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蟲兒飛

宋深深吓了一跳, 但寧東旭在盯着她, 她不敢推開秦歌。

所以聖人總說不要撒謊不要撒謊,看吧,終于自食惡果。

“宋深深,你, 你居然跟一個花花公子——以後有的你哭!”

耳邊是寧東旭暴跳如雷的聲音。

直至腳步聲已經遠的再也聽不到了,宋深深連忙推開秦歌。畢竟是為了幫自己圓謊,她也沒惱, 就是覺得挺丢人的。

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宋深深慢吞吞地尋找着筆和紙。等臉上不再那麽燙,她寫道:“表哥,對不起。然後,謝謝你幫了我。”

“為什麽道歉?明明是我占了你便宜。”

她的嘴唇因為自己的一番蹂|躏而異常紅豔,臉紅撲撲的, 把原本就出色的五官映襯得更加明麗動人。

秦歌心中一蕩, 突然就好想再吻她一次。

“怎麽是你占了我便宜?是我占了你便宜。你的條件那麽好,而我——”

秦歌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再寫下去。“深深,你很好。”

深深,你很好, 所以別妄自菲薄。

宋深深讓秦歌等她一會兒,回來時,手上牽着一個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

也不知道宋深深跟她打了什麽手語,小女孩很驚奇地打量着秦歌, 叫道:“表舅,你好。”

“什麽?表舅?”秦歌疑惑道。

小女孩很是鄭重地點了點頭,“我媽媽讓我這麽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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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宋深深今年才二十五歲,這孩子看上去有七歲了。也就是說,宋深深十八歲時就生了一個女兒!

到了秦家,宋青楓也被這一情況吓到了。她的神色太過複雜,宋深深一時讀不懂。然而她很快就露出溫和的笑容,誇贊道:“深深,你的女兒長得真可愛。”

宋莞爾在陌生環境有些怕生,躲在宋深深身後,怯生生地喊了聲“姑奶奶”。秦宗佑走來,她又乖巧地喊了聲“姑姥爺”。

秦宗佑笑着點了點頭。他年過五旬,保養得當,看上去也就四十多。身上倒沒有商人的精明和市儈,很是儒雅,再加上鼻梁上方架着的那副黑框眼鏡,這讓他看上去更像是位大學教授。

秦宗佑經商多年,閱人無數,從宋深深失去聲音和多了女兒這兩件事就知道她這十幾年來過得不是很順暢。

他也沒多問,讓母女倆到餐桌前就坐。

秦宗佑請宋深深坐在主座上。宋深深哪敢這麽不知分寸,拉着女兒到秦歌身邊坐下。

沒有看到秦音,宋青楓說秦音忙于準備學校的社團活動實在脫不了身。

宋深深知道這多半是借口,秦音就是不喜歡看到她。

這世上有無緣無故的喜歡,也有無緣無故的讨厭。

————

“親愛的同學們,放學了。你們的爸爸媽媽一定等着你們平安回家。市附二小學提醒大家,放學路上一定要遵守交通法規。同學們,生命只有一次。請珍愛生命,遠離危險,讓父母放心,讓老師安心。”

安全提示音樂在小學校園響了起來。

今天輪到寧語寧值日。她用筆帽捅了捅前桌的溫承光,懶懶道:“溫承光,你可以幫我擦黑板嗎?”

溫承光還未作答,後桌龐曉已經高高舉起了手:“讓我來!讓我來!”雖然小女神好像又圓了一圈,但絲毫不影響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他唯恐別人搶先,跑到黑榜前,踮起腳尖,小短手拿着粉筆擦在黑榜劃過。

溫承光擰着眉頭,一板一眼地教育着:“語寧,老師說過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可老師不是還說同學之間要互幫互助嗎?”寧語寧扯出慘兮兮的表情,無力地擡起手腕,垮着小臉訴苦,“昨天東東罰我抄寫三字經。我的手好酸。”

溫承光看她着實可憐,一邊幫她捏手腕,一邊關切地詢問道:“語寧,你怎麽又惹寧叔叔生氣呢?”

“我不想跳芭蕾舞,他非逼着我跳。我就跟他吵了一架。哎,小孩子,沒人權。”寧語寧長長地嘆息一聲,顯得無可奈何極了。

溫承光想了想,語重心長地勸慰着寧語寧:“語寧,寧叔叔是為了你好。你再不鍛煉身體以後就跑不動了。”

寧語寧聞言,猛地抽出手,嘴巴一癟,捂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你嫌我胖,連你都嫌棄我!我還以為我們是這世上最好的朋友!”

她的哭聲立即引起了小學生的注意。小學生紛紛圍在她身邊,幫忙聲讨多嘴的溫承光。

“語寧,對不起,我沒有說你胖。”溫承光忙不疊道歉。

“你就是你就是!”寧語寧不依不饒地嚷嚷着,順便偷偷從指縫間欣賞着溫承光懊惱的神情,嘴角還挂着一絲狡黠的笑意。

“小姑媽,你不嫌丢臉嗎?”

班上頓時安靜下來。

溫承光扭頭一看,只見教室門口出現了一個男人。陽光明媚,籠罩在他的身上,卻驅散不了他眉眼間淩冽的寒意。

一看就是個不好說話的。

寧語寧全身一個哆嗦,小心翼翼地挪去雙手。“東東,你怎麽到學校來啦?是來接我嗎?”她堆了滿臉讨好的笑容,跑過去,把小手塞進寧東旭的大手裏。

“要不是因為你又做了蠢事,我會被你的班主任叫來嗎?”寧東旭甩開她的手,從公文袋拿出作文本,啪的一聲扔到地上,“把《我的媽媽》念出來!”

寧語寧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她拽着寧東旭的衣袖,搖了搖,懇求道:“不要在這裏念。同學們都在看我。求你了。東東,求你了!”

寧東旭不為所動,“你也怕丢臉嗎?念!”

寧語寧撿起作文本,用不安的眼神瞄了一下溫承光。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哆哆嗦嗦地念道:“我的媽媽很美麗。她的頭發像美麗的海草。她的眼睛像美麗的星星。她會做很多很多美麗的衣服。媽媽愛我,我也愛媽媽。”

寧東旭雙手抱胸,冷然着臉,開始訓話:“你的媽媽很美麗嗎?”

寧語寧低下頭,默不作聲。

“你的媽媽會做衣服嗎?”

寧語寧把頭低的不能再低了。

“你有媽媽愛你嗎?”

寧語寧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紅了,開始小聲地抽泣着。

寧東旭沒理會,聲色俱厲地對着寧語寧繼續訓話:“為什麽你的作文和溫承光的一模一樣?小姑媽,解釋一下。”

寧語寧委屈極了,握緊小拳頭,擡起頭,大喊大叫:“我沒有媽媽,你要我怎麽寫啊?”說到傷心之處,她幹脆扯着嗓子哭嚎了起來。

“還敢沖我發脾氣?是我讓你沒有媽媽嗎?你再這樣以後別跟着我!”寧東旭說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學校。

他已經很久沒這麽郁悶了。先是宋深深這死丫頭居然跟秦歌厮混在一起,再然後又被寧語寧的班主任請到了學校。

寧東旭捏了捏眉心,他那麽聰明的一個人,考試從來都是全校第一名,怎麽養的這一個兩個的成績都爛透了?先不說寧語寧,她年紀小可能還有救。那個宋深深,中學期間成績幾乎是前三名,全班倒數的那種,物理還考出個位數的“高分”。虧他不停給她開小竈,她還毫無長進,這是怎樣愚蠢的腦袋瓜!

當然,寧東旭沒少用她的成績單“懲罰”着她。

“東東,等等我!”寧語寧一雙小短腿踩了風火輪似的猛追,最後幹脆撲過去抱住寧東旭的大腿,不讓他再前行半步。

寧東旭一身黑色西裝做工精良剪裁得體,襯得他身材更加修長挺拔,再加上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還有,那個抱着他大腿的俏麗小女孩。兩人就像是發光體一樣牢牢吸引着過往路人的視線。

寧東旭低下頭,就見寧語寧雙手握拳放在下巴處,皺眉癟嘴,一副可憐兮兮又拼命讨好的哈巴狗模樣。

“別賣蠢好嗎?”

寧語寧再接再厲,把她不要臉皮死纏爛打的精神發揚光大,伸出兩只小肥爪,攥着寧東旭的大手來回蕩悠,撒嬌道:“東東,我錯啦,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就別生氣了,好不好嘛?”

說話間,她如葡萄般晶瑩剔透的雙眸眨了又眨,臉上露出個甜甜的笑。

那笑容任誰看了都會情不自禁地去包容她的任何過錯。

可惜寧東旭根本不吃她這一套,冷然道:“西月、南星和北辰這三個人中随便選一個。行李我會讓人打包好後送過去。”

“可爺爺把我交給了你。”寧語寧撅起嘴,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憐樣,“東東,我身上哪一點惹你讨厭,我改還不行嗎?”

“那我身上哪一點惹你喜歡,我立刻就去改掉!”寧東旭薄唇緊抿,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那麽喜歡你,為什麽你就不喜歡我呢?東東,你不要把我扔掉!”寧語寧傷心極了,還沒一秒,眼淚就撲簌簌掉了出來。最後幹脆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嚎了起來,哭聲震天。

路人看了看哭得傷心欲絕的小女娃,又看了看冷若冰霜的寧東旭,都啧啧地搖頭。

龐曉跳了出來,義憤填膺地指責着寧東旭:“叔叔,你一個大人,怎麽能欺負小孩子?語寧她那麽可愛,你怎麽能這麽對她?”

寧東旭聽得頭都大了。這個小姑媽,最拿手的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偏偏大庭廣衆下他還真拿她沒轍。

“要我留你沒問題,不過你得做一件事。”

“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做!”寧語寧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從烏雲密布立即變成陽光燦爛,朝他不停做出飛吻的動作。

寧東旭嘴角再次抽搐。

千言萬語,只彙聚成十個字——

請珍愛生命,遠離寧語寧。

車子經過心緣鮮花店時,寧東旭把寧語寧丢了進去。

“小枝姐姐,好久不見。”寧語寧熟絡地打着招呼。

葉小枝一臉戒備地看着她,往門口東張西望,沒發現寧渣的身影,才讓她進來。葉小枝雖然讨厭寧東旭,但是很喜歡寧語寧。也是,這樣燦若玫瑰的小蘿莉誰不喜歡。她拿下寧語寧的書包,問道:“我的大小姐,你怎麽來呢?”

寧語寧捂着臉,突然就哇哇大哭起來。

宋深深和宋莞爾回到花店,就見寧語寧哭成個小淚人,要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小姑奶奶,”宋莞爾意識到自己叫錯了,趕緊改口,“語寧,你怎麽呢?”

寧語寧擦去眼淚,也不知道是假戲真做,還是借此宣洩心中的委屈,眼淚越擦越多。她拉着宋莞爾的手,泣不成聲地說:“莞爾,上次我害你暈倒了,對不起。你可以原諒我嗎?”

“那不關你的事,是我身體太差了。”宋莞爾勸慰道,“語寧,你別哭了,你再這樣我也想哭了。”

寧語寧膝行爬到宋深深面前,抱着她的大腿哭訴:“深深姐姐,東東他不要我了!我不過就抄了溫承光一篇作文,他就把我丢掉!我想你,想莞爾,也想小枝姐姐,問了好多人才找到這裏。

宋深深連忙把她扶了起來,拿紙巾擦拭她的眼淚。現在怎麽辦?不管是發短信讓寧東旭來接人,還是把寧語寧送回去,都不可避免要跟寧東旭聯系。看寧東旭對這孩子的态度,他好像從來沒把這個小姑媽當回事,讓他來接有點不大現實。想來想去,宋深深決定還是親自把寧語寧送回去。

寧語寧似乎是看出了宋深深的意圖,又哭了起來:“深深姐姐,你不要把我送回去。東東他一直都不喜歡我,嫌我是個累贅。他罵我又蠢又胖,他還打我。我不回去!”

宋深深猶豫了。

寧語寧雙手合十:“你就讓我暫時住下來吧。好嗎?好嗎?嗯?”

那個“嗯”字低低地從鼻腔發出,含着哭泣過特有的那種軟糯沙啞的鼻音,撒嬌味兒十足。宋深深聽的心癢癢的,似乎有只柔軟的小手在心裏頭撓啊撓。

一分鐘後,宋深深往餐桌上添了一副碗筷。

寧語寧這個小人精也不客氣了,扛着矮墩的身體爬到椅子上,把目光牢牢地鎖定在餐桌上那道熱氣騰騰的清蒸魚。

姜蔥切的細如發絲,黃綠相間地鋪在魚身上,再澆上熱油和醬汁,煞是好看。

“哇,有魚吃!我已經一百年沒吃到魚了!”寧語寧雙眼簡直亮了好幾分,朝還在做花籃的葉小枝招了招手,“小枝姐姐,快來吃吧。”

喲,已經把這裏當她家了。葉小枝把宋深深拉到一旁,提醒她:“你确定要留語寧住下?說不定她是寧渣派來的小細作。”

宋深深如果能說話,已經哈哈大笑了。回頭看着兩個互相給對方夾魚肉的小家夥,心中被滿滿的溫情所覆蓋,那承載着寵溺的微笑慢慢從唇邊浮現出來。

她突然就不想把寧語寧送回去了。

傍晚時分,天又下起了小雨。宋深深答應宋青楓去她家練琴,晚飯過後就開着花店的面包車去了秦家。

剛下車,身後就傳來熟悉的聲音:“咦,這不是宋教授的家嗎?”

宋深深吓得雙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她走之前寧語寧還在看宮鬥劇,什麽時候偷偷溜上她的車?

“我躲在後車廂。”見宋深深臉色一沉,寧語寧趕緊用小手拉着她的大手來回晃蕩,撒嬌道,“深深姐姐,人家就是想跟你在一起。”

宋深深心裏頭冒出了個可怕的想法:這小孩就是寧東旭派來監視她的吧?

她随即被自己吓到了,怎麽可能?寧語寧才七歲啊,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

宋深深拿出筆和紙,寫下“危險”兩個字。又怕她看不懂,注上了中文拼音。

“對不起,我以後不敢了。”寧語寧低下頭,擺出一副知錯悔改的好孩子模樣。

宋深深看了下手表,已經來不及送寧語寧回去,只好帶着她進去了。

秦家傭人岚姨看到寧語寧,非但不吃驚,反倒還熟絡地打着招呼:“語寧,今天這麽早來學琴。”

“其實我今天本來要請假的,但是我好想念岚姨你做的冰糖雪梨湯,所以就來了。”寧語寧一張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岚姨樂得合不攏嘴,跑去廚房做冰糖雪梨湯。

寧語寧一邊上樓,一邊說:“我每周都要來這裏跟宋教授學習鋼琴。深深姐姐,你來這裏送花嗎?可是我沒看見花啊。”

“深深姐姐跟你一樣,也是來學鋼琴的。”宋青楓站在琴房前,好奇地問道,“語寧,你認識深深?”

宋深深簡直是個謎,宋青楓每次見到她都會收到驚喜,或是……驚吓。

寧語寧圓溜溜的眼珠一轉,避重就輕地回道:“莞爾是我的好朋友。”

她爬到鋼琴前,邊彈邊唱:“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

這是寧語寧在學校六一兒童晚會上的表演曲目。琴音清亮,歌聲柔美,再加上一身特別定制的紗裙,當天,寧語寧大出風頭。

只可惜,那麽刻苦練習的曲目,那麽費盡心機的表演,寧東旭卻以工作為由缺席現場。雖然西西南南北北都來給寧家小公主捧場了。但是,寧語寧還是失落極了。

宋青楓已經很久沒教小孩了。不過,這位寧語寧可是寧老爺子的掌上明珠。據說,老爺子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撫養,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換了。女娃娃開口說的第一個詞不是媽媽,而是爺爺。

去年老爺子身子不适,才把她交給了長孫照顧。

寧語寧天賦不錯,樂感極佳,但比起年幼時候的宋深深,在鋼琴的造詣上那可是雲泥之別了。宋青楓之所以答應寧老爺子,也是希望能給秦宗佑鋪條路。畢竟寧家是紅色家族,與中央那邊都說得上話。寧家的孫子更是個個出類拔萃,先不說主營超市的寧南星和主營商場的寧北辰。單就那個寧東旭,早些年脫離寧家搞資産重組整合,竟也搞出名堂來,成為了上流社會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宋青楓給宋深深一本書,讓她去隔壁琴房練習。

宋深深看到哈農就樂了。從初學者到鋼琴家,只要你彈鋼琴,大概你的鋼琴生涯就離不開這本哈農。

宋深深雖然自小天賦過人,但學琴的經歷跟大多數學童一般無二。她的父親宋青杉認為只有打下堅實的基礎才可以自如地駕馭各種作品。所以即便宋深深可以閉着眼睛彈奏巴赫的平均律,她還在練習車爾尼湯普森等枯燥的練習曲。

那年,她才六歲,跟着父親生活在鄉下海邊的一棟石屋裏。彈完練習曲後,她會和附近的小孩跑到玉米田地裏玩捉迷藏。那裏的玉米長得極高,宋深深跑得又快,躲進去保管其它人一時半會找不到。

游戲結束後,小夥伴們坐在草地上比賽誰吹的泡泡糖最大。一個小朋友問宋深深你媽媽怎麽還沒回來。宋深深嚼着口香糖,沒有底氣地說快回來了。

“去年你也說快回來了。”

宋深深啞口無言。

“深深,你不會沒有媽媽吧?”

“我有媽媽!”宋深深大聲叫道。“她以前還抱過我,給我買衣服,給我紮辮子,只是我已經忘了她長什麽樣。”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了,最後幾不可聞。

小夥伴突然想到什麽,右手握成拳打進左手心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我知道了!你媽媽和爸爸離婚了。”

“什麽是離婚?”宋深深不解。

小夥伴年長她幾歲,是這群鄉野孩子中學問最高的。他伸出兩根食指,慢慢地靠近,解釋道:“男人和女人互相喜歡,就結婚了。”他又慢慢地把兩根食指分開,“當他們不喜歡了,就得離婚。離婚以後就不能生活在一起。你媽媽一定是和你爸爸離婚了,她不要你了。”

“你騙人!不會的!”宋深深發了瘋似的跑回家,想要問爸爸是不是跟媽媽離婚了。跑到門口,聽到了爸爸和一個女人在吵架。

宋深深躲在栅欄外,從縫隙往裏偷看。

她在照片上見過這個女人,是很久沒回家的姑姑宋青楓。

“哥,我不想跟你吵。實話告訴你,我跟宗佑已經有了孩子,是個女兒。我和宗佑音音會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家。”是宋青楓冷靜到近乎絕情的聲音。

宋青杉背對着宋深深,宋深深看不到他的臉,只聽到他的聲音極為澀啞。喉嚨像是生了鏽,每一字,每一句,都磨矬在一起。“青楓,他是有家室的人,你怎麽能做出這麽不知羞恥的事?”

宋青楓涼笑一聲,反問道:“難道你就很懂羞恥?你跟深深的媽媽在一起時怎麽就不知羞?”

見她哥久久無語,宋青楓又說,“反正宗佑已經離婚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嫁給他。禮服我會派人送來的。哥,我希望你能來參加我的婚禮。讓深深也來吧,我還缺個花童。”

宋深深跑到玉米田地裏,問小夥伴什麽是花童。

還是那個學識最高的小夥伴給出了答案:“花童就是新郎新娘出場時,在前面負責撒花瓣的。城裏人結婚真麻煩,要穿婚紗,走紅毯,還要交換戒指。不像我們這裏,全村人圍着篝火跳個舞就算結婚了。”

宋深深開始展望着姑姑的婚禮。她想去城裏,想穿着潔白的紗裙,想去撒花瓣,想見證姑姑這一生最幸福的瞬間。

然而,最終,宋青杉沒帶她去。

——————

宋深深彈得過于投入,以至于宋青楓進來時都沒有察覺。

又過了半小時,宋深深起身取水喝,才發現了坐在沙發上的宋青楓。

宋青楓随手從書架裏取出一個琴譜,要宋深深彈奏。

是莫紮特的《第8號a小調鋼琴奏鳴曲》。

莫紮特偏好用大調寫曲子,音樂以歡快為主,但這首卻是憂郁的小調。

“你知道為什麽明明是很歡快的旋律,卻處處透着憂傷嗎?”一曲終了,宋青楓問。

宋深深在紙上寫道:“這是莫紮特在他母親過世後創造的曲子。”

她猶豫了一下,握緊了拿着筆的右手,問出了在盤旋在心中二十多年的疑問:“姑姑,你知道我媽媽是誰嗎?她和我爸爸是離婚了嗎?”

“都沒結婚,哪有離婚?”宋青楓摸着宋深深的頭,輕聲說道,“深深,別找你媽媽了。”

宋深深低下了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又寫道:“我生莞爾時就在想,生孩子那麽痛苦,為什麽還會有母親不要自己的孩子?”

宋青楓嘆了一口氣,坐在鋼琴前,彈了一小段和旋。

“深深,你媽媽是個非常自私的女人。她十七歲時對你爸爸一見鐘情,就算全天下反對也要跟他在一起。那時我哥連我的勸告也不聽,跟你媽媽同居了,然後有了你。可是後來,她卻後悔了,覺得你是她年幼無知一時糊塗犯下的大錯,對你父親也始亂終棄。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不過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深深,你就當她死了吧。”

宋深深擡起頭,忍住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雙眼頓時酸澀難當。雖然她早已猜到,但面對這殘酷的事實,她還是難以接受。

宋青楓看的也是心疼。她哥唯一的孩子,卻也跟那個女人一樣,也是十七歲懷孕,十八歲生了個女兒。

命運的齒輪轉動着,在宋深深身上重複着上一代的悲劇。她已無法把齒輪往回撥,但至少,她可以嘗試去改變宋深深的人生。

“深深,你想上大學嗎?”宋青楓有了個想法。

宋深深一愣,她都二十五歲了,還能上大學嗎?她的學習成績本來就爛的人神共憤,更何況,過幾天就高考了。

“下個月學校有一場特殊考試,專門針對過不了高考的學生。深深,你一定要來考。”

離開前,宋青楓又說了這一句話。

回到家,宋深深把睡着了的寧語寧抱到床上,讓她挨着宋莞爾一起睡覺。

寧語寧睡覺很不老實,一腳踢掉空調被,嘴裏還嘟囔着:“東東,我一定幫你看好深深姐姐,你不要把我扔掉。”

啊,還真是小細作啊。

宋深深哭笑不得,幫小細作把被子重新蓋好。她到便利店買了幾瓶二窩頭,坐在樓梯口,喝了起來。

她想起了宋青杉,終日靠酒精過着行屍走肉的生活。想起了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幡然醒悟後就抛夫棄女。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莞爾的爸爸,想着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想着想着,眼睛再次濕潤了。

酒可真是個好東西,它可以瞬間讓你把一些事忘的一幹二淨。她仿佛回到了在田間嬉鬧玩樂的小時候,沒有殘疾,沒有憂愁,沒有痛苦,只有肆意的歡聲笑語。

月色清冷。宋深深擡頭,就望見黑藍色絲絨一般的天空,無數星子如碎鑽般點綴其中,一閃一閃的,道道光芒奪人眼目。

她用腳踢掉面前的空酒瓶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走了幾步,一頭撞進一個結實硬朗的胸膛裏。

宋深深已經醉得都忘了自己不能說話,捂着額頭,無聲地叫道:“你怎麽走路的?”

此刻她氣勢很是不錯,像只小狗一樣。只可惜是只不會汪汪叫的小狗,看上去一點都不可怕,反倒很可愛,讓人想欺負一番。

“深深,你醉成這樣,不怕失身嗎?”男人掐着她紅撲撲的臉蛋,笑道。

“要你管!”宋深深使勁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這個男人的樣貌。酒可真是好東西,那些平時咬碎牙往心裏頭吞的話也一股腦全倒了出來,“原來是寧總啊。你這個大混蛋,我把心都掏出來給你了,你卻狠狠捅幾刀,我恨死你了!”

寧東旭不知道她神情激動地“說”了什麽,把她摁進了懷裏。她太瘦了,抱起來柔若無骨。“深深,這麽多年我都在找你。我找你找的都快瘋了。”

宋深深靠在他肩膀上無聲地抽泣,淚水在他肩頭暈開大片的濕意。

寧東旭輕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似的,輕聲道:“深深,乖,不哭了,不哭了。”

宋深深又想起了她的爸爸,小時候,宋青杉也是這樣拍着她的背,輕聲哄道:“深深,乖,不哭了,不哭了。”

雙腿突然騰空而起,宋深深吓得差點驚叫,連忙摟住了男人的脖子。

迷迷糊糊間她好像看到了東哥,她最親最愛的東哥。

那個矜貴驕傲、外冷內熱的寧家大公子,那個喜歡欺負她、喜歡占她便宜的少年,那個她願意付出生命去守候的東哥。

宋深深難忍心中的委屈,用手語跟他訴說着:“東哥,我姑姑說,我姑姑說,我媽媽很後悔生下我。我只是她年幼無知時一時糊塗犯下的大錯。我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

“不是的。”寧東旭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你的出生是為了遇見我。我也是。我們命中注定要糾纏到死的那一天。”

“天啦,你的臉皮怎麽能這麽厚?”宋深深盯着他的脖子,一口就咬了下去。

這裏倒是不厚,還挺好啃的。

“嘶——”寧東旭疼得直抽氣,“你屬狗的嗎?怎麽每次親熱都咬我!”

宋深深很久沒這麽大醉一場了,醒來時頭疼欲裂。看了下手表,時針指向了十。她吓得從床上蹦了起來。

宋深深用最快的速度沖了個澡,跑到樓下花店。葉小枝正在玩王者榮耀,看到她,揶揄道:“哎呦,酒鬼終于起床啦。”

宋深深看了看四周,“莞爾和語寧呢?”

“我送去上學了。”葉小枝坑了全隊人,沒心沒肺地哈哈笑,“宋小姐,幸虧你醉成一灘爛泥還記得回家,還記得敲門,否則要被過路的人給撿屍了。”

宋深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頭。她酒品尚可,就是醉酒後容易斷片。好像啃了個軟軟的熱熱的東西,但具體是什麽,她記不得了。

“怎麽突然想喝酒?最近有心事?”葉小枝放下手機,問。

宋深深與她唯一的好友商量着,“我姑姑想讓我參加下個月的鋼琴考試,通過的話就可以去深城音樂學院讀書。”

“這是天大的好事啊!”葉小枝激動得瞪大眼睛。她的眼睛本就大,現在更是要凸出來了。“深深,好好努力,這可能是你這一生最後一次實現夢想的機會!”

宋深深露出為難的神色,“可是上學需要學費,我還得照顧莞爾,還得湊手術費。”

葉小枝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道:“不是還有我嗎?”

宋深深搖了搖頭,“不行。這些年我和莞爾已經欠你很多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說什麽拖累!”葉小枝抱着宋深深,極為動情地說,“深深,我是孤兒,我沒有親人。自從八年前你倒在花店門口的那刻起,你就是我的親人。而且,你想想,如果拿到大學學歷,你就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就可以給莞爾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條件。如果你成為鋼琴家的話,那我這個花店就要上報紙啦!呃,從心緣鮮花店走出來的鋼琴家。哈哈哈——”

宋深深也跟着一起笑了。葉小枝說得對,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莞爾,她都應該把握住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宋深深給宋青楓發了條短信。

——姑姑,我決定要參加考試。我會努力的,絕不給你丢臉。

宋深深走到花店外,六月的天氣正是明媚。她擡起右手,眯起眼睛欣賞着從指縫間流瀉下來的陽光。

夏天到了,可她人生的春天才剛剛到來。

做好午飯後,宋深深開着面包車去接小孩。

莞爾的學校近些。她先接了莞爾,然後往語寧的學校出發。

到達附二小學門口,宋深深不僅看到了寧語寧,還看到了寧東旭。

這小細作居然還光明正大地和組織聯系上了。

宋深深連忙拉開車門,剛要跳上車,小細作已經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的大腿。

“深深姐姐,東東有話想跟你說。就說一會兒,好嗎?”

宋深深去扒她的小肥爪,看着她那張泫然欲泣的臉,在心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哎,她怎麽就偏偏拿寧語寧毫無辦法呢?

另一邊。

宋莞爾看着好久不見的寧東旭,剛邁出一小步,又連忙退了回來。

“爸……叔叔。”

宋莞爾眼圈開始發紅,為什麽他就不是自己的爸爸呢?

寧東旭快步走了過去,抱起宋莞爾。

“莞爾,想……叔叔嗎?”

他明明讨厭小孩的,可就是控制不住喜歡宋莞爾。

哎,為什麽她就不是自己女兒呢?

“嗯,我很想叔叔。”宋莞爾摟着寧東旭的脖子,乖巧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寧語寧眼紅了,跑過去,向寧東旭伸出了雙臂,嘻嘻笑道:“東東,你也抱抱我吧。你還從來沒有抱過我。”

“你那麽胖,我怎麽抱得動?”寧東旭嫌棄道。

宋深深連忙把心又碎了一地的寧語寧抱了起來,生氣地瞪了寧東旭一眼。只是,他的脖子怎麽回事?怎麽有兩圈牙印?

誰咬的?

莫非是他老婆?

真沒想到,沈夢也好這口。

寧東旭看她時而疑惑時而一臉不可說的神情就知道這丫頭又酒後斷片了。“別瞎腦補。被一只小狗咬的。”

寧東旭又說,“深深,我們來做一場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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