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梅雪嫣在黑暗裏待了沒多會, 就感覺困意來襲,不一會她就失去了意識。

“祖宗,小祖宗?”

“快別睡了, 都日上三竿, 曬你的貓屁股了!”

梅雪嫣貓耳一豎, 一個鯉魚打挺,仙女的屁股怎麽能随便被人看去。

梅雪嫣擡頭,正好對上齊管家笑容可掬的臉,沒過多會,梅雪嫣便被小丫鬟抱着去洗臉刷牙吃午飯去了。

梅雪嫣用銀叉子叉着切好的橘子, 酸甜的感覺讓她微有醒神。

想着自己昨夜奇怪的夢境,不知自己怎麽會做這麽一個夢,且最後她竟好似要把夢裏的宋溪亭當成真人一般,還害怕他踏入那危險的黑色漩渦。

梅雪嫣正想着, 耳邊齊管家的碎碎念打斷了她的思緒。

齊管家平素也常笑,但并不算是多言之人, 可興許是同梅雪嫣相處這段時日, 也難得感受到不用動腦子的輕松, 所以, 待梅雪嫣進食的時候, 齊管家就站她旁邊, 時不時就同她絮叨兩句。

梅雪嫣一臉習慣, 這也不是齊管家的專享操作,靜王府裏這些丫鬟下人們平日興許工作壓力大,跟她相處的時候, 沒事就偷偷摸她的貓頭, 偶爾一邊摸一邊就同她講講最近遇到的一些開心的或是不開心的事。

當然大部分都是不開心的事, 梅雪嫣也是當過職場打工人的,知道撸貓能幫助大家心情變好,也便由着他們去了。

齊管家講完家裏的事,便講到宋溪亭身上,說早上宋溪亭比往常起的更早了些,太早也就沒把梅雪嫣吵醒,然後便去上朝當考勤督工去了。

梅雪嫣眼眸微轉,沒想到北梁上個朝還有管考勤的,她還以為觐見天子沒人敢遲到呢。

齊管家講的詳細,原來,這冬日漸冷,大臣們自不敢遲到,但有些就是因為天冷路滑,夜黑路不好走,會耽誤時辰。

這種情況就需要罰扣一定的俸祿,需要考勤官記錄在冊。

梅雪嫣點點貓頭,原來是這樣,那那群遲到的官員看到宋溪亭是今日的考勤官,豈不是吓個半死。

梅雪嫣不由又想起自己那個奇怪的夢裏的宋溪亭,雖然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給宋溪亭安個那麽可愛的反差性格。

不過如果是自己夢裏的那個宋溪亭該是非常讨人喜歡的吧。

梅雪嫣正想着,旁邊的齊管家梅雪嫣點着貓頭,又道。

“你個小祖宗還當真能聽懂一樣,既如此,我再同你偷偷講個小秘密。”

梅雪嫣放下銀叉子,大眼睛一下子亮了。

齊管家矮身,用帕子給梅雪嫣擦着嘴,小聲道。

“你別看咱們王爺現在天天冷着一張臉,誰都不愛搭理,人人都怕他,但聽說他小時候特別愛笑,特別有禮貌,也特別懂事,對我那死去的…兄長也特別好。”

齊管家說到這的時候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過了會才繼續。

“小祖宗你不知道,我那兄長幼時便進了宮,取了懷直一名,是随侍在王爺身邊的小太監,只是王爺十一歲那年出了事,我兄長也沒能保住。”

齊管家講完突然轉過了身,袖子拂了拂臉,似是在擦拭什麽。

卻沒注意身後的梅雪嫣聽着一愣。

等齊管家稍稍收拾好心情,一邊說着話一邊準備轉身:“說這些不開心幹什麽,都過去了……”

“诶,小祖宗呢?又跑哪兒去了?”

齊管家剛想去找梅雪嫣,靴子卻碰到了異物,齊管家低頭一看,卻見自己身前多了幾顆金珠子。

齊管家愣了愣。

“這金珠子,難道是小祖宗安慰我的嗎?”

***

靜王府,清心齋。

梅雪嫣靈巧地從書架上又叼下一本書,貓貓爪快速翻弄着,整個貓臉嚴肅又認真,她的身後已然攤開了好幾十本書。

那個奇怪的夢,她終于後知後覺琢磨出來哪裏奇怪了。

原書裏,對反派宋溪亭的描述并不多,他過往的身世裏只提到了他少年時因犯下大錯被打入冷宮,其後沒多久,他母妃純貴妃也因觸怒天顏,一并被打入冷宮,再然後便是宋溪亭的舅舅來救他們,卻發現純貴妃死亡,宋溪亭背上弑殺親母的名頭。

一個非常标準的反派身世。

一般圍繞男女主的故事,是很少有讀者會多去關注一個反派的身世的,所以,梅雪嫣當時也沒注意。

現在想起來,卻是因為這份沒注意。

她那個夢裏全是原書裏根本沒有的內容,她又沒注意過宋溪亭的身世,怎麽會夢得如此清晰仔細,連夢裏宋溪亭身邊随侍的小太監的名字都和現實中的一模一樣。

梅雪嫣記得,那個提醒宋溪亭喝熱牛奶的太監,就叫懷直。

極有可能就是齊管家的哥哥。

梅雪嫣記得上回來清心齋的時候,有翻到一些史書,梅雪嫣想從過往史書裏,尋求一點同夢境裏重合的痕跡。

可梅雪嫣在這翻了好多本,沒有一本先帝時期的史書,正史野史都沒有,也就沒有一點宋溪亭幼年時的事跡。

夜幕緩緩降臨,梅雪嫣還在試圖翻找着。

但她即便沒找到史書,也算明白過來了,昨日她的那個夢,不是她的夢,是她不知道為何進入了宋溪亭的夢境裏。

那是宋溪亭的夢。

那真的是宋溪亭小時候。

就是不知為何宋溪亭後面會變成這樣。

梅雪嫣正摸書本想着,忽然她後背被人托了起來。

梅雪嫣驚詫轉頭,對上了宋溪亭幽深的墨眸,貓爪抓住的不知名史書應聲而落。

【吓死貓了,怎麽走路比貓還沒聲?】

宋溪亭卻蹙了蹙眉,慢慢掃視了一圈地上一片狼藉的史書,再看看眼前的梅雪嫣。

他幽深的眸光裏難得閃過一絲疑惑。

“為何看這些書?”

【總不能說是因為進入了你的夢,才來找找你的過往,看對不對的上吧。】

果然,宋溪亭無法從她的眼神裏讀懂她心裏怎麽想。

梅雪嫣索性打了個哈欠,裝作聽不懂宋溪亭話的樣子,埋在他懷裏開始裝睡。

而宋溪亭眼底那絲疑惑卻逐漸加深。

——方才,他沒能聽見梅雪嫣的心聲。

***

等到梅雪嫣被宋溪亭抱着回屋,又看見莫老那張陰測測的臉的時候,她下意識“貓叫”一聲,轉頭抱住了宋溪亭的脖子。

聽到莫老今晚還要在這睡,梅雪嫣複雜地看向宋溪亭。

【你這是發不起莫老工資了嗎?】

而回應梅雪嫣的是宋溪亭好似安撫地摸摸頭,他抱着梅雪嫣往自己的裏屋走,路過窗戶時,看着窗外開始有缺口的月亮,淡聲道。

“今日最後一日。”

梅雪嫣這才緩了臉色,任由宋溪亭把她放回她的嬰兒床上。

而宋溪亭擡手揉了揉眉心。

昨夜他好似做了什麽夢,頗有幾分耗神,但白日醒來,又想不起來,只覺并不是一個開心的夢。

不一會,月兒緩緩爬上樹梢,一人一貓的均勻呼吸聲再次響了起來。

……

梅雪嫣第二次進入宋溪亭的夢境,按理說在她意識到之後,應該沒那麽驚訝了。

但她現在還是很驚訝。

不只是因為又來了。

而是……

梅雪嫣擡頭看了一下天上本該熱烈火辣的紅太陽,而現在這個太陽是黑色的。

不只是太陽,她眼前所有一草一木,一花一鳥,仿佛水墨一般,目之所及,只有黑白兩色,不見絲毫彩色斑斓。

同昨夜那次迥然不同。

梅雪嫣正納悶時,忽然一個小男孩朝她撞了過來,當然梅雪嫣依舊沒有實體,小男孩只是穿過了她的身體。

身後一個小太監跟着小男孩。

“三皇子您慢些,您鞋都跑丢了。”

前面那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着急:“聽說二哥犯了大錯惹怒了父皇,二哥對我這麽好,我得去找父皇求求情。”

但小男孩還沒跑出宮門,一個身着華麗看不出顏色宮裝的溫柔妃子便攔下了他。

她矮身扶着三皇子的肩,輕哄道。

“玉成,我們回去。”

“母妃,那二哥他……”

“你二哥會有貴妃娘娘照料的,你莫擔心。”

淑妃牽過三皇子的手,便想往回走,但三皇子不動。

“母妃,您騙人,貴妃娘娘跪在禦書房外一日一夜,父皇都沒有見她,到現在大家都不知道二哥犯了什麽錯,不行,我得去求求父皇。”

淑妃這回握住三皇子的手更緊了些,她臉上溫柔的笑意緩緩淡去,沉默片刻:“純貴妃都無法得見聖上,你以為你又能了?”

“玉成,你記住伴君如伴虎,別殃及自身。”

“你二哥是你兄長,但同時你二人都身處在皇室之中,是做不成真正的兄弟的。”

“玉成,聽話,跟母妃回去。”

“那父皇對二哥明明那般疼愛,怎麽連個理由都不說就……”

淑妃臉上忽而一頓,眼裏快速閃過些許複雜唏噓:“最是無情,最是深情,真是可笑。”

梅雪嫣聽到後面已然聽不太懂,但是,她知道宋溪亭出事了。

難怪這個夢從一開始就是黑色的,那現在就是宋溪亭十一歲那年。

——他出事那年。

所以,他當年到底做了什麽,觸怒了最為疼愛他的先帝呢?

梅雪嫣來不及多思索,她一路狂奔到禦書房。

越往禦書房跑,周遭的黑色越來越濃,等她到了禦書房後,天空中的烏雲幾乎全都聚集在禦書房的頂上。

梅雪嫣心頭一跳,一股濃濃地不祥之感萦繞在她心尖。

禦書房門口跪着一個看不出顏色衣服的宮妃,眼看就要搖搖欲墜,但被旁邊的小宮女攙着,不至于真的昏倒。

梅雪嫣想,這應該就是宋溪亭的母親。

但現在梅雪嫣顧不得去看宋溪亭母親,踏着小熊拖鞋就沖進了禦書房。

路上她都聽小太監們說了,三日前,未央宮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其後,宋溪亭便被聖上帶回了禦書房,至此再沒出來。

而未央宮被重兵把守,裏面的人不能出,外面的人不能進,并沒有人知道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聖上把宋溪亭帶回禦書房後,也再沒出來過。

梅雪嫣闖進禦書房的時候,感覺裏面比外面更黑,她這才注意,禦書房裏沒有點燈。

先前她見過的那位大太監馮公公此刻正抵着門,帶着溝壑的臉有些發白,握着拂塵的手輕輕顫動,好似在驚懼着什麽。

梅雪嫣一愣,這馮公公先前可是個處變不驚的人物,什麽事能讓他吓成這樣?

但現在宋溪亭最為重要,梅雪嫣快速繞過屏風,走到內殿。

見禦書房休息的軟塌上赫然躺着睡着的宋溪亭,他旁邊坐着梁文帝。

梁文帝眼下有些青黑,整個人也像是好幾夜沒睡一般,他眼下正輕輕地給宋溪亭縷着額前碎發。

梅雪嫣不由放慢了腳步,神情多少有些納悶。

梁文帝除了看着有些疲憊,好像也沒有大怒的樣子,對待宋溪亭也同她上回見過的态度差不多。

梅雪嫣念頭剛過,軟塌的宋溪亭動了動,似乎要醒,她快步走了上去,想湊近看看宋溪亭現在是什麽情況。

哪知宋溪亭剛睜眼,看着眼前的梁文帝,他小臉倏而發白,整個人快速後撤,後背抵在榻邊,小小的身軀扯着被子止不住瑟瑟發抖。

宋溪亭的異樣,梅雪嫣一眼便瞧了出來,她眉心擰得更緊。

好奇怪。

梁文帝似是沒看出來宋溪亭的異樣,他臉上浮着溫和的笑意,一步一步朝着宋溪亭逼近。

“溪亭這是怎麽了?”

“是父皇啊,是最疼愛你的父皇啊。”

“你是朕最疼愛的兒子,你躲什麽?”

說話間,梁文帝再次用手撫上了宋溪亭蒼白的臉頰。

宋溪亭幹裂的唇顫了顫,整個人宛若驚弓之鳥,卻也沒再閃躲。

卻是突然,梁文帝的手順着宋溪亭的臉頰向下移動,撫過宋溪亭白皙易折的脖頸,然後……

梁文帝掐住了宋溪亭的脖頸,死死地掐住!

宋溪亭驟而瞪大了眼,小手快速想掰開梁文帝的手掙脫,但他不過一個十一歲的孩童少年,哪裏有梁文帝力氣大,整個臉因為憋氣而顯得通紅。

梁文帝自顧自毫無發現般,繼續柔聲念叨。

“朕給了你無上的榮寵,萬人的豔羨……”

“而你…你給了朕什麽?”

但言語有多溫柔,他掐住宋溪亭的手勁兒就有多大。

站在一旁的梅雪嫣被眼前事情的離奇發展驚得懵了一瞬,但現在沒時間讓她思考,她不能眼睜睜看着梁文帝把宋溪亭給掐死。

梅雪嫣上前想攔住梁文帝的手,情急之下她把手覆在小宋溪亭的手背上,去掰梁文帝的手。

等她覆在宋溪亭手背時,才後知後覺反應,她的身體按道理來說該是不能接觸夢境裏的人,就像先前三皇子可以穿過她的身體。

但奇怪的是,宋溪亭卻不會穿過她的身體,梅雪嫣的手緊緊覆蓋住了宋溪亭的小手。

不過眼下,容不得梅雪嫣思考,她一咬牙,準備死馬當活馬醫。

沒曾想,還真把梁文帝的手給掰開了。

宋溪亭大喘着氣,脖頸的紅色掌印觸目驚心,此時大太監馮公公也進了來,跪在梁文帝身邊,着急道。

“聖上三思啊,二皇子還小,而且純貴妃娘娘還在禦書房外跪着,二皇子這個時候不能出事啊。”

梁文帝好似冷靜了些,但神情已然有幾分瘋狂,他大笑了兩聲。

“受制于人…受制于人。”

“又是受制于人!”

“砰!”梁文帝一拳打在了軟榻上,一雙眼布滿了猩紅的血絲,他厲聲道。

“馮回,朕三思又三思,多年三思,來回籌謀,為的是什麽?”

馮公公壓着拂塵不敢說話,而梁文帝卻跟瘋子一樣笑了半晌,然後突然将宋溪亭手裏的錦被搶過來。

沒有阻隔,宋溪亭越發害怕地咳了起來。

不過這一次,梁文帝也沒再掐他,而是徹底掀開了整張錦被。

站在宋溪亭旁邊的梅雪嫣頓時瞪大了眼,下意識捂住了自己嘴。

好一會,梅雪嫣才反應過來,看向梁文帝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個妖.邪。

這…梁文帝瘋了吧?!

原來,金黃的軟塌上并不只有宋溪亭一人,在他的身旁,還躺着一位少年,比宋溪亭高一點,雙目緊閉,白皙清瘦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梅雪嫣見過這個人,是當年那位大皇子。

但現在顯然這位大皇子已經死去多時。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梁文帝看向大皇子的屍體,他的目光再次恢複成了梅雪嫣初見他時的慈祥儒雅。

只是,當初這個眼神是給宋溪亭的。

梅雪嫣一愣,看向懷中的宋溪亭。

而此時的小宋溪亭咬住唇,整個人縮在軟枕上,環着膝蓋,一雙眸子在濃濃的恐懼之下,還閃過不可置信和……被欺騙之感。

梅雪嫣瞳孔微顫,頭皮瞬時發麻,她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梁文帝該不會最疼愛的兒子是……大皇子,而不是宋溪亭?!

後續的發展,也似乎慢慢印證了梅雪嫣的大膽猜測。

梁文帝抱着大皇子的身體無聲痛哭了好一會,才轉頭過來,又給宋溪亭甩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直接将宋溪亭甩飛到了地上,小小的身軀伏在地上,鮮血暈染着他身前衣衫。

梅雪嫣趕緊跑到宋溪亭身邊,卻見他身前已然吐了好大一口鮮血,此時,他嘴角的猩紅還在止不住往外冒。

而梁文帝渾然看不見般,還在辱罵宋溪亭。

“若不是你讓明修換上你的衣衫,前去你的藏書樓讀書,刺客也不會将他誤認為是你。”

“明修是替你死的!”

“還是說,你同那刺客就是一夥的,你早就想害死明修!”

梁文帝抱着大皇子的屍體,嘴角一直咒罵着宋溪亭。

罵宋溪亭害死了大皇子,也罵宋溪亭才該是那個替死鬼,還罵着宋溪亭掃把星……

宋溪亭一直在吐血,小小的身子躬着,像是被折斷的青竹,梁文帝的每一句咒罵,都讓他好不容易直起的身子又跌了回去,身體撕心裂肺的痛,讓宋溪亭止不住齒間打顫,他捂住腫脹的臉,過了會,他奮力咽下口中腥甜,轉頭,努力地給梁文帝行了一個标準的禮,他低聲解釋。

“父皇,不是這樣的,孩兒不是故意要害死大哥的,當時大哥衣衫被茶水打濕,這才換上了兒臣的衣衫,至于去藏書樓,是大哥提議想去的。”

梁文帝:“那你為何不去,讓你大哥單獨前去?”

宋溪亭:“兒臣偶感風寒,那一日大哥也是過來探病。”

梁文帝聞言更是怒極:“明修好心好意去看你,結果卻當了你的替死鬼。”

“為什麽死的是不是你!”

躬着腰跪在地上的宋溪亭身子一僵,他冷不丁擡頭,看向梁文帝熟悉又陌生的臉,此刻他面容上全是對宋溪亭的厭惡憎恨。

梁文帝真心想讓他死。

他對他從未有過半點父子情誼。

——從未。

梁文帝說完,更是沖下身想去再踹宋溪亭兩腳。

幸而馮公公抱住了梁文帝的腿。

“聖上不要,眼下朝局不穩,純貴妃娘家大族手上的勢力,您還沒有全部接過,二皇子要是沒了,您多年籌謀也全都沒了。”

梁文帝動作這才停了下來,好一會,他“騰”一下坐回軟塌邊,宛若一下子老了好些歲數,手撐在軟塌旁,悲恸道。

“當年朕同秦氏本是結發夫妻,純貴妃的家族段家瞧朕有紫微之命,願意助朕征戰沙場,逐鹿天下,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娶段家的嫡女,朕本不願,但秦氏卻勸朕為大局着想,她願意退居做小。”

“當時朕便想着,如果朕真有一日成了皇帝,這江山,只能由秦氏的孩子來做,後來我們便有了明修,那是朕最為開懷的一日。”

“朕本想讓老二吸引着大家的注意,以此一來可以穩住段家勢力,二來也可以借此暗中給明修培養勢力。”

“可現在呢,朕為明修鋪的路,籌謀的一切,他人都不在了,做這些還有什麽意義?!”

梁文帝眼眶紅了紅,整個人歇斯底裏地吼道。

“朕對不起秦氏,對不起明修!”

摔在地上的宋溪亭聞言,臉色徹底白了起來,像是風中将滅的殘燭。

而蹲在他旁邊的梅雪嫣神情同樣沒好到哪去,她似乎用了一點時間消化梁文帝的話。

過了會,梅雪嫣望向坐在地上慘白着一張臉,神色呆若木雞的宋溪亭。

她心底好似被千斤錘重重敲過壓住。

須臾,她擡眼看向正在向死去的秦氏忏悔的梁文帝,一雙杏眸終于忍不住生出了十二分的火意。

她踏着小熊拖鞋,直沖到梁文帝跟前,開口怒斥道。

“你最對不起的人明明是宋溪亭!”

“他何其無辜,他真心拿你當真正的父親,去崇拜去敬愛,而你卻利用他當擋箭牌,以此來為你真正疼愛的大皇子鋪路。”

“其後,明明宋溪亭是無辜的,你卻因為大皇子代替宋溪亭而死,将所有罪責怪到宋溪亭身上。”

“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你表現出寵愛宋溪亭的模樣,刺客根本不會來殺宋溪亭,也根本不會有大皇子代替宋溪亭死的事。”

“明明釀成所有這一切悲劇的人都是你,為什麽要去怪一個小孩子,而且絲毫意識不到自己的錯誤,這樣的人,這樣的你,枉為父,枉為君!”

梅雪嫣越罵越氣,最後更是氣急敗壞地跺跺腳,她知道這都已經是過去既定發生過的事,她現在罵再多,梁文帝也一句都聽不到。

但她就是氣不過,她太氣不過了。

梁文帝怎麽…能這麽欺負人,這麽欺負宋溪亭!

太過生氣的梅雪嫣踏着她的小熊拖鞋,站在梁文帝跟前指着他鼻子又是一頓罵。

卻不知,她身後木着一張臉的宋溪亭,忽然擡了擡頭,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腫脹的眼皮微微眨了眨。

***

梅雪嫣罵着口幹舌燥,還在不停咒罵,但她眼前的畫面卻突然再次扭曲。

這一回,她眼前依舊是黑白兩色,但卻知道自己現在不在禦書房了。

因為她現在所在的宮殿比禦書房可破多了。

梅雪嫣想想原書劇情,大概知道現在是在哪了。

梅雪嫣捂住心口,方才的事對她沖擊太大,她還沒罵爽,現在堵着她的心口,一時十分火大。

別說宋溪亭在這樣的情況下可能心裏扭曲成反派,她替宋溪亭打抱不平,都想“助纣為虐”了。

想到宋溪亭,梅雪嫣也顧不上順氣兒,她快速在冷宮裏穿梭着,想找到小宋溪亭,但好像她還是來晚了一步。

等到梅雪嫣找到宋溪亭的時候,他手上赫然拿着匕首,旁邊是咽了氣的純貴妃,不遠處一個身穿盔甲的男人正看着這一幕。

想來這一幕,應該就是宋溪亭舅舅去冷宮救宋溪亭的那一幕。

梅雪嫣一步一步朝着手握着匕首的少年宋溪亭走去。

她路過了頓在半路沒有上前的宋溪亭舅舅旁邊,餘光看到了他面上的不可置信,以及壓抑的憤恨。

宋溪亭的舅舅果然是同傳聞一樣,從未相信過宋溪亭沒有弑殺生母。

而離梅雪嫣還有些距離的宋溪亭,此時衣袍寬大,整個人比前幾年瘦削了很多,臉色依舊十分蒼白,他赤着的腳背,青筋可見,但并不好看,甚至有些可怖。

他的眼神比幾年前平靜了很多。

但在此時此刻,這種平靜卻成了某種詭異。

梅雪嫣聽見身後宋溪亭的舅舅在讓宋溪亭過去,說是來救他的,要帶他離開這裏。

梅雪嫣看着宋溪亭緩緩擡頭,看向他舅舅的方向,幽靜的眸子顯得有些空洞,不一會,他動了動,神情無悲無喜地朝着他舅舅的方向走了過去。

梅雪嫣停下了腳步,轉身回望宋溪亭舅舅的方向,然後再一次愣住。

宋溪亭舅舅身後,再次出現了先前令梅雪嫣心悸的黑色漩渦。

梅雪嫣眼眸一轉,便明白過來這黑色漩渦的含義。

它的出現,代表着宋溪亭只要踏進去,他的人生将會比現在更黑暗一點。

未來的宋溪亭,将會一步步走上萬人唾罵,人人畏懼,無人可信,無人可依的反派權臣之路。

梅雪嫣看着宋溪亭單薄瘦削的背影,她忽然想到八歲的宋溪亭。

眼神清亮澄澈,他尊師重道,友愛兄弟,心有大業,仁慈寬厚,是小小芝蘭玉樹,是踏着青岚而來的朝日。

而現在的宋溪亭,腳下不再有青岚,朝日也終将成為染上鮮血和污穢的泥中月。

梅雪嫣看着還在走的宋溪亭,她眼眶一紅,別過臉,目光閃過不忍,但她知道自己無法改變既定發生過的事實。

她現在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曾經的宋溪亭早已經歷過的。

可當她自己親眼所見,看着宋溪亭一步步往前走,還是一步步走入深淵。

她還是于心不忍。

所以,在宋溪亭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扯住了宋溪亭寬大的袍袖。

即便,她知道宋溪亭下一秒就會往前走,絲毫不會感受到她的攔下。

梅雪嫣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想在袍袖消失前,努力拽着它。

但過了一會,手中的袍袖卻沒有流動消失的跡象。

梅雪嫣微怔,卻見本該與她錯身而過的宋溪亭突然在她身旁停了下來。

十四歲的宋溪亭已然開始顯個,同後來的宋溪亭沒有差多少身高。

他本是漠然面容緩緩轉了過來,目光落在自己的袍袖上。

過了一會,他薄涼的聲音,靜靜地回蕩在冷宮裏。

“是你嗎?”

梅雪嫣捏着宋溪亭袍袖的手一頓,有些詫異地看向宋溪亭,宋溪亭卻是繼續。

這一回,他換成了肯定的語氣。

“我知道,你終于又來了。”

“我等你,很久了。”

梅雪嫣更是震驚,明明宋溪亭不應該會察覺到她,但她心尖莫名有種直覺,宋溪亭是在跟她對話。

而就在梅雪嫣還處于震驚中時,她身前蒼白着一張臉的宋溪亭,眼睑緩緩擡起。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卻有着…執拗。

“這一次,能不能你來帶我走?”

……

不遠處的宋溪亭舅舅聲音傳來:“溪亭你說什麽胡話呢,這裏哪有別人,舅舅才是來救你的,你應該跟舅舅走……”

宋溪亭充耳不聞,清寒目光執着地落在自己的袍袖上。

他一眨不眨,感受着袍袖上的觸覺。

他不想眨,也…不敢眨。

像是一絲脆弱的微光,他生怕一點點動靜就會讓她消散不見。

他不敢動。

直至,他聽到了一道溫柔的低喃。

“好。”

宋溪亭幹裂緊抿的唇,終于微微松了些。

過了會,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柔軟的手握住,而在握住的瞬間,他的眼睛,仿佛看見了…彩色。

***

梅雪嫣牽着十四歲的宋溪亭,來到一片海邊,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在牽住宋溪亭的手後,兩人又轉變了場景,可是這一次能阻止宋溪亭不踏入那個黑色漩渦便是成功。

即使是,只能阻止夢裏的宋溪亭。

不過看着一直牽着自己手的宋溪亭,起初梅雪嫣以為宋溪亭能看見自己,但後來發現不是。

他只是能感受自己,現在能聽見自己說話,但并不是一開始就可以。

具體小宋溪亭說,起初是在八歲的時候,他在去往禦書房的路上,似乎感受到有人捏了他的臉,然後是十歲,他聽見有人在背後叫他,讓他不要再往前走。

再然後是十一歲,他父皇要掐死他,有一雙手在幫他掰開父皇的手。

同樣也是十一歲,他聽到了一個軟糯卻生氣的女聲,一句一句幫他說話,替他指責他的父皇。

再然後就是方才,宋溪亭感受到自己的袍袖被人扯住。

宋溪亭不知這人是誰,但他知道她沒有害過他,一直都在幫他。

宋溪亭同梅雪嫣坐在金黃的沙灘上,眼前是緩緩垂下的夕陽。

兩人安靜了半晌,忽然那道女聲說。

“純貴妃…不是你殺的吧。”

宋溪亭挑眉:“為何不是?”

他撩起自己的袍袖,瘦弱的手臂上全是青紅的傷痕,有被抓的被咬的被打的……

不管是什麽傷痕,都非常嚴重。

宋溪亭淡淡道:“她進冷宮之前,為了讨那個男人歡心,重新複寵,找人給那個男人煉制長壽的丹藥,自己以身試藥,但還是打動不了那個男人,見着段家大不如前,尋個由頭,就将她打入冷宮,而她一方面受了刺激,一方面又因試藥中了丹毒,刺激了頭部,變得有些瘋瘋癫癫。”

“時而将我認作其他妃子,時而又将我認成大皇子,偶爾認出我,興許也是因愛生恨…不,她對也沒有愛,她愛的只有那個男人,而我也只是她讨那個男人歡心的工具,所以,當那個男人将我視為敝屣,她歇斯底裏質問我,為什麽不表現得再好一點,招了那個男人的厭煩。”

“就這樣,我同她呆了三年。”

“你說,我是不是很有動機殺她?即便,她是…我的母親。”

梅雪嫣知道宋溪亭這三年定然不好過,但沒想到純貴妃也不是真心待他,她原以為純貴妃去找聖上求情,是因為宋溪亭,未曾想,她只惦記聖上還愛不愛自己,而自己這個兒子沒了利用價值,在純貴妃眼裏就成了任由她打罵的出氣筒。

她心裏一瞬間悶的不行,尤其聽着宋溪亭平靜地講出這三年的過往,好似那個被人虐待的少年,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

宋溪亭,對痛苦麻木了。

梅雪嫣心裏更痛了些,她擦了擦眼,手背上全是眼淚,梅雪嫣緊緊地捏住宋溪亭的手。

好一會,她才壓住哽咽,試圖正常道。

“不會的,你不是這樣的人。”

“我相信你。”

宋溪亭一頓,過了會,他從旁撿起一顆小石子往眼前的海水裏丢,蕩起些許漣漪。

宋溪亭唇微抿,繼續:“很早很早以前,我也希望能聽到有人跟我說,相信我。”

“但沒有人願意相信我。”

“沒有一個人。”

“就像剛剛,我走向那個黑色漩渦的路,沒有一個人拉住過我。”

“我在這個夢境裏循環了一次兩次三次……沒有發生任何改變過。”

梅雪嫣聲音立時響起:“這次不是改變了嗎?”

“我拉住了你,我帶你走了出來,而且我也相信你。”

宋溪亭垂了垂眼睑,感受着握在手心暖暖的觸感,好似溫暖是可以從手心傳遞在他心尖一般。

許久許久,他輕輕地“恩”了一聲。

“謝謝你。”

梅雪嫣笑了笑:“客氣什麽。”

海風卷着浪,一層一層潤濕着金黃的沙灘。

過了會,宋溪亭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母親她是自殺的。”

“她精神錯亂,以為自己看到了秦氏,說秦氏嚣張,竟要比她先尋死,去地下陪那個男人,她不能讓秦氏得逞,也不能讓她搶先一步,所以,就有了剛剛那一幕。”

梅雪嫣本來以為自己會意外,但真正聽下來,似乎也沒那麽意外,反倒有幾分唏噓。

而且,今夜她最意外的是宋溪亭的事。

宋溪亭,根本就不是一個反派。

他才是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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