一百年後杜秋娘所作。”

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第二首《谒金門》,是兩百年後馮延巳所作。”

我咣當一聲,坐倒在地。

“第三句‘初生月’,出自五六百年後的元曲小調。”

我頭皮開始發麻。

“‘姹紫嫣紅’那幾句,是七八百年後一個劇本中的唱詞。”

我冷汗直冒。

“最後那個‘你到底愛不愛我’,是一千兩三百年後的無數流行歌曲之一。”

我的心撲通撲通亂跳,嗓子發苦,眼睛發直,直想轉身逃走。

“公子不必驚慌,小女子自幼修習道家法術,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又愛好詩詞,所以便将未來的詩詞曲目挑了許多出來先睹為快。是不是吓到公子了?”阿琅溫柔款款,蹲下身來問我。

我見她天真嬌美的模樣,實在也不像什麽吃人的鬼怪,一顆心就此落下胸膛,強撐着笑道:“沒事沒事,我只是吃驚,讓姑娘見笑了。姑娘真厲害,我只聽說有算人運國運的,還沒聽說有能算出來後世人寫了什麽好詩詞的。”

“是我貪玩,沒有拿這些法術來做正經事兒。”阿琅不好意思的笑一笑,又美得不得了。

“哈,阿琅,那你法術一定很好,能不能給我算算這次的科考能不能中?”

“公子高才,自然是能中的。”

“那能拿第幾名呢?”

“這就要看公子想拿第幾名了。”

“我想拿狀元,能拿到麽?”

“公子想拿,就一定能拿得到。”

她說得這麽有把握,那我一定能拿狀元了,哈哈,回頭讓阿成再拿五千兩銀子下注去!

我正跳起身來,歡呼雀躍,猛然想起還有一大任務沒有完成,忙腆着臉問她:“阿琅,你能不能算算我倆的姻緣?”

阿琅臉又紅了:“公子,我們倆緣分很深,生生世世都有糾纏。”

“哦?”我嘴巴張得可以塞進一個鴨蛋。

“有的一生一世,我們可以相依相伴,有的一生一世,我們卻緣僅一面。”

“阿,這一世呢?”

“這一世我們有五十年的姻緣。”

“還好還好,緣僅一面的是哪一世呢?”

“那一世我是山大王,你是小寡婦,我想娶你,你沒答應。”

我居然還會當小寡婦?她居然還會當山大王?

“最開始是怎麽回事?我們怎麽會糾纏上的?”

“最開始,我們是一對雌雄寶劍,吸了天地靈氣,便各自去投胎做人,臨別前約好以後世世為夫婦。”

原來我自己就是個精怪!劍精?

“之後呢?”

“之後我做了相國的女兒,你做了我家的家奴。我想約你私奔,但你遇見我之前,已經跟別人有了婚約。那一世你對我百依百順,唯獨這一件事沒有依我,令我終身抱憾。那是春秋時候的事情,我們做人的第一世。”

靠,第一世就不順利。

“還有呢?”

“太多了,有很多很多世。将來有一世你是名妓,我是鬼,你救過我,我也救過你,卻不能娶你。”

将來還要當一次名妓?我倒!

“怎麽除了現在這一世好像都是悲劇阿?”

“那倒不一定。将來還有一世,我是公主,你只是一個不學無術的農夫,可你居然也娶到了我。”

這一世還馬馬虎虎。

“那我們最後的結局是什麽?就這樣生生世世糾纏下去麽?”

“我最遠只能看到未來一千三百年的事情,那一世我寫了前面這許多生生世世的故事,你在一旁為我捶背。”

“那一世的結局是什麽?”

“我看不到,那一世的我們兩個人都還沒老的時候,我現在的法力就已經到頭了,看不到那麽遠了。”

我坐在地上,瞪大雙眼,仰望蒼穹。

不知道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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