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耍賴
王航端着杯子,視線越過杯沿,眯眼看向許衡。
她有些瑟縮,似是陷入圈套的小羊,明知道在劫難逃,卻還是要拼死一搏。
進港過程總的來說還算順利,他心情不錯,在酒精的放大下,愈發感覺良好。
女孩被困在駕駛室整整一下午,沒喝水沒吃飯,剛才上桌時兩眼都放着綠光。海鮮味美,卻很容易引發腸胃不适,王航向來敬而遠之。她那食指大開的樣子,只是看着就讓人很滿足。
恰如他對她的判斷:不計成本、不顧後果、随心所欲、快意恩仇。
王航仰首,一口将杯中物飲盡,感覺慢慢上了頭。
她終于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了擦嘴,笑容虛僞無比:“王船。”
王航沒有理會,而是伸長胳膊給兩人分別斟上酒,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許衡毫不含糊,一口直接悶掉,假裝豪邁地說:“先幹為敬。”
舉起杯子,王航的手腕懸在半空中,笑容慵懶,以不變應萬變。對他來說,攝入酒精已經不再是種負擔,而是給麻痹的神經做按摩,每一口都能制造出微妙快*感。
“慢慢喝,不着急。”
清風徐來,海邊的夜晚熱鬧喧嚣,有音樂從別的檔口傳來。招攬客人的大聲吆喝、杯盤碗盞的清脆撞擊、花枝招展的霓虹招牌,各種聲音與朦胧光影混雜在一起,将釜山的天空暈染出別樣的色彩。
許衡發現王航已經有些醉意,只是眼神不乏清明。看得出來,這人酒品不錯,是那種任何時候都會想盡辦法控制自我的怪物。
她的酒量不大,跟號稱“海量”的海員來說,簡直不堪一提。
但她會耍賴。
聚餐剛開始的時候,水手長和張建新就急着拉所有人下水。許衡死咬着肚子餓,堅決不端杯子。衆人見她一介女流,便也沒有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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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和王航捉對厮殺,愈發沒了顧及,各種不上道的辦法使出來,縱是原則性極強的船長大人也招架不住。
“我以茶代酒……你不會也喝茶吧?”
“喝酒喝雙嘛,肯定要再來一杯啊。”
“我?我就不用了,反正我喝的又不是酒。”
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許衡在酒桌上将這一點體現的淋漓盡致。別怪她偷奸耍滑——律師應酬客戶也少不了觥籌交錯,真要老老實實喝,幾幅身體都不夠賠。除了發揮優勢,靠四兩撥千斤的口才靈活應對,再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大多數時候,酒桌上喝的就是個氣氛,多一些扯皮拉筋,反而更能激發大家舉杯的興致。
許衡常年陪趙秉承出入社交場合,對于各種擋酒詞、行酒令全都門清兒。這一點,又豈是酒量過人、作風實在的船員們可以相提并論的?
即便心思缜密如王航,畢竟也還是個爺們,不可能真的跟個撒嬌耍賴的女孩去計較什麽。正因如此,幾番往來之後,微醺的快感就轉化為了飄渺的失控感。
他不說話,光坐在那兒直喘氣,任由許衡叫了幾聲都沒反應。罪魁禍首心中直呼暢快,表面還要裝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你不會真喝醉了吧?”
王航斜睨着眼睛瞪她,像個不服輸的少年,配上酒精刺激出的緋紅臉色,簡直是在誘人犯罪!
許衡得意的恨不得轉圈圈,決心好好利用一下這個機會。
“醉了也好,醉了不怕講真話。”她捋了捋頭發,貌似很有感慨,“你是不是經常這樣被人灌?”
王航不搭腔,已經有些蔫頭蔫腦的模樣。
律師沒什麽缺點,乘人之危算一個,痛打落水狗更是職業習慣:“有沒有想過為什麽?”
他擡眸,目光深邃幽暗,聲音暗啞如砂紙摩擦:“別以為我醉了就能亂說話。”
許衡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片,心裏卻在發憷——只知道醉了的人會說自己沒醉,從不知道承認自己醉了的人是真醉還是假醉。
“我沒亂說話,哪敢跟你亂說話。”她撇撇嘴,“今天下午的這一出已經夠我學習了。”
王航忍不住得意,孩子氣地笑起來:“學習什麽?”
被這突如其來的笑容晃瞎了眼,許衡差點接不上茬:“……學習不要多管閑事。”
“忍得住嗎?”他挑釁地挑挑眉。
“忍不住。”
海浪拍打着堤岸,燈光在頭頂來回晃動,影影倬倬。身下的路面正輻射着白天所吸收的熱量,一點點燙在腳心。腥鹹的微風順着海岸線吹上來,扯動店鋪門口的帆布招牌,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兩人隔着一桌子醉漢遙遙相望,鼻息裏盡是腥鹹的海味和濃烈的酒香,目光迷離羁絆。
許衡懷疑自己喝多了,連身體都不聽使喚。用盡全部力氣勉強別過視線,方才恢複呼吸:“規矩太多,我只能盡量向标準靠攏。你不要指望船上的每個人都像機器一樣運轉。”
“我當然要指望。”王航低下頭,端起酒杯自斟自飲,“大海裏全是水,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如果不把所有人揉成團、捆成對,又怎麽能夠互相支撐着船行千裏?”
自古以來,航運界就是準軍事化管理。在人類與大自然的交鋒中,只有集團作戰能夠形成合力、贏得生機,各自為政、各行其道只有死路一條。
即便不是海商法律師,許衡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可大家偏偏都有“除我例外”的思想,個人意志本能地要求堅持自我認知。
被強迫放棄獨立判斷,任由外界左右驅使,絕對是事非親歷不知難。
王航沒有等她回應,更不指望她回應,自顧自地喝完酒,用手背擦了擦唇角。他若是許衡也會不服氣,可只要上了船,便容不得那麽多“不服氣”。
“你怎麽把小高他們從牢裏撈出來的?”待情緒稍稍穩定後,他再次出聲問道。
許衡捏碎一只蟹腿:“簽了個字。”
王航沒弄明白:“什麽字?”
“你的名字。”許衡小聲說。
根據三井的介紹,日本警方其實也不願意扣留船員。
這種涉外案件處理起來很繁瑣。既然贓物已經追回,受害人也沒有損失,只要船長願意作保,那便無需浪費司法資源。
形式主義在哪個國家都是一樣的,沒人想自找麻煩。
拿着僞造的船長簽名,以及正規登記的律師資格證,許衡很順利辦理了保釋手續。三井或許明白,或許不明白,但至少表面上裝成公事公辦的樣子,甚至主動開車送他們回“長舟號”。
多好,矛盾化解、賓主盡歡,王航沒有失掉他船長的威嚴,日本警方也沒有揣上燙手的山芋,只需要髒她許衡一個人的手。
可律師的手,不就是用來弄髒的嗎?
王航似是氣極,不怒反笑:“我的名字?!”
許衡索性破罐子破摔,點點頭道:“你的名字,我僞造的。”
這種事情,她其實大可不必承認。但是,既然船長作保船員是通行做法,王航的堅持便沒有任何實質意義。僞造簽名,或許有損于許衡自身的信譽,卻能以最小的代價解決問題。
王航感覺很無語。
他早知道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卻沒有料到許衡竟毫無底線。
律師的思維方式果然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他将坐在桌子對面的女孩從上到下打量一番:長頭發、雙眼皮、小巧的鼻子、秀氣的嘴巴,盡管實際年紀已經二十八歲,卻依然有着孩童般的天真表情——難怪會讓人防不勝防。
“你就不怕被揭穿?”男人的聲音裏沒有透露任何情緒。
許衡咬了咬嘴唇:“怕啊,我們律所在日本還有業務呢。”
王航追問:“怕還亂來?”
“其實結果并非由我決定。”她垂下眼簾,“如果不是為了船上紀律,你肯定不會袖手旁觀;即便取保程序有瑕疵,日本警方也寧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沒人去故意揭穿這件事。”
一番話分明就是故意說給王航聽的:既表明自己被逼無奈的動機,又将責任推到他身上,甚至不容半點推脫與反對——這跟先斬後奏、逼良為娼有什麽區別?
王航看着她,不做言語。
許衡明白藥下得猛了一點,連忙補救:“我知道自己這樣不對,可人跟人之間講的不就是感情嗎?不是所有事情都要分個對錯才能做出決定的。”
見對方還是不說話,她幹脆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行了行了,你就當我什麽都沒說。反正真有誰問起來,我也不會承認。”
王航冷笑:“除了僞造簽名,你還會做僞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