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龍騎士（二）
? 德拉亨沉默了片刻，突然就笑了，眼中有無法消弭的苦澀：“你還真是個無可理喻的笨蛋。”
愛麗絲在眼淚中微笑起來：“只有笨蛋才會說別人是笨蛋。”
龍少年将臉埋到她發間，深深吸了口氣，他原本還有話要說，卻突然松開她，面色有些不郁：“又有找死的人來了。”
“可是現在明明是天氣最糟糕的季節……”愛麗絲心裏已經有了揣測，不由蹙起了眉頭。
德拉亨噗嗤一聲笑，一如既往地不将區區人類放在眼裏：“等我去解決他。”
愛麗絲想起了艾薩克臨走前的警告，下意識扯住了少年的衣袖：“如果來的是勇之國的王子……請一定一定小心。”
紅發少年愣了愣，他随即看着她咧嘴一笑，笑容粲然耀目：“我有那麽弱？”
“那麽就讓我和你一起去見他吧。”
德拉亨顯然并不想同意，但看到小公主一臉心意已定的模樣，他棘手地撓撓頭發，粗聲道：“随便你。”
如此前兩次一般，來客的身影從茫茫風雪中現形。
來的是一個比意想中要更瘦弱的少年。滿頭栗色的卷發覆滿了雪渣，少年反手抹了抹眼睛，露出顯得冷淡的淺綠瞳色。他從身後取下長弓，毫不猶豫地拉滿，弓弦之上看不見的箭對準了德拉亨。
嗖－－
幾乎是同時，龍少年現出原形。
巨龍長嘯一聲，氣浪将王子射出的無形羽箭撥亂。
砰！
箭身在釘入大廳立柱的那剎那現身，通體熠熠生輝，好似以星光鑄就。而更為驚人的是箭身中的力道：整座城堡竟然因為這一箭而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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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嘯愈發狂躁起來。巨龍一張口便是致命的烈焰，毫不留情地向敵人席卷而去，甚至不給愛麗絲驚呼的機會。
王子身形靈巧到不可思議，他一個打滾躲開龍炎，同時從身後的箭筒中抽出無形的箭，搭弓上弦，雙眸微微一眯。他清秀卻陰冷的五官因為專注而緊繃着，仿佛能看穿強大對手最隐蔽的弱點。
這一次他同時射出了三支方向不同的箭。
但這對巨龍而言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羽箭再次偏離了軌道釘入牆體、柱身，激起一陣陣令人不安的波動。
戰局僵持起來，王子殿下無法憑借精湛的箭術傷及巨龍；而不論德拉亨怎麽嘗試，王子總有辦法在最後關頭躲開龍息、甚至是扇下來的爪子。
愛麗絲努力回憶上次見到這位王子殿下時的場景－－那是在家鄉的晚宴上。在三位王子中，她畏懼的就是這位來自勇之國的殿下。
與安東尼的優雅纖弱、艾薩克的老成執拗不同，這位名為丹尼爾的王子表現得禮貌卻也疏離。他好像對她本人、對衆人的注意力、對長輩想要撮合的婚事都不感興趣。愛麗絲記得，他唯一一次表現出專注是在宮廷倚仗的騎士們列隊經過的時候。閃亮的铠甲和銀槍的光彩倒映在丹尼爾的眼中，此前一直平靜得可疑的少年終于有點這年紀該有的向往和豔羨。
而現在的丹尼爾又與那時有了些不同。他比之前更消瘦、卻也更強大，眼中更是多了耀目的光彩。
他的确無愧于勇之國王子的頭銜。他是生來的勇者，只為冒險而生。只有屠龍這般的偉大使命才能讓他感到人生并非虛妄。在惡龍出現之前，他大概感覺人生無趣到了極點。
為什麽愛麗絲能猜到這點？
當然是因為她感同身受。
正因為懂得得之不易的熱情怎樣珍貴，愛麗絲便加倍不安。她掃了眼四處冒頭的羽箭尾巴，總覺得有什麽似曾相識。到底是在哪裏見過這樣耀眼的銀光，快想起來啊！
又一道箭矢擦着龍息紮入冰雪般通透的石柱中。
從愛麗絲的角度看過去，銀色的箭身竟隐隐與另一側的一根箭相連……
相連！大學士曾經講過……
少女駭然瞪大了眼，驚叫道：“快飛出去！這是個魔法陣！”
巨龍的動作微微一頓，随即也感覺到了迫近的危險，毫不猶豫地向上直沖。
丹尼爾清晰可聞地啧了一聲，咬牙再次拉弓，最後一箭毫無阻礙地釘入大廳正中地面。
嗡嗡的共鳴聲突兀地響起，所有的箭矢末端紛紛串聯起來，看似雜亂無章的排布逐漸現出原貌：一個玄奧而強大的魔法陣。
細碎的銀光向上散逸，宛如絲線又如無限拉長的手臂，想要将巨龍扯住。德拉亨咆哮着往上沖，巨大的水晶吊燈被帶落在地，剔透瑰麗的吊頂紛紛揚揚地落下。
大廳中好像發生了一場小型雪崩。
愛麗絲抱頭往旁側避讓，才蹿開兩步，方才的落腳之所便已經被碎石掩埋。
魔法陣的光芒驟然大盛。
愛麗絲不由捂住了眼睛。她似乎聽到了龍悲憤的咆哮。
光芒散去，裹挾着大雪的寒風直灌進來，殘缺的天空是那樣藍而寂寥。尚未散去的銀光密仄地向上伸展，宛如星辰墜落的軌跡。愛麗絲奔出兩步，擡頭想要找到巨龍的蹤跡。
她随即調轉了視線看向身後，不由僵住了。
丹尼爾微微低頭看着地面，拉弓對準了躺在足邊的一個人。
地上的身影再熟悉不過，紅發亂糟糟遮住了眉眼，臉頰側隐約有暗紅的血淌下來。看來魔法陣還是生效了，雖然沒能立即将德拉亨置于死地，卻也令他不得不放棄攻擊力更強的龍身。
“你的性命我收下了，惡龍。”丹尼爾眸光平靜，聲音很淡，說着便要放箭。
愛麗絲一個箭步沖出去。她擋在龍少年身前，倔強地盯着手持武器的王子：“停下。”
丹尼爾蹙了蹙纖細寡淡的眉，流露出些許不耐煩：“讓開。”
“如果您要殺死他，那麽就先殺了我。”金發少女眉眼凜然，她在對方令人生畏的注視下擠出一個難看的笑，“您姑且也算是來救我的，如果我死了，會很麻煩吧？”
她身後的人呻|吟着咒罵了一句什麽。
丹尼爾不為所動，弓弦仍然拉得很開，冷冷道：“我是來屠龍的。”
愛麗絲臉色發白，因為寒氣牙齒都有些打顫，卻勉力将話說得很清楚：“你獲得了白女巫的力量吧？發動的魔法陣已經奪走了他身為龍的那部分，北境的龍已經不存在了。”
白女巫生活在與北境毗鄰的枯葉森林中，性格古怪，卻擁有令南陸所有魔法師和學士們敬畏的力量。即便不知道這位勇者殿下用什麽方法打動了白女巫，他發動的陣法是屬于那一位的手筆無疑。
“不，只要不死，他就還有可能變成惡龍。”丹尼爾顯然并不打算讓步，他盯着愛麗絲看了片刻，“說實話，我不在乎您的死活。”
她不由輕輕顫抖起來，卻将背脊挺得更直：“那麽您就殺死我吧。來到這裏之前，我根本沒真正活過；離開這裏，我再次會失去名字、等同死亡。”
丹尼爾皺皺眉，顯然覺得愛麗絲無可理喻，語聲第一次焦躁起來：“但是我無法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愛麗絲閉了閉眼，默了片刻才艱澀道：“您已經殺死了惡龍，您可以回家了，我……會随您回南陸，為您做證。”
“愛麗絲！”德拉亨咳嗽着想要支起身。
“可以嗎？”金發少女根本沒理睬身後人的呼喚，只是擡起了下巴看着丹尼爾。
勇之國王子與內心鬥争了半晌，擡眸看了一眼龍少年。
德拉亨狼狽到了極點，想要起身阻止卻只難堪地匍匐在地。
這一刻，更弱小的反而是他，而非強硬地擋在面前的愛麗絲。
丹尼爾突然向後退了一步，将弓松開，別開臉說了一句：“無聊。”
愛麗絲松了口氣，垂眸道：“請您将武器收起來。”
“我沒興趣對他動手，欺負弱小很無趣。”丹尼爾眼裏的光彩突然就散了。他再次顯得滿心恹恹的厭倦，面無表情地看着愛麗絲道：“走吧。”
愛麗絲絞了絞手指：“讓我再和他說幾句話。”
丹尼爾沒反對：“快點。”
她便俯下身，顫抖着手指摸出手帕，替德拉亨按了按額角的傷處。她根本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吸了口氣便吻住了他。
德拉亨痛楚地悶哼一聲，既沒有力氣推開她，也沒有能力挽留。
而後他明黃的眼眸微微睜大，好像在因為什麽驚訝。
但愛麗絲已經起身，面色如常，臉上帶着溫柔天真的笑容，就好像她第一次步入這雪國城堡一般，對一切好奇而充滿包容心。
她彎了彎眼角，啞聲道：“有機會的話再見了，德拉亨。”
丹尼爾對兩人的互動沒什麽表示，見愛麗絲走近漠然點點頭，轉身便朝傾斜的門外走去。
冰涼的雪填滿了德拉亨睫毛的縫隙，冰冷冷的水珠滲進眼裏，激得他一個激靈。費勁地轉頭看向門口的方向，只有雪花在原地孤獨地盤旋。
勇之國強大的王子也好，人人寵愛的小公主也罷，都已經不見了蹤跡。
只留他和一地的殘垣斷壁作伴。
“該死的白女巫……”他咳嗽着咒罵，看了看掌心。
是白女巫捕獲了不羁的巨龍、奪走了德拉亨龍筋的一部分，以咒術替代使他擁有了人形。如今這最後一部分龍筋也被魔法陣抽走了。他再也不是龍，也再無法成為龍了。
去擄走公主本就是因為與白女巫的賭約。因為龍的傲慢，他輸給了人類，不論是身還是心，都輸得徹徹底底。
可失去了龍筋，他又稱得上人類嗎？他能成為人類嗎？
紅發少年長長吐了口氣，閉上眼。
少女離開前嘴唇的觸感似乎還殘留着。她在他唇齒畔極低極低地說着天方夜譚般的話語：“去找艾薩克，他會幫你變回龍。”?
