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

之後,曲喬如以往一般待在山中。林間不辨晨昏,和暖如春,将時光綿延成細密的絲線,柔柔地纏着思緒。偶爾,她會到山崖上去,看看他們是否離開。忽有一日,營火滅盡、帳篷消失,雪地上又複了安寧潔淨……

曲喬的心上也如這雪地一般,生出淡淡空茫來。但這份空茫,很快就化作笑意,染上她的眉眼。

他是個守信的人,既然答應了替她遠行,就一定不會食言。他會回來,或早或晚,帶着書畫和故事。這可是件再令人高興不過的事了。

曲喬想到此處,換上了一心的輕松歡悅,走回了巨桑之下。

既然他還要回來,小屋就不拆了吧。

曲喬笑着點了點頭,算作對自己的回答,而後,她走到桑樹前,靜靜閉上了雙眼。她并未切斷本體與金蕊的聯系,但距離一遠,聯系也會自行減弱,直至斷絕。如今,她尚能感覺金蕊脈動,想來他還未走多遠。

也不知他們要去哪裏……說起來那火辰教又坐落何方呢?

她想着想着,感覺那脈動愈來愈微弱。不知又過了多久,終于消失不見……

她睜開了眼睛,只見月華清冷,自枝葉的縫隙間墜入,如覆了雪的柳縧。她伸手捧起一縷月光,頓生了滿心愛憐。此時,夜生的蘑菇們接二連三地從泥土裏冒出來,綴出點點熒光。她看着眼前景象,笑意愈發溫柔。

“你們看,多好看呀!”

曲喬正對蘑菇們說話,忽有一陣風來,曳動滿樹枝葉,擾散了月光。她看着自己黯然的掌心,不免悵然。這時,一股震動自巨桑而來,撼入她的心脈。她吓了一跳,愕然望向了巨桑。

這種震動,似曾相識,似乎是源自金蕊……

她不敢大意,閉目細察。

沒錯,的确是金蕊脈動,而且愈來愈強……

難道是穆羽?

這個念頭讓曲喬有些歡喜,又不免疑惑。待那金蕊脈動愈近,甚至連腳步聲都能聽清時,她含笑擡頭,道:“忘拿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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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話,在看到那來者時,被她自己咽了下去。

眼前的人,并不是穆羽,而是個千嬌百媚的姑娘。其貌,豔若海棠。其神,傲如秋菊。月華搖曳,映亮她的雙瞳。隐隐笑意就鋪在她的眼底,粼粼泛光。

曲喬有些驚訝,更有些為難,也不知該對這陌生的女子說什麽好。她又看了看身邊的一堆蘑菇,心裏暗暗叫苦:怎麽看都是妖精啊……可怎麽辦?

她正糾結之際,那女子又上前了幾步。就在那女子靠近之時,金蕊脈動又強了幾分,讓整棵巨桑都顫動了起來。

“诶?”曲喬不解地望着她,猶疑着不知該不該問。

這時,那女子開了口,笑道:“原來如此……”她的聲音裏滿是輕松愉悅,更帶着幾分佻達。她仰頭望着那參天巨桑,道,“竟是你呀。這可有趣了。”

這話聽來奇怪,倒像是認識似的。

曲喬愈發不解,剛要問時,就聽那姑娘含着笑,喚了她一聲:“曲喬。”

這一聲,親昵而又霸道,仿似那不由分說就滲入軀幹的初春雨水,不容抗拒回絕。曲喬的記憶便被這一聲整個翻起,恍惚之間,眼前似有火焰烈烈,扯出一絲灼痛來。

縱然改了姿容,縱然變了嗓音,但她依然認出了這個人:容她安生、賜她名姓,她一直在等待着的人……

曲喬心中的恍惑一掃而空,綻了笑顏如花,她正要開口時,卻聽有人道:“主上,此地詭異,切莫大意。”

曲喬循聲望去,就見說話的是一個清瘦少年,一身黑衣襯得他的肌膚愈發蒼白,略透着灰暗的死氣。他便在不遠處站着,冷冷望着曲喬,眉宇之間盡是敵意。

“呵呵,夜蛭,你未免也太小心了些。”另一個聲音響起,語氣分明嘲諷。

那喚作夜蛭的少年冷笑一聲,道:“蝕罂,數月之前,你我都來過這裏,何曾見過此山此樹?能設下如此障眼之法,放眼天下又有幾人?我勸主上小心,又有何不妥?”

但見林葉深處緩步走來一名少年,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他雖生得俊俏,但神色裏卻斂着狠厲,叫人生畏。他看了看夜蛭,語氣依舊輕蔑:“何必找這些借口?我看分明是你前日戰敗,被吓破膽子了吧?呵呵,虧得火辰教的人走遠了,不然你還不知怕成怎樣……”

女子聽得這些,幽幽嘆了一聲,道:“好了,別鬧了。小心的确沒錯,卻也不必太過謹慎。這一位可是舊相識呢……”女人說着,舉步走到了曲喬面前,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笑問道,“你說是不是?”

她細長的指甲劃過肌膚時,引出微微的刺痛。曲喬有些膽怯,卻未避開,只是含笑望着眼前之人,應道:“是。”

女子滿意而笑,手指輕輕托起曲喬的下巴,口吻中帶着責備,問道:“既然還記得本座,應該也沒忘記本座的恩情吧?”

“嗯。”曲喬答地輕快,“我一直等着報恩的。”

“哦……”女子似笑非笑地應了一聲,指尖輕輕點上了曲喬的嘴唇,“既是這樣,為何将修煉的精元交與他人呢?”

“诶?”曲喬想了想,“您是說神桑金蕊?”

“神桑金蕊……”女子默念了幾遍,又擡眸望向了曲喬身後的巨桑。突然之間,她大笑出聲,猖狂至極,駭得蘑菇們紛紛躲到了曲喬的身後。“哈哈哈哈哈哈……當年本座竟沒認出你的真形,有趣……對,正是神桑金蕊呢。此物有造化之能,能令肢體重生,乃珍奇寶物……”

曲喬聽着她的話,心中滿是不解。她又想起方才的震動,疑惑便更深一重。這女子的體內似乎就有神桑金蕊,可這說不通啊……

曲喬正思慮,那女子笑聲一斂,語氣陡然森冷,“……你是本座的人,你的東西自然也歸本座所有,誰允你輕易将金蕊舍人?”

曲喬一怯,不知如何應答。

“而且,你還不止舍了一顆……”女子的聲音已然冷徹,透着危險,“是六顆啊。這可不好。”

曲喬驚訝不已,也忘了害怕,只問道:“您如何知道?”

女子一笑,道:“也不知是多久之前了,本座原先那具身子不堪使用,卻又找不到合心的肉身。拖延日久,本座都快厭煩之時,忽然遇到了這個人……”她說話時,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雖無甚道行,模樣倒還可愛。最重要的是,她有些奇怪的本領——”她頓了頓,一字字說道,“不論受了何等傷勢,都能極快複原。再适合奪舍不過。”

“奪舍?”曲喬聽到這個詞,不免駭然。

“是啊,奪舍……”女子凝眸一笑,瞳中盛滿愉悅,“奪舍之後,本座便知那‘本領’的由來。”她摁上心口,道,“此處,有一顆草木精元,與這肉身的血脈合一,助其生息。因此,這身子才這般強韌,耐用得很呢。本座心想,這精元玄妙,若能多得幾顆,豈不大好?于是,本座便留心找了找,沒想到,真的還有。可那些精元偏都被人用了,讓本座費了好一番功夫呢……”

她說得萬分輕巧,曲喬聽得毛骨悚然。

“細細算來,也花了本座五、六百年的功夫了吧……”女子道,“早知道這精元是你煉成,本座也不必這般辛苦啊。到如今,你又将一顆金蕊舍了人,如何是好呀?”

曲喬意識到她說的是穆羽,心頭一悸,慌忙開口道:“那個……那是……”

“那是本座的敵人。”女子順着她的話接道,“舍誰不好,偏舍給上旸老兒的弟子。還因此令本座的劍侍受了傷,可真叫本座為難啊。”

敵人?曲喬思緒一轉,愈發震駭。與上旸真君為敵之人,只有……

“主上不必為難,且讓屬下劈了這樹精,讓她知道背叛我殛天府是何等下場!”一旁的蝕罂開了口,語氣亦是猖狂。

殛天府?!

曲喬驚惶之際,那女子卻是含笑,哄她道:“不怕不怕……不知者不罪,從今以後好好侍奉本座就是。不過那顆金蕊,本座還是要拿回來才行。”

女子的話音還未落定,蝕罂便自薦道:“屬下願為主上分憂!”他說着,挑釁地看了夜蛭一眼,又道,“我此去定會為你報仇,放心吧。”

夜蛭聞言,冷然笑道:“有勞了。”

蝕罂得意一笑,對那女子行過一禮,倏忽消失。

女子一嘆,道:“夜,跟上去。”

夜蛭無話,點了點頭,退身匿入了陰影。

“等等!”曲喬見此發展,心中慌亂非常,不禁開口喊了一聲。但那二人已然離開,哪裏還有回應。她焦急無比,卻又礙着那女子的緣故無法追趕。

女子見她如此,不悅道:“怎麽,你不服本座的命令?”

“不是。”曲喬忙解釋道,“只是這一顆……這一顆就算了行不行,我會再為您煉制金蕊,多少都行!”

“竟如此着緊此人麽?”女子笑道,“本座聽夜說了,那人是火辰門下‘五音’之羽,數月之前,應已為我殛天精銳所殺。是你救了他?”

“是……”曲喬老實地點了頭。

女子道:“你可知他殺了本座多少将兵?”

這個問題,曲喬答不上。

“念在是你,本座不追究此事。你如今卻還要本座放過他?”女子冷然道,“笑話!他已經白得了幾月的壽命,該知足了!”

“我……”曲喬想了想,索性道,“他是我的人。”

此話一出,那女子竟怔了怔。而後,她笑出聲來,道:“哈哈哈,堂堂火辰弟子,豈能委身事你?”

“我救他之時,讓他以餘生相報,所以他真的是我的人!求您叫那兩人回來,別傷他!”曲喬道。

“以餘生相報?他竟答應了?”女子的神色中生出興味來,“若真如此,他為何不留在你的身邊?”

“是我讓他替我遠行的……”曲喬解釋。

女子微微眯起眼來,含笑道:“有趣……好,本座就親自去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言。”言罷,她飛身淩空。

曲喬急忙跟上,剛出山林卻已不見那女子的身影。如今,她也顧不得自己能去多遠,只努力定神搜尋金蕊微弱的脈動,尋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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