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夕陽無限

我就是她,莫丹妮。三十五歲的老處女。身邊有個相處十一載、年已十八的養子。這算特別荒誕的事嗎?不算。荒誕的,是我對我的養子竟産生了超乎母子親情的感情。這種感情,以我作為作家對人間情感的了解度和敏感度,卻也無法找出合适的詞彙來定義。

只能任自己的情緒之舟浮沉在這汪奇怪的心海裏,破浪前行,觸礁不進,熄燈迷航,收帆入港。

接連好幾個夜晚,每當我想起鴻筱在燈光下那副深沉有力的眼神時,熾熱的氣流挾帶着惶惑一股股地沿着經脈爬行,掠過我的肌膚,帶出一陣粉櫻的顏色。當這氣流爬至我的頭臉時,它的熱度将額上、眼角的皺紋一一熨平,于是鏡子裏出現的那張臉,便成了光潔瑩然的漢白玉,而非斑駁凸凹的花崗岩。

後來鴻筱告訴我,那是雌性激素的功勞。性激素的分泌讓女人更女人,男人更男人。

可是,理由何在?

難道,春風又度了玉門關?我即将迎來人生第二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鴻筱給不出答案,我也給不出。也許根本就不需要給出。一個默契的微笑足以擊碎千把問號。

日子,一如既往地向前飛奔。我也漸漸地習慣了每周末和鴻筱會面的生活。

平時,靈魂化成輕煙,飄散在街市與鄉村、古遠與未來、字裏和夢中。一到周末,便飛越千山萬水亘古而今地彙聚過來,漫沐喜悅的流光,笑着,跳動着,在他的眼神中酩酊、沉淪。

兩個月,鴻筱的大學生活駛入了正軌。除了十一大假時和玲玲、于斌聚過幾次之外,多數時間,他都潛入了醫學的瀚海中,在福爾馬林的氣味、DNA的形構、X光的顏色和可以長達幾十個字母的醫學英文單詞裏逡巡游弋,間或把他穿着白大褂的照片發到我的郵箱裏,标題是:白衣使者莫鴻筱。

看到鴻筱如此勤奮,我終于可以放心地前往杭州祝壽。臨行前,鴻筱畫了一張生日賀卡遞到我手中,說他以後掙了錢,一定買最好的禮品送給外婆。我說,只要你有這份心就夠了。

飛機,連同我的心在藍天裏懸浮一個多小時後,山明水秀的杭州城又一次被我踩到了腳下。思緒也随之飛向那片多情的湖泊,以及湖邊豪宅、宅裏故人。

還是母親親自來機場接我。盡管三個月前才聚過,她看到我時的情形,就像闊別多久一朝重逢一般。一面咳嗽一面道:“丹妮,我可把你等來了。今天杭州天氣挺冷的,你穿得太少了,快跟我進車。”

“媽,你生病了?怎麽咳嗽呢?”

“有點感冒,沒關系。我這兒還有感冒藥,你要不先吃點預防一下。我怕……傳染給你。”

我接過她手中的藥,說道:“我們回家吧。”

家,回了。人,見了。心情,上下起伏。對于詹家,我雖然沒太多惡感,但也談不上什麽好感。見到詹叔叔,只是禮貌地打了聲招呼。詹叔叔不以為意,熱情将我介紹給她的親生女兒認識——一位前不久剛從美國回國的心理學教授,名字叫作詹憩雲。

詹憩雲今年四十歲,離過婚,現在斯坦福大學任教。這次回國是作一次學術訪問,剛好趕上了我母親的壽筵。我和她聊了一會兒,發覺她是一位端莊成熟的知識女性。心生好感,不經意就吐露了一些心事。詹憩雲道:“我理解你和詹家的隔閡。你……你應該很愛你的父親對吧。”

我點頭道:“我整個童年都受到父親的影響,所以難免……難以和詹叔叔親近。當然,也可能跟我性格有關。”

“其實,你也不用太過在意從前的事。還是好好珍惜現在的家庭吧。聽我爸說起,他倒是很欣賞你呢。”

“我已經和這邊融合很多了。畢竟,呵呵,我還是很看重親情的。”

“嗯,聽說你還沒結婚?”

“不錯。”

“哦……那你以後的打算呢?”她并不問我原因。

“不知道。未來不可預料,懶得去想。我現在只想看到我的養子好好生活,就心滿意足了。”

在她的詢問下,我又把收養鴻筱的事大致說了一遍。詹憩雲的臉添了幾分驚奇,問道:“那你以後……就把他當兒子了?自己不打算生了?”

“我都這把年紀了,還生什麽孩子,呵呵。至于鴻筱……”

“怎麽?”

“他肯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我不能沒有他。”

詹憩雲嘆道:“也許這就叫緣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希望……希望你們過得很好。”

我感激地道:“謝謝。你也是。”

後來我了解到,詹憩雲年輕時婚姻不順,所以三十歲之後一心撲在學術研究上,成績斐然,在學界頗負盛名。

只是她的內心是否就感到快樂滿足?我對此不抱樂觀态度。在我的小說裏,女強人統統都是被環境逼出來的。換句話說,是因為當不成小女人才當的女強人。天底下沒有哪個女人天生想做女強人。

不過,人間事,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第二天是母親的生日,詹家的親友相繼登門。傍晚時分已是賓客滿屋,笑語喧嘩。母親嫁入詹家後,安分賢惠,得到詹家大多數人的認可,卻偏偏始終得不到我的理解。

餐廳裏,燈光從四面八方湧來,母親坐在首席,臉上挂着慈祥慰藉的笑容。我望着她,心裏酸酸的。她真的是老了。頭發披霜,眼皮耷拉,顴骨微聳,嘴唇幹涸,除了那副恬然的表情沒變外,我幾乎都要認不出她了。記憶中,我的母親是個秀美的江南女子,穿着月白色的絲裙,撐着雨傘緩行在明月下、長風中。一轉眼,窈窕淑女變為了枯弱老婦,不得不令人感嘆唏噓:世上,還有比時間更強大的東西嗎?

我舉杯起立,面朝母親道:“媽,今天是你六十大壽。我祝你生日快樂,健康長壽。謝謝你對我的養育。我敬你一杯。”仰脖而盡。

母親淚光澄瑩,道:“丹妮,謝謝。”喝完自己杯中的酒。

燈滅燭燃,她微笑着,輕嘆着,桃花繡上了臉頰。

當夜色像帷幔一樣垂落人間時,壽筵正式劃上了句號。我扶着母親走進自己的卧室,給她披上禦寒的坎肩。母親拉住我的手,道:“丹妮,今晚我們娘倆好好聊聊。”

我讓她坐下,道:“嗯,但我怕你累着。”

“沒事的,不用擔心。”稍作停頓又道:”丹妮,我想問你個問題。”

“什麽?”

“你……你真的打算不結婚了麽?”

“我,我不知道。”

“你已經三十五歲了,再不考慮婚姻大事,就晚了。”

“也許……也許緣分還沒到吧。”

“唉,你就是眼光太高,不肯妥協。其實我很早就跟你說過,不要太挑剔。找個可以相伴人生的人就行了。”

“可是,相伴人生,談何容易?”

母親擡頭道:“你是不是為了鴻筱?”

我一驚,支吾道:“媽,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是問你是不是怕以後的丈夫不喜歡鴻筱?對他不好?”

我舒口氣,道:“當然不……排除這個原因。哦,對了,這是鴻筱送你的生日禮物。”從包裏拿出那張賀卡,遞給她。

母親接過賀卡,見上面畫着幾株菊花,笑道:“他怎麽知道我喜歡菊花,是你告訴他的吧。嗯,畫得真好。”

“裏面還有字呢。”

打開賀卡,母親看到了鴻筱的筆跡,說道:“鴻筱的字也寫得不錯,嗯,‘恭祝外婆六十華誕。如龜之齡,如鶴之壽,如梅在冬,如菊在秋。鴻筱謹上。’呵呵,真是個懂事的乖孩子。”

我惴惴地道:“媽,你……你真的喜歡鴻筱?不在乎他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親不親生,有什麽關系呢,能聚在一起,就是緣分。”

我打了一個激靈,頃刻想到了詹叔叔。

她卻沒注意到我的反應,低頭看着賀卡,又說道:“等鴻筱畢業了,你們都回這邊吧。其實在上海發展也不錯啊。這樣的話,我就可以經常見到你們了。”

我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可以。等他畢業了再說吧。”

母親放下賀卡,道:“丹妮,明天你陪我去個地方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你想去什麽地方?”

“唉,我想去看看你的父親,趁着你剛好又來了……”

我又是一震。她想去公墓看爸爸,在六十歲生日的第二天?

“好吧。”我說道,”我也想去看看他。”

次日一早,我和母親乘車來到杭州市公墓。站在父親的墓前,母親沙啞着聲音說:“我來看你了。”

父親在照片裏微笑,母親在晨風裏顫抖,之間隔着生死門。

沒有說話,沒有眼淚,有的是呼嘯的風聲和往返于陰陽界的心語。

我想他一定聽得到。

離開公墓,我和母親按照計劃前去尋訪座落在南郊的舊居所在地。到達目的地後發現院落、房子早被拆得無影無蹤,只有院後的那片山坡仍然無聲地躺在藍天之下,開滿了□□花。

我和母親走進山坡,找了兩個光禿禿的樹墩坐下,母親靜靜地看着腳邊的野菊,神情溫柔恬淡,一如三十年前。

一幅畫面陡現于我眼前。那是一個秋日的黃昏,山坡裏□□正盛。夕陽的晴光從天而瀉,鋪滿全山。山坡由遠及近染上了深淺不一的黃,燦如金,明如照。一對男女并肩坐在坡上。英俊高大的男子伸手榄着女子的肩頭,目光投向遠天的雲霞。秀麗娉婷的女子倚在男子懷中,眉尖簇着幸福,唇邊綻着安寧,發絲在風中輕輕飄動,像一緞流雲。在離他們不遠的前方,一個大約四五歲、穿着紅裙子的小女孩蹦着,笑着,手握一束絨絨的小黃*菊,從這個坡頭跳躍到那個坡頭。手裏的菊花簌簌落下,聯成一條金黃的長線。

“妮妮,慢點兒,別摔着了!”男子洪邁的聲音。

“哎——”

“過來讓媽媽看看你采的菊花!”清亮的是女子的。

“哎——”

“哎——哎——哎——”小女孩嬌脆的童音回蕩在山坡、天際和我的腦海中。

一陣涼風吹過,我閉眼打了個寒噤。一睜眼,畫面已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妪佝偻着背坐在樹墩上,腦袋低垂,目光楚楚,瘦削的身體在風中發着抖,如一棵行将枯萎的黃蒿。

不變的,是腳邊的野菊,仍像三十年前那樣怒放,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站起來,手放在母親的肩膀上,說道:“媽,我們走吧。”

“再等會兒。”

“嗯。”

“好了嗎?”

母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顫巍巍地起身,拉住我的手臂,道:“走吧。”

轉身,向前邁了十幾步,我開口道:“媽,我留下來陪你,下個月再回北京。”她輕輕擡頭,目光在我的臉上繞了一圈,嘴角牽起淡淡的笑意,又轉頭看了那片野菊花一眼。我也随之回望。

金黃的野菊花,蒙上了清晨的露氣,在風中轉着笑臉,開得妩媚,開得歡快,開得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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