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兒女沾巾

一束紅梅橫放在墓前,靜吐清香。墓中人是歐陽靜桓。

我和鴻筱站在墓前,聽任洌洌冬風喑嗚着劃過臉龐、溜進領口。寒氣侵入,毛孔凍結,血液凝固,身體像是吃進了兩斤冰。

但怎麽冷,也冷不過那顆悲哀欲碎的心。

我的大腦在空白了接近半小時後,接受到了鴻筱的聲波:“你以前是不是很喜歡歐陽老師?”

我答道:“也許用‘敬慕’一詞來描述更好。”

“為什麽呢?你為什麽不可以喜歡他?”

“因為……因為他是我老師,而且比我大這麽多,我怎麽可以……”

鴻筱猛然轉身,說道:“真的不可以?”

我打了一個哆嗦,擠出一句話:“這有悖于社會倫常。”

“社會倫常很重要嗎?”

我擡起頭,看着他迷惑中夾帶了一絲不忿的眼神,問道:“你怎麽想起問這個?”

“我……我是覺得,如果當初你喜歡歐陽老師的話,就應該……應該……”

“應該什麽?”

“應該告訴他!讓他知道你的心思。而且……而且,為什麽就不能在一起。輩分又怎麽了,年齡又怎麽了。只要真心相愛,這些都不是問題!”

他咄咄逼人的話語和氣勢像一片利刃□□了我的胸口,将多年來亘于其間的巨石劈砍得七零八落,塵灰升騰。伴随一陣熱淚滾下面頰,我沙聲啜泣道:“你還小,很多事情還不明白……”

“別說我不明白!我明白。明白你的苦衷,可是,你知不知道有個詞叫人定勝天?如果你當年敢于突破社會倫理的限制,或者根本就不要去在乎世俗的目光,你今天,今天站在這裏就不會有這麽多的悔恨了是不是?

“是。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人不能只為自己而活。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需要去承擔的東西,不是你一廂情願說不管就不管,說不問就不問的。你懂不懂,懂不懂,懂不懂”

“我不懂,也不想去懂……”他哽咽道:“我只知道,兩個真心相愛的人,若只是因為客觀條件的限制而不能夠在一起的話,實在是……太差勁了。呵呵。”他居然笑了起來。

我疲憊地揮揮手,道:“鴻筱,你先回家。我想一個人靜靜。”

“我在那邊等你。”提步離去。

我發出一聲長嘆,目光停栖在墓中照片上,眼角又泛酸澀。腦海裏浮現出歐陽靜桓當年的音容笑貌,耳邊響起他最愛說的那句話:“生活越是苦痛,我們越要微笑。”

可如今,你要我怎麽微笑?怎麽微笑?

十四載,紅塵已老,相思年少。

回首往事,此情難了,此恨難消。

歐陽靜桓的死亡對我的沖擊不言而喻,連鴻筱也一并受了刺激。兩人均寡言少語,沉痛度日,這一年的春節,竟是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度過。

開了春,鴻筱進入了大二下期。我的傷痛逐漸減緩,對鴻筱道:“新學期了,過去的已經是過去,還是要打起精神來。”

不料就在開學的第三周,噩耗又傳。鴻筱周末回家後一臉凄然地告訴我,他的室友嚴永毅——那個第一次見面就令我不快的陝西男孩在夜裏跳樓自殺了

我問原因何在,鴻筱說他性格孤僻,生活中朋友太少,估計抑郁成積,一時想不開就選擇了死亡。

他連連自責:“是我這陣子忙于學習,太忽視他了。前幾天他是不大對勁,老在我面前提什麽自殺不自殺的。我以為他只是随口說說,根本沒放在心上。想不到……唉。”

我曾經聽鴻筱說過他這個室友。知道嚴永毅是自幼父母離婚,他跟他父親與繼母過。但後來他的爸爸又有了孩子,就對他冷淡放任了。嚴永毅自從上高中後,就不再笑過,跟着一些壞小孩學了不少壞習慣。上了大學也是心不在學習,四處厮混。上學期還因為考試好幾門不及格差點被勒令退學。這學期一開學就精神不正常,但誰也想不到他竟走上了求死之路。

我除了安慰,告訴鴻筱不是他的錯以外,找不出任何話可以說。

接二連三的死亡事件,鴻筱的情緒落到了低谷。吃飯的時候也是遙望窗外,目光四散。我挾過一個雞腿給他,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我的親生父母是誰。”

我的心狂跳不已,道:“你……”

“你說,為什麽我的親生父母會不要我?他們為什麽要這麽狠心?”

“也許他們是有苦衷的。”我生怕在此時說錯話。

“有什麽苦衷,讓他們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舍得不要?我……太想不通了!”

我苦澀地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不夠好?才會讓你想起你的親生父母?”

他吃驚地擡過頭,打量我的臉,良久才道:“你幹嘛這麽多心?”

“到底是不是?”

“當然不是了。我怎麽看待你的,你還不明白嗎我把你就當作,當作……”

“當作什麽?”

“當作親生母親,好姐姐,好……朋友。”

這幾個詞像一道陽光射在心頭,我臉上微微潮熱,低聲道:“那就好。”

“嗯。我其實是覺得,上天對我太好了。雖然讓我從小失去親生父母,但給了我一個比親生母親還好的養母。這輩子我是一點也不虧,非常lucky。”

我心想,我何嘗又不是呢?

聽到鴻筱又輕嘆道:“可是這世界上,還有好多人比我不幸。比如嚴永毅。他本來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就是因為父母離婚,老爸對他又不好,生活中缺少親人疼愛,才會變成那樣的。如果他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或者被一個像你這麽好的人領養的話,他根本就不會走上死路。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麽沒了,太讓人痛惜了,唉。”

看到鴻筱因為直面死亡生出一份憂憤深廣的情懷,我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憂。說道:“不管怎樣,你要記住我曾經講給你的話。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動搖人們的意志。除非死亡能夠換回更珍貴的東西,否則不到萬不得已,我們都不能向死亡低頭。”

“那你說,為了追求而死,為了愛情而死,為了尊嚴、自由而死,是值得的嗎?”

“當然。”

“那為了一個陌生人呢?譬如,一個人走在街上,看到一輛汽車朝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沖來。他跑過去把那人推開,結果自己被那車撞上,撞死了。你說他值不值得?”

我語塞。這種問題我重未思考過,吶吶道:“我也不知道……”

鴻筱接着道:“如果他救的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大家也許會覺得不值得,覺得他太傻了。但如果他救的是一個高官、一個傑出企業家、一個知名科學家,那大家是不是就覺得他死得很值、舉動很偉大了呢?但是那人,在救人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所救的人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多事根本不能用值不值得來定義。我們做事的時候,就不要過多去考慮會有多大的受益,不要太計較成敗得失,只要它符合自己內心的想法和原則,也不違背道義,那就去做好了。付出就已擁有,你說對不對?”

我震驚地看着他,不答一話。

“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他又問了一句。

“對……不過我也說不上來,我沒想過這麽多。還有,這些話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別人告訴你的?”

“都是我自己的想法罷了。因為……因為最近遇到這麽多事,無法不使我靜心地思考一些問題。”

聽到這話,我想起自己進大學不久,也是因為一些經歷而陷入了對某些形而上問題思考的怪圈。對人生的思索、對終極意義的追問,大概是所有青年都必須跳越的階段。當然,思考的結果有好有壞,思考得發了神經、尋死覓活的人也有。望着鴻筱憂慮深沉的臉色,我禁不住擔心地道:“鴻筱,你不要想太多這種問題。日子一長,很多你現在想不明白的事都會迎刃而解。你還是把心放在學習上吧。”

鴻筱如夢初醒地看了我一眼,道:“我知道,你別擔心。我不會鑽牛角尖的。我只是因為嚴永毅的事比較氣悶。總覺得一個健康的家庭對子女成長太重要、太重要了。就說尤佳吧,她……”

“她怎麽?”我趕緊追問。

“她最近也不太開心,好像也是家裏的事。問她出了什麽問題她也不說。我真怕她也會想不開,去做傻事的。”

之前我已聽說過尤佳父母離婚的事,便道:“如果你不放心她,那就……那就多陪陪她,多關心她吧。”

“這段時間我除了上課,多數時間就是和她在一起了。但她總給我一種怪怪的感覺,我也說不上是什麽原因。”

“你們?”

“我們……哦,我們沒怎麽,沒怎麽。吃飯吧。”說罷他低頭扒飯。

我把那股好奇心生生地壓了下去,心裏卻已萌發了一個決定——我要跟蹤他!

周一一早,鴻筱回了學校。快到中午時分,我徑自趕到北醫,躲在鴻筱宿舍樓旁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等候。不一會兒,我看到鴻筱從樓裏走出,便悄悄地跟在他身後大約十米處。轉過幾條路,走進一座教學樓。我也随着鴻筱爬了上去。

爬到四樓,鴻筱進了樓道。我躲在樓梯轉彎處觀察他的舉動。他走到一間教室門口,透過窗戶朝裏面看了幾眼,才推門而入,又把門帶上。我蹑手蹑腳地跟上,走到門口一望,心跳加速。

教室裏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鴻筱,一個是……尤佳!兩人面對面站着,似在說話。

我輕輕推了推虛掩的門,聲音即刻從門縫裏溜出,溜進了我的耳朵。

“下課很久了,你不要呆到教室裏了。我們出去吃飯吧。”鴻筱的聲音。

“我沒有胃口,你去吧,多吃點。”

“你怎麽老這樣啊?到底家裏出了什麽事,你說出來我幫你想辦法啊。”

“真的不用了。我不能再麻煩你了。你還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你真讓人急死了!我們那麽好的朋友關系,還說那些話幹嘛?除非你不把我當朋友看。”

“朋友……朋友有什麽用?你還是走吧,你幫不了我的。”

我看到鴻筱一副焦急萬分的模樣,心說,這丫頭,真不是一般話的有心眼。

忽見鴻筱上前邁了幾步,用一種溫柔的口氣道:“尤佳,你相信我,無論你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袖手旁觀的。你說出來,即使我不能幫你解決問題,也比一個人悶在心裏好啊。”

兩捧淚花綻開在尤佳的眼窩,她的聲音也随之顫動:“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為什麽?”

“我……這是應該的啊。你不也是,不也是對我這麽好,這麽關心?”這個愣小子。

“可是……我,我……唉。總之,你不會明白的。你幫得了我一時,幫不了我一世。”

“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會幫你一天。永永遠遠,不讓任何人欺負你,你不相信我嗎?”

完了,莫鴻筱,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果然,尤佳聽到這話後,身體劇烈顫動,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抱住鴻筱,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帶着哭聲道:“你說的是真的?”

鴻筱的臉頓時脹得通紅,手足無措地道:“你……你……”他又不敢讓,又不敢推,身體後仰,像一把繃緊了弦的弓。

尤佳哭得更猛了:“你……你沒有騙我?永遠不離開我?”

鴻筱的臉上已滲出了顆顆汗粒,估計已經扛不下來了。只能硬着頭皮道:“自然是……是真的。我可沒……沒騙過你。”

“那麽,鴻筱,我們在一起好不好?”尤佳昂起頭,緊盯住鴻筱的眼睛。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你……”聽到這話,我差點沒跌倒在地上。他都說成這樣了,還說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什麽意思?

尤佳的臉上立時挂了副完整的失望和傷心,一把推開鴻筱,轉身冷笑道:“我知道了。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犯賤。我是什麽人?一個娘不要爹不管的黃毛丫頭,哪裏配得上你醫學院的高材生?你走吧,從今以後都不要找我。我是生是死都與你無關。”

最後那句話顯然極具震懾力。鴻筱緊張得拉過尤佳的手,戰戰兢兢地道:“尤佳,尤佳,我……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剛才……沒反應過來,你可千萬不要作傻事啊!”

“那你……”尤佳的淚就像自來水,一扭龍頭就出來,怎麽要怎麽有。“那你就是答應了?”

“我……”

她又抱住了鴻筱,看上去比上次更用力,泣道:“鴻筱,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你放心,我會對你很好的,很好的……”她雙肩有節奏地抖動,聲音悲傷得連我都想要落淚。

鴻筱此時已被懷裏這嬌柔女子徹底征服,伸出手撫摸她的頭發,道:“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答應你就是了。”

我答應你就是了。

此話一出,尤佳猛地從鴻筱懷抱裏掙脫,欣喜地望着鴻筱,道:“真的?”

“嗯。”

一瞬之間,她的臉堆滿了燦笑。這笑靥沉浸在晶瑩的淚水中,像一朵灑上了露珠的芙蓉,嬌美無匹。鴻筱卻變成一只呆頭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一轉不轉。兩人對峙大約兩分鐘,尤佳忽然踮起腳尖,吻了一下鴻筱的左臉,然後急劇轉身,從教室後門跑掉。由于速度過快,她并沒有注意到前面還站着一個人。那人就是——我。

鴻筱依然一副恍若夢中的表情。伸出左手摸摸自己的臉頰,喃喃道:“怎麽會這樣呢?”

怎麽會這樣呢?我嘆了一口氣,轉過身,踉踉跄跄地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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