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牧師

王航推門進來,目光環視房間,最後落在女孩身上。

許衡有些窘迫:雖然是自己的艙室,卻是對方的船,他比她更像主人。

“住得慣嗎?”王航問。

下意識地将雙手藏在身後,許衡點點頭:“挺好的。”

他從衣兜裏掏出棉簽、藥水和紗布卷,一一擺放在沙發前的小茶幾上,彎腰坐了下來。

許衡有些發愣。

“伸手。”

像中了魔咒一樣,她乖乖坐到沙發的另一邊,将傷痕累累的手臂露出來。

王航取下帽子搭在扶手邊,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

挺直腰板側身坐好,他旋開藥水瓶蓋,反過來放好後,就着棉簽沾濕雙氧水,開始一點點地塗抹傷口。

冰涼的刺激自末梢神經傳導,逆襲至脊椎和頭皮,許衡忍不住手抖。

他擡眼看了看,瞳仁黑得發亮。

舔舔嘴唇,女孩澀聲道:“對不起。”

王航換了一只新棉簽,繼續之前的動作:“為什麽道歉?”

“給您添麻煩了。”

他沒有回應,而是開始專業地為外傷消毒:修長的手指大開大合,做起精細動作來卻一點也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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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背上寒毛根根直立的感覺再次出現,許衡只好自己給自己解圍:“我急着從艙裏爬出來,沒有注意避開鋼板的切口……”

“嗯。”王航打斷了她的解釋。

為救人而受傷,到頭來反倒像欠了債似的,許衡噙住嘴角不再說話。

他将用過的棉簽扔掉,換做紗布一點點擦過傷痕的間隙,仔細地将多餘的雙氧水吸拭幹淨,卻始終保持手指懸空,沒有直接觸碰到她的肌膚。

明顯的熱度在兩人之間輻射,無形的暗湧在沉默中澎湃,直令尚未結痂的傷口酥*癢難耐。

“一艘船上,哪怕某個人業務能力很強,也不可能獨自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一個人能力再差,也不會因為他就開不了船。”王航的聲線很低沉,在狹小的房間裏更加明顯,“革命歌曲裏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其實不然。靠的是大家各司其職、各謀其政,通力合作地将這艘龐然大物驅動。”

許衡有點沉不住氣:“我叫人救大副還救錯了?”

“不,”他将她右手的傷口包紮好,幹淨利落地打了個結,“你錯在不該跟他下艙。”

“是他……我們下去之前也不知道會出事。”

王航猜出那沒說完的半句話:“他受傷就是報應。”

做了個深呼吸,許衡盡量清楚地表白自己的觀點:“當時情況很緊急,襯墊架子已經垮了,如果沒有大副挺身而出,整艙貨都會散架。”

“然後呢?”

“然後船會失衡、會沉、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王航笑起來:“你災難片看多了。”

許衡晃了晃神,那雙眼睛黢黑發亮,微彎的眉眼令整間房蓬荜生輝。

在對方的示意下,她換了只手伸出來,任由其消毒包紮。心裏依然有些不服氣,只好撇着嘴道:“本來就是的,小心駛得萬年船。”

“每一條航行規程背後,都有至少幾十起相關事故,全是血淋淋的經驗教訓。”王航這一次的操作更加熟練,小心地避開了傷口,也沒有接觸到她的肌膚,“海員上船前,都要接受一個月以上的培訓,确保不會行差池錯。”

大概曉得對方想說什麽,許衡沒有辯駁。

“任何緊急的情況,都有既定的應對方針,遇到了按章處理就好。像你這樣毫無經驗的乘客,下到正在航行的貨艙裏面去,絕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做法。”

許衡懂事理,把注意力集中在被包紮的傷口上,不再講話。

她向來是不服說教的,自己認定的事情,做了就做了,沒什麽值得後悔。有時候,即便真的證明當初錯了,無非在心裏上個注腳,下次遇到同樣情況,予以适當規避。

不撞南牆不死心,不見棺材不落淚——白羊座的性格缺陷被這句話體現得淋漓盡致。

王航看上去年紀不大,做起思想工作來卻有鼻子有眼,甚至能讓許衡感覺到懊惱,果真厲害。

“我以後不會這樣了。”她在心裏補充,管你們翻船死人,我都不會再插手了。

似是猜出了這無聲的腹诽,王航并沒有讓沉默持續多久,而是主動問道:“你為什麽要跟船?”

皺着眉,盡管曉得自己理虧,她還是不太願意講話,言簡意赅地回答:“學習業務知識,熟悉航運操作。”

王航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算是第一課。”

許衡擡頭,原本想瞪他一眼,卻被男人的相貌吸引住全部注意力:失去大檐帽的遮擋,原本就輪廓分明的眉眼顯得更加清晰。漆黑的短發根根直立,暗示着某種桀骜不馴的性格。古銅色的皮膚泛着光,是長期戶外工作才能淬煉出的力量感。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偏要去當實力派。

“好為人師。”許衡刻意貶損,試圖掩飾自己的不安。

長指翻轉,女孩手臂的傷口全都被處理完畢,王航繼續最後的收尾工作——将用過的棉簽、空藥水瓶和廢紗布掃進垃圾桶:“‘長舟號’的實際船東是挪威公司,所以沒有專門設置政委的職務,都由船長一人兼任。”

許衡眨眨眼睛,等着接下來的話。

“所以我的工資能多拿一份。”他拍拍褲腿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目光中有些許狡黠,“船東的財務專門問過,‘政委’是幹什麽的。公司那邊也說不清楚,只好一個電話打到船上來。你猜我怎麽解釋?”

華南政法大學海商法的對英語要求很高,許衡本科時就考過專八,卻着實想不到相應的單詞,皺着眉頭問:“怎麽解釋?”

“我說我是個‘牧師’。”王航俯身拾起帽子。

男人鼻息掃過許衡的臉頰,令心跳陡然加快,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

他雙手扶正帽檐,再次低頭笑道:“安全教育工作,是鄙人的分內之事。”

許衡含混地“嗯”了一聲,聲如細蚊。

王航腿很長,邁過茶幾的時候根本不費力氣。直到臨出門,方才頓住腳步,回身沖她點頭:“按時換藥。”

大副受傷,二副、三副要在駕駛臺值班,許衡很想問自己該找誰幫忙。最終卻只是弱弱地回應道:“好的。”

剛走進駕駛室,王航便接到幾份傳真。

一份是氣象臺的風暴預報。夏季負低壓導致的偏南大風,每年都會影響中日航線,造成較大風浪,在航行過程中需要特別注意。

海洋天氣預報涉及到流體物理,與陸上天氣預報僅考慮大氣運動不同,準确性和預見性都要結合經驗分析。日本jmh廣播作出氣象分析圖是世界時5點,也就是北京時間13點的天氣實況,還需要一點時間進行分析和數據處理,15點40分才發,接收圖約20分鐘。船上看到天氣預報的時候,實際上已經延遲了3個小時。

王航閱讀過預報內容,又在海圖上确定了航行方向,用鉛筆敲敲桌子:“按照預定的航線走。”

三副是他的校友,剛從航校畢業,對這位年輕的學長十分信服,當即點頭表示同意。

“風浪比較大,但橫傾角不會超過25度。後半夜你值班的時候,記得把我也叫起來。”說完,王航開始浏覽第二份傳真。

這是由公司總辦發過來的。

身份證、畢業證、律師職業資格證,每張證件上都印着同一個名字,還有一張故意板起臉、裝作不茍言笑的照片。

他翻了翻資格證的內頁影印件,看到執業單位一欄寫着“華海律師事務所”。

華海所在近年來的海商法界風頭無二,王航認識的不少船方惹上官司後,都是靠他們給擺平的。包括幾家保險公司和船東互保協會的法律顧問,也确定在華海。

一個提着公文包的律師,搶到的錢比一千個拿着沖*鋒*槍的歹徒還多。

《教父》裏的一段名言浮現在腦海中,王航淡淡地笑了笑。

與此同時,許衡再次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看到被紗布裹成粽子的雙手,錯覺自己是只木乃伊。

王航似乎故意把傷口誇張處理,當做警示教育的一部分。

其實沒必要。剛上船便經歷這麽一遭,她已經很有覺悟:沒被卷鋼碾死在貨艙裏,勉強算是有驚無險。

原本寬敞明亮的房間,在剛才顯得格外閉匿;似乎又随着他的離去,再次恢複平靜。

許衡收拾起慌亂的情緒,定睛看向自己鏡中的影子:才剛剛上船而已,別被預料之外的事情打亂了陣腳——一名真正成功的海事律師,可不能僅僅靠嘴皮子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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