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女華

綠草如碧絲,叢樹中紅花爛漫,灼灼照人。

聖帝向東遠望,身上大紅羽紗鶴麾與餘霞相接,風拂過,思緒也漸漸遠了。

寒冬臘月,朔雪紛飛。

“阿若,天涼了,我給你做了一件月白繡花的小毛皮襖,你試試,衣服要合身才好伸展手腳,不合适我再改。”

慘綠羅衫的女子捧着新衣,小心翼翼的邁進帳子。

彼時的她還未一統東方,只能算是盤踞山頭的一方野大王,南三百裏有一山,山中有獸,其狀如狼,名曰猲狙,善布幻陣,她行軍至此,被幻陣圍困,不知損了麾下多少人靈精怪。

簡牍壘成金字山,她埋在竹簡堆裏,一目十行。

“阿若,阿若”女子輕聲再喚,惹得她眉頭一皺,舉手示意來者不要說話。

一炷香燃盡,她終于從雜亂無章的古籍中尋到一片有用的竹葉簡,松下一口氣,正要活動活動僵硬的脖頸,一擡頭,卻掃見垂頭立在門邊的女子。

“姐?你看我這一忙就什麽也顧不上了,快請坐!”

女子溫婉笑笑,将衣服放下,又碎步去倒水,看着她喝下,擔憂道:“你幾夜沒合眼了,神仙的身子也不是鐵打的,休息休息吧。”

“休息?”她捏捏酸痛的肩,“刀槍劍戟不休息,山頭野地大大小小的頭目也逼着我連軸轉,哪裏有時間合眼!”

“哎,姐姐沒用,于陣勢兵法一竅不通,幫不上你什麽忙”女子心疼的看着她的黑眼圈,“只能煮些安神的湯藥,可有可無的。”

“您別這樣說!”她拉着女子白皙的手,“杜若有姐姐疼,再累心裏也是暖的。”

女子揉揉她的頭,一雙笑眼月牙彎彎。

冬去春來,夏走秋轉,幾番杏花春雨,幾度秋霜紅葉。

“阿若,我有心上人了,他是東夷部落的首領,性子好,待我也好,我,我很喜歡他。”女子面頰緋紅,拽着袖口,羞答答的同她細語。

她手中提着長劍,劍鞘沾着泥,戎裝騰着水汽,是方才從戰場一路踏月疾行漸染的夜露濕氣。

這些年東奔西走,南征北戰,從北臨乾味的敕之一路攻打到北號,四十六座山,一萬八千八百六十裏,如今終是滿載而歸。

“哦,是嗎,姐姐喜歡就好。”她輕描淡寫的回了一句,劍放到桌子上,本該說出的捷報,全漾在姐姐的笑裏,吞的全無。

她後來偷偷去見了即将成為自己姐夫的人,那人叫大業,長的雖好,卻配不上姐姐,德行雖好,卻有些優柔寡斷,她越看越來氣,孩子脾性上來,獨自一人坐在山頭,想着以後姐姐要為這個普通人縫衣煮飯,心裏暗暗悲傷,出生這麽久,頭回抹了幾把眼淚。

她賭氣将稱帝的盛典同姐姐大喜之日定在同一天。那日天高雲淡,午時,她頭戴紫金冠,身着金龍袍在崇德山頂拜天拜地,昏時,一身紅裝的姐姐同大業海誓山盟,相親相敬,原本兩人住的茅草屋空蕩蕩走的幹淨。

後來的後來,兩人之間愈走愈遠,她日游九重天,夜宿滄海畔,五湖四海皆是仙朋道友,姐姐同大業勤勤懇懇過了一輩子,生了個出息的兒子,又去看着兒子的兒子長大,等她回過神再去尋姐姐的時候,人就忽然不見了,徒留個碑墓,那碑沒立在她後半輩子生活的菏澤,反倒遷了萬裏埋在了崇德山,她那時看着碑前荒草,突然就又惱了,轉身便走,一走便又是二三百年。

煙草茫茫,聲聲鴉啼。

百年後的她重又來到崇德山下,從浸水的黃土間,掘得石碑半截,字跡殘損,已辨不出何人何碑。

聖帝将石碑立正,忽然憶起小時,尚未懂事的她拉着姐姐說,羨慕她比自己大,有齊腰的長發,那時候姐姐拍拍她的頭,言語溢滿了她聽不懂的愁緒:“現在姐姐比阿若大,但總有一天,阿若會追上來的,到時阿若要記得常來看看姐姐,燒柱香,帶些吃的。”

有女名華,素手纖纖,曾為她劄劄弄機杼。

方才在陰司,閻王吞吞吐吐說不出一二,她逼了良久,才說出一句實在話,女華臨死前,自斷了仙根。

自斷仙根,聖帝笑笑,百年前她也斷過,不過不是自願,而是被六異符惕陣生生絞斷的,女華這般做的原因她想不出,或許她在人間活得糊塗了,信了來世相會的謊話,想要了了仙緣,同大業生死輪回,長長遠遠。

“杜若!”

聖帝聞聲轉身,昏暮下,陸吳兩手合抱着半人高的赤華木,素白的錦袍盡是灰漬。

聖帝咽下喉中苦澀,朗聲道:“喲,這不是陸吳天神嗎,您不在昆侖畫圖紙,怎麽有閑空來我這裏偷木頭了?”

陸吳将赤華木小心翼翼的插進黃土,三步并作兩步湊過來,将聖帝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崇德山下碰上崇德帝,邪門了,邪門了。”

聖帝抱胸挑眉:“我崇德山的赤華木金貴,他黃角大仙的遣雲宮怕是買不起我赤華木做棟梁,你還是另尋良材吧。”

“話別說得這般僵啊”陸吳俊秀一張臉笑出世俗氣,“杜若你也知道,我這人做起事來容不得半點含糊,面寬進深,收分側腳,要的是分毫不差,材質料才需要精細合适,屋面施的青筒瓦只要樂山的,脊飾的金玉必用昆侖的的,若不合我意絕不動工的呀!”

聖帝眼也不擡,一臉你挑你的關我何事的冷漠。

陸吳見聖帝這态度,一咬牙一跺腳:“你不就是擔心黃角大仙付不起這錢嗎,這樣,我先擔下費用,昆山的金玉你開多少我就給多少,絕不還口!”

聖帝眼皮動動:“你昆山有金玉,我高适山亦有金玉,不稀罕。當然” 聖帝趕在陸吳下句話前開口,“你院子裏那些所謂的奇花異草,我也看不上。”

陸吳被堵得再無話可說,只能連連點頭:“好好好,下裏巴人豈能賞得陽春白雪,赤華木還你,我自回昆侖同你眼裏一文不值的花花草草相知相守去!”

聖帝冷笑一聲,繞過陸吳,抱起地裏的赤華木,揚長而去。

山路蜿蜒曲折,牽藤引蔓,穿石繞檐。高山中間祥雲環繞,瑞霭紛紛,山凹裏一處府邸,大門敞開,內裏香煙缥缈,鐘磬悠揚。

聖帝直至門前,門邊有一矮凳,凳上坐一少年,少年嘴裏叼着狗尾巴草,留着口水,正睡得酣然。

聖帝将赤華木哐當放下,驚得少年驚坐而起,喝道:“哪裏來的人,報上名來!”

聖帝也不看他,擡腿就要跨進門,被少年伸手攔下:“此間是崇德聖帝的道府,需有通行靈符方可入內,閑雜人等快速速散開!”

聖帝一哂:“小童,你說這是崇德府,那你可見過崇德聖帝本尊?”

少年眼珠子滴溜溜轉一圈,有些氣虛道:“當,當然見過,你這人別看我年紀小,但論起道行,估算着也是你爺爺輩的。”

“我生來無父無母,只拜天拜地,你是我爺爺輩的,豈不是要與天比高”聖帝拍拍少年的腦袋,“為人不可狂妄,小心引來災禍。”

“你,你到底是誰啊?有沒有通行靈符,拿出來就放你進去,別再與我枉口胡言。”少年欲把手撥開,卻發現怎麽使力也動不得分毫。

少年正心急,瞪眼卻見陸吳天神雪白衣角轉出山道,連忙喊道:“陸吳天神,您快幫幫我,這奇怪的人要硬闖崇德府!”

聖帝将手拿開,挑眉看向陸吳:“仁兄不是說回昆侖澆花嗎,怎的又跟過來了?”

那少年“嗖”一下縮到陸吳身後,探出半個腦袋怯怯望着這個手勁極大的女人。

陸吳天神清咳兩聲,呵呵笑道:“我要不來,崇恩聖帝怕不能名正言順的進自己府了!”

崇,崇恩聖帝!少年瞠目結舌的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女子,仙史他自幼熟讀,書上記載,帝崇德,長巨姣美,筋力超勁,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本以為是個手格猛獸的八尺壯漢,不曾想,竟是個面白腰細的纖纖姑娘!

聖帝皮笑肉不笑: “難不成陸吳天神有名正言順的通行靈符?”

陸吳天神一揮袖,理直氣壯道:“名不正,言不順,這通行靈符正是在下所制,為的是不讓前來朝拜的道人踏破聖帝的門檻。”

聖帝心火熊熊,哼了一聲,眼角掃到瑟縮在影壁後的管事,橫眉道:“管事,我走的時候同你說什麽來着,現如今旁人在自己宅院放火,你們是不是還要幫着填薪倒油啊?”

身材滾圓的管事正正自己的帽冠,叩拜在地:“小的失職,可陸吳天神也算不得外人,故”

“嗯?”聖帝語調一揚。

陸吳笑逐顏開:“行了行了,自家人何苦隔着門裏門外說話,快進去,棠棣,去把我前些日子送來的綠茶煮上!”

少年應了一聲,貼着石壁邊溜進府裏。

“請!”陸吳手一揚,正要擡腳,被聖帝狠狠踩下,提衣先行。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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