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年心事

冬去春來,街旁植物演替。八年時光飛逝,鴻筱的高中時代無聲而至。高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對鴻筱比從前更加注意人格的培養,有事沒事就拿一些微言大義教育他,生怕他受到不良影響。造成的結果便是,鴻筱比同齡人顯得更懂事,心靈卻又要單純透明一些。

然而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我喜歡單純的事物和人。我刻意地保護着鴻筱的天真,不願這份難得的天真被外界的複雜染黑,但有時候我也會自問這是否算是一種自私。畢竟,人長大了,總要融入群體、接觸社會才行。我知道自己沒有權利把任何人視為自己的私有財産,按照我的意願改造他——對待男人是這樣,對待兒子也是這樣。

理智和感情是一對不斷作戰的兄弟。對鴻筱,我是束之不忍,放之不舍,只希望他是我手中的風筝,無論飛得多高多遠,掌控權始終在我手中。只要輕輕一拉,他就會回家。

鴻筱分到了高一八班,懷北中學的理科實驗班。班裏的學生都是全年級成績最好的尖子生。新班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教物理的王姓男老師,對待學生既熱情又嚴格。班上風氣很好,競争也很激烈。鴻筱課業漸重,晚上要上晚自習,呆在家裏的時間便少了許多。即便是周末,他也更喜歡和班上同學出去活動,爬爬山,踢踢球,或者吃頓飯什麽的。有時候我竟然一天都和他說不上一句話。

寂寞感又光顧了我的心室,我只能以埋頭寫作的方式來驅趕它。

一篇篇的小說相繼發表,我的郵箱裏也堆滿了讀者的來信。每個陽光煥燦的下午,我便打開信箱,一面喝着咖啡一面與那些素昧平生的名字作着無聲的交流。

但我不參加任何文人的集會,不接受任何記者的采訪,不去發表任何具有挑動性質的評論。我只願一個人守着一方寧靜,用文字來記錄我眼中的世界,存放生活中每一個值得回憶的片斷。

慢慢地,我對鴻筱的一舉一動也越發在乎。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我都記在心裏,稍有不對勁就趕緊詢問,不但惹得他常常滋生不耐煩的情緒,連自己都對自己的敏感多疑感到好笑。

這就是單身女人步入而立之年後的症狀麽?

不過,我對鴻筱的監視也并非沒有意義。就在高一下半學期,我發覺鴻筱像有了什麽心事,行為變得神秘兮兮的。有幾次晚上去他卧室送夜宵,無意中發現他正在看什麽東西。一看我進來,趕緊把東西藏在了教科書下。

我疑心大起,怕他受了壞孩子的蠱惑,看一些壞書。我找時間問他,每次都被他堅決否認掉。但又不肯告訴我他看的是什麽,只是叫我不要亂想。

可是,女人的好奇心就像夜明珠,在暗處固執地發亮。越是用手去捂掩,越是光芒熾盛。追問未果,我決定來一個大搜索。

就在鴻筱離家去上學的一個上午,我走進鴻筱的卧室鋪天蓋地地搜查起來,終于在他的衣櫃裏翻出一個一尺見方、紫紅色的雕花木盒子。盒子精美秀氣,倒像是女孩兒的首飾盒,偏偏盒口鎖上了一把小鎖,禁锢了一圈幽秘。

我作着激烈的思想鬥争。是直接撬開小鎖看個究竟,還是讓它物歸原處,只暗中注意鴻筱的行動?實施前者,多半會遭到鴻筱的忌恨;選擇後者,卻又心不甘情不願。我就像一頭餓了好幾天的母豹子,好不容易發現了新獵物,心被吊得老高,不捕食到手卻不罷休。幾番思考後,我決定找鴻筱問個明白。

等到鴻筱回家,我将盒子扔在他面前,問;“這是誰給你的?"

鴻筱驚駭地撲上去,一把搶過,氣憤地問道:“你查我的房?”

“我是你媽媽,有這個權利。”

“你……你這是侵犯我的隐私權!”

“廢話少說,這是誰給你的,裏面藏的是什麽東西?”

“我憑什麽告訴你。”

我盯着他籠有怒氣的臉,心漸漸沉了下去。難道這便是所謂的代溝?孩子長大了,就一定會叛逆、不聽話,自作主張?我頓時感到被他排斥和輕視,身體發起抖,想起這段日子的寂寞冷清,眼睛發酸。

鴻筱似是看出我的異樣反應,問道:“你……你怎麽了?”

“沒什麽。你不願告訴我就算了。反正你現在長大了,翅膀長硬了,有了自己的秘密。呵呵,我不過是你的養母,又不是你的親媽,本不該這麽多事的。”話一出口,不禁自問:為什麽我會說出這樣不近人情的話?

鴻筱急道:“媽,你怎麽能這麽說。我……我不給你看是怕你胡思亂想,怕你誤會。”

“哦,這麽說,這盒子裏面确實裝的不是什麽好東西了。”我對那個盒子依舊不死心。

“我……”

我像個小孩似地賭氣轉身欲走,卻被他拉住手臂,說道:“唉,你要看就看吧。不過先說好了,不許亂猜。”他從褲兜裏摸出一把銀光閃閃的小鑰匙,插入鎖孔,将盒子打開後遞給我。

我抓過盒子,看到裏面疊放着一堆信,不由問道:“這些是什麽?”

“是……是女生寫給我的情書。”

我愣住了。情書?有女生給鴻筱寫情書?還這麽多?一種莫名的失落升了起來,驅使我揀起一封封信件,飛快地閱讀。

更讓我驚奇的,是情書居然來自不同的女孩兒。有的寫着:“高一八班的莫鴻筱哥哥,你在球場上的樣子好帥哦!我好崇拜你哦!”有的是:“為什麽你的成績這麽好,叫人不喜歡你也不行。”有的是:“你畫的畫那麽美麗生動,就像你一樣帥氣開朗,讓人着迷。”還有更具文藝情調的:”鴻筱,對你的喜歡就像大海一樣寬廣,對你的思念就像雨巷一樣悠長。雖然我不是撐着油紙傘的丁香姑娘,也想和你一起站在情人坡上看夕陽。高二女生留。”

我看得眉頭大皺,只聽鴻筱說道:”其實沒什麽。我不給你看這些‘咚咚’是怕你誤會。”

“是嗎?”我斜他一眼。“那你收到這些‘咚咚’有什麽感覺啊?”

“嘿嘿,其實……其實感覺挺好的。”

我心裏頗不是滋味,問道:”你是不是老愛招惹女生?要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女孩子給你寫情書。”

“沒有啊。除了玲玲,我基本上不單獨和女生說話的。我怎麽知道為什麽……為什麽她們會這樣。”

“以後再有女孩子給你東西,你就找時間偷偷還回去,聽到沒有?”

“為什麽啊……我又不是故意想要的。再說,那樣多不給人面子。”

“你還小,很多事情還不明白。等你上了大學我再慢慢給你講。總之,如果是喜歡你而你不喜歡的女生給你東西,你一定要幹淨地拒絕,不要怕不給人面子,知道麽?”

“我就不明白為啥非得這樣……”

“因為你現在沒有能力和資格去接受女生的好處。還有,你不早點拒絕,別人女孩子就會以為你接受了她的感情,會……會有更多想法的。”

“哦……這樣……”

“嗯。對了,這個盒子是哪個女孩送你的?”

“這個盒子啊,是玲玲送我的生日禮物。她的話……應該沒有問題吧?”

我知道玲玲分到了高一七班,兩人聯系不似初中那麽密切,但還是問道:“那你……你對她有什麽看法?”

“看法?我對她沒有看法啊。她是我好朋友。媽,你今天怎麽怪怪的?”

我不再追問,也許是我自己不願意花心思剖析他二人的關系,只說道:”不管怎樣,你要記住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考上名牌大學。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要考慮,明白麽?”

“我知道……”

“好了。今天我翻你的屋子是我不對。但也是因為我對你最近的行為感到不放心。你……你不要怪我。”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啊。”說這話時他的眼裏竟似透出款款柔情。

我望着眼前這個快滿十六歲的少年,禁不住很想抱住他,然而我只是喃喃地說道:“你要乖乖的,乖乖的,不要讓媽媽擔心……”

進了夏天,鴻筱滿了十六歲。十六歲的鴻筱,身高達到一米七七,五官輪廓已基本定型。我也終于可以看清長大的鴻筱是什麽樣子了。由于常常戶外運動的緣故,他的膚色呈現健康的小麥色,身材挺拔,肌肉結實,不是那種溫柔的清秀,而是矯健的帥氣。眉毛濃黑,雙眸明亮,一眨一眨地飛揚出跳脫的意氣。鼻子挺秀飽滿,鼻梁骨很直,據說長這樣鼻子的人事業上會有大成就。薄薄的嘴唇書寫着男子漢的堅毅,笑的時候就會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我心想,鴻筱的親生父母,應該都是相貌出衆的人物吧,否則怎麽會生出這麽好看的孩子呢?

我在內心隐隐感覺到,我和鴻筱的感情,已不再是單純的母子之情,更多了一些複雜的東西。但具體是什麽,我卻說不清。

這種奇怪的感覺在一個雨夜得到了證實。

那是鴻筱高二上期的一個晚上,我在家裏看電視,突然接到王老師的電話。他氣急敗壞地說鴻筱打傷了班裏的同學,要我趕快到學校處理。我驚詫得無以複加。從小到大,我都是教育鴻筱君子動口不動手,這麽多年也從未有暴力事件發生在他身上。他這次怎麽會打自己的同學,還到打傷這麽嚴重的程度?

漆黑的夜晚下着大雨,氣溫很低,我的內心聚滿不安。到了學校,找到汪老師和鴻筱,知道打傷的男生叫于彬,已被救護車送往了醫院。我拉着鴻筱奔到醫院,在醫院裏碰見于彬的父母。付清醫療費後,我叫鴻筱向于彬的父母道歉。他卻堅持說自己沒有做錯,執意不肯道歉,最後竟一個人奔出醫院沖進大雨中。我趕緊追出,望見他一個人雕像似地屹在雨裏。我走過去,看到他神色麻木,雙目微腫,額頭口角也存留着剛和人鬥毆的痕跡。我又心痛又生氣地說道:“無論如何,你動手就是你的不對。他好歹是你的同學,你怎麽下得了手?”

“于彬他是個混蛋,該打!我還沒打夠呢。”

我怒道:“莫鴻筱,我平時怎麽跟你說的?你以為打架很英雄,很了不起是不是?我告訴你,打人才是弱者的表現!”

“不!我不是!我沒有錯!你為什麽要幫他說話?”

“待會兒回家你再把事情經過講給我聽。現在先跟我回醫院,給于彬的爸媽賠個不是。”

“我不去。想要我向他們道歉,門都沒有。”

“你去不去?”

“不去,就是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我讨厭于彬,讨厭他亂說話,他的爸媽肯定也不是什麽好人。于彬他是自作自受,他活該……”

我“啪”的甩了他一個耳光,緊接着就看到他的臉頰清晰地生出五個指印,眼裏寫滿不相信。而我自己也呆住了。九年,我第一次打他。可我……我怎麽會打他?

“媽,你……”他的眼眶立時湧出淚水。

“你以後還打不打人?你知不知道你這次打架給老師同學造成多壞的印象?你想氣死我嗎?”

“我不在乎!誰叫于彬,他,他……”

“他怎麽?”

“他罵你,罵你是婊*子,還說,說我是你跟外面的野男人生的雜種!”鴻筱顫抖着聲音說道。

我的腦海一時幾乎失去意識,嘩嘩的雨聲裏裹着鴻筱的嗚咽:“他罵我沒關系,但是他怎麽能這樣說你,怎麽能……”

他在大雨裏哆嗦,臉上淌着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面孔發白,嘴唇發青,眼裏盛滿了極大的氣憤和委屈。對峙好一會兒,我突然說道:“不準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以前答應過我不會再哭的。”

“我沒哭,沒哭……”聲音卻依然是哭腔。

“好了,什麽也不要說了。跟我回家。”

他跟在我身後,一路無言。

回到家,我拿出幹衣裳給他換好,用毛巾擦幹他的頭發和臉。燈光下我看到他的臉頰已經微微腫起,五個指印依舊沒有消退,還有剛才沒看清的淤青此刻也呈現在我眼前。我低聲問道:“傻孩子,痛不痛?”

“沒有這裏痛。”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萬千滋味聚上心頭,我忍住淚水說道:“是媽媽不對,媽媽向鴻筱道歉。”

“媽媽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是那個于彬錯了。他不該這麽侮辱你。”

“可是,你也犯不着跟他打架啊。要是受傷的那個人是你,怎麽辦?”

“我不管。我只知道,誰說你壞話,我就教訓誰。就算被開除我也不怕。”他盯着我,眼裏晶光萌動。

而我這時已說不出話來。只放下毛巾,轉過身,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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